2 肚兜
算命先生将八卦旗收妥帖了放入包袱裏,一不留神,後領子被人一拽,跟着他雙腳離地起來。
算命先生一扭頭,只見一個氣盛的美貌青年,一柄劍懸在腰間,墜着青綠含翠寶石,那根銀光閃閃的腰帶迫得他眼花缭亂,他一怔之後,忙告饒:“大人,小的、小的犯了何事,小的實在不知。”
“過來。”言诤毫不含糊,扯着算命人的八卦袍子将人拽到馬車跟前。
算命先生被一把扔在車轅下,他驚慌失措,瑟瑟然地求饒。
有點眼力的都知道,這車中人不是凡品。
金鱗豈是|池中物,這麽一位大人物,怎麽會來小小的芙蓉鎮?
言诤持劍對裏頭鞠了一躬,“公子,人已帶到。”
算命先生顫抖如篩糠地等着,直至眼前躍入一雙玄青短靴,繡着淡淡的錦雲暗紋,華服迤逦,傾吐如煙,缁衣長袍瞬間落到踝骨處,算命先生怔愣着擡起眼,只見一張冷漠峻厲的面孔,宛如天神之子一般俊美,又如同來自煉獄般森然不可亵渎,他心思一凜,細細地盤算起來,跟着将頭埋得更低。
男人扯了扯唇,諷弄地問:“你方才說,那個女郎是皇後?”
明顯是被聽了去的事,算命的不敢撒謊,“然。”
男人臉色更冷,“哪一任皇後?”
算命先生用舌頭低了低上颚,好一會兒,才伏低身體道:“當今陛下年事已高,又與皇後娘娘情深意篤,那位女郎,自然是下一任皇後。”
言诤暗中啧啧,當着公子的面兒,真是個不怕死的。
他看好戲似的扭頭望向自家公子,私底下摩拳擦掌要上刑了。
男人不動聲色地蹙眉,“多嘴胡言,掌嘴二十。”
看模樣自家公子是不信這番胡言亂語的,言诤還能不知道他什麽心性,因而大喇喇上前要架住算命的,男人蹙眉要上車,算命先生被兩人将肩膀一叉,忽地大嚷起來:“太子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男人邁上車的腳一頓,然後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他側身,眉峰收得更緊,“你知道孤的身份。”
言诤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既然知道還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亂語,真不要腦袋了,還是……另有隐情?
算命的耷拉着頭,獻媚讨好地笑,“殿下龍章鳳姿,譬如鶴立雞群,焉能不知。在下略通算命測相之術,殿下如不信,讓在下一測?”
言诤要拔劍了,這個老頭真大膽,敢在步微行跟前胡言亂語。
步微行冷笑,一眼瞥到言诤身上,這意思不言而喻,言诤猶如吃了一口苦黃連,啞然地望向公子求饒,步微行眉峰如墨,雙眸狹長,冷然如雪,那意思不容辯駁,言诤便苦着臉拉住算命先生,“測我。”
又看了眼步微行,“算得準便讓你走。”
算命先生低着頭,眼珠子滴溜溜直轉悠,好半晌才亮出兩根手指頭晃了晃,“你親緣薄,福祿淺,弱冠年後才有的出息,無妻無子,桃花運也一塌糊塗,怕是看上某位女郎,也沒人答應你。”
全都對了。
言诤啞口無語。除了最後一條,心上人不答應他多半是因為他這個陰晴不定的主子。
步微行背過了身,“放他走。”
說罷又矮身上了車。
言诤揮了揮手,讓架住算命先生的人将他放了。
帶到算命的走遠,言诤到步微行車外,就着車窗翹了翹,藏青的簾掀開,步微行冷然鋒利的眉猶如黛山濃雲,端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态勢,言诤嘴巴打了個結,忍了忍才道:“公子,咱們,暴露了。”
步微行側眸,那雙鳳眼漆黑分明,猶如冷潭寒星,“即日換了車馬行裝,在芙蓉鎮貧民居附近打點住處。”
“諾。”
卻說霍蘩祁背着竹筐渾身濕透地回府,進門楊氏便嫌棄地皺了眉,霍蘩祁呆了呆,往下一看,只見衣袖口處不禁意沾了坨……東西,也不是頭一回了,霍蘩祁尴尬地一笑,趕緊溜到了後院。
楊氏嫌棄地直搖頭,“什麽女人,女工養蠶不做,卻跟着王二麻子出去推糞車。”
說到這兒,又怨恨地連帶着罵了白氏,“真是不知羞恥的,帶着女兒住在這兒全不避嫌!”
昨日她丈夫親自讓人打點白氏的院落,同她說了幾句話,就這幾句話讓楊氏暗中醋了一整晚,夜裏将霍老大趕下了床。
霍蘩祁風似的沖回母親的荼蘼小院裏,換了身幹淨清爽的翠綠裳服,将弄髒的衣袍扔到水盆裏用水泡住了,拿着幾枚銅板奔到母親的卧房裏,“娘,繡品今天又賣出去了,隔壁嬸娘很喜歡。”
白氏眼睛不好,不便下床,霍蘩祁便撲到白氏床榻旁,将手裏的銅錢放到白氏手裏讓她掂量,白氏溫柔地摸摸她的手背,低聲道:“我昨日聽你大伯父說,隔壁吳嬸子一家搬走了,你今天怎麽見的她?”
搬走了?
這茬兒霍蘩祁不知道,隔壁吳嬸子跟着她丈夫來芙蓉鎮做絲綢生意的,芙蓉鎮的雪錢絲冠絕大齊,年年都有不少商販來這邊購置絲綢,沒想到吳嬸子他們才來兩三個月,這便又搬走了,不過也不奇怪,隔壁那家住了好幾個商人老板了,想必又換了別的,霍蘩祁想了個由頭,随口一說,白氏便被糊弄過去了。
白氏撫了撫霍蘩祁的鴉發,“你跟着阿茵她們采茶累不累?母親跟前的雁兒倒是很合心意的,做的青菜粥很合母親胃口,你也吃點兒。”
“嗯。”霍蘩祁依戀地在母親掌心蹭了蹭。
她才十五歲,按理說是該嫁人的年紀,可霍茵排在她前頭,總要将她先嫁了才好安排自己的婚事。
但霍茵心儀之人是桑家二哥,他們家有十間豆腐磨坊,桑二哥人又生得相貌堂堂,讀過幾年私學,學問也好,但桑田總不肯回應霍茵的心意,更從未來霍家提過親,這事霍老大不好主動找桑家說,門第差距大,霍茵配不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用完膳時,天色正好黯淡了,暮色如蓮,紛紛卷攏花瓣,窗外被雨打的荼蘼樹花繁葉茂,粉嫩幽白的光微微蕩漾。
春紅濃綠,都在風裏搖曳生姿,微弱的燭火在房間閃爍。
每回霍蘩祁用完膳時天都黑了,霍茵她們住在前院,一家人總是其樂融融,她們用飯是有酒的,還有劉屠戶家買的肉,霍蘩祁卻只能一個月吃一次肉,白氏看着女兒,除了臉頰上還墜着一團嬰兒似的圓,身子骨已經瘦脫了相,十五歲了卻比霍茵生得嬌小柔弱得多,她便心疼不已。
怪她沒本事,怪她這輩子只能讓霍蘩祁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霍蘩祁用完晚膳,放下木箸,安置白氏先回床安歇,自己端了碗碟去院落裏刷碗,淙淙的一條小溝渠沿着這間小院通到了隔壁,霍蘩祁哼着歌兒,興致勃勃地将碗碟刷好了,交給雁兒拿回去擺着。
雁兒是楊氏的人,服侍白氏并不大盡心力,霍蘩祁知道她心裏頭不滿,也不敢教她做太多事,将碗碟洗好了給她,自己又将髒衣服拖出來,矮身走下小溝,将薄如煙的綢衫在水裏頭蕩開。
絲綢在芙蓉鎮不值什麽錢,但霍蘩祁身上的絲綢還是最劣質的那種,比不得霍茵身上的雪錢絲。
她哼着歌謠,用棒槌擊打着,小小的水花白梅似的飛濺。
隔壁悠悠地傳來一陣渺茫的琴聲。
典雅,莊重,沉拙的琴聲。
別說撫琴弄弦,霍蘩祁連彈棉花都不會,她只敢屏住氣安心聽着,那優雅的琴聲不疾不徐,絮絮而彈,聽得出主人正慢條斯理地勾抹挑弦,動人的清音在指尖流淌。
今晚沒有月色,霍蘩祁覺得心裏是明亮的。
荒誕地,今日算命先生那句話不期然飄進腦海,“将來是大富大貴人家的,要說不準,還是未來皇後哩!”
霍蘩祁難掩驚色,不留神,一件粉紅的繡荷葉并蒂的肚兜就這麽随着水流飄走了。
“哎呀!”
霍蘩祁毫不猶豫地起身,爬上坡忙跟着跑上去,一路小跑到牆根處,沒有下水的地方了不說,還眼睜睜看着肚兜從自己這頭沿着水溝飄到了隔壁……
那是女孩子貼身的衣物啊!
要死了!
霍蘩祁真想一頭紮進水裏。
她心裏頭默念着,千萬不要發現,他們都睡了,都睡了,肯定不會發現……
可是遺憾的是,這條水溝是從城外的大河分支來的,芙蓉鎮至少十幾家用過溝裏的水,躲得過這家,躲不過那家,更可氣的是,肚兜是母親給她做的,她的乳名也刻上去了啊!
萬一明日哪個男人拿着她的貼身衣物上門來,說她不知檢點,将小衣遺落在外引人遐思,她便完了。
霍蘩祁越想越怕,怕得發抖。
言诤有點哭笑不得,拿着一件粉紅色的荷葉肚兜走入涼亭,微風拂過,佳木竹影斑駁處,玄袍峨冠的男人正撫弄琴弦,言诤将東西拿出來捧給步微行看,“公子,真是奇怪,這水溝裏大晚上飄過來一件女兒家的貼身衣物……”
步微行放下古琴,眉峰一動。
“夜裏有人浣洗,不足為奇。”
言诤頓了頓,“那公子的意思,将這件衣物送回去?”
步微行斂唇,“送回去,讓人如何看待孤與那女子之間的關系。”
這倒也是,言诤搖了搖頭。
步微行道:“放下罷。”
言诤大震,公子向來不近女色,怎麽竟……好這一口,收集女兒家貼身衣物,這事兒怎麽聽,怎麽……變态啊。
步微行聳眉,“還不走?”
“諾諾,屬下這就走。”
這件肚兜上繡着并蒂粉色蓮,碧綠的荷葉搖曳生姿,勻稱而秀美的葉杆高擎花朵,慵懶而嬌豔,步微行忽然扯了扯唇,大紅大綠,不成體統。
正要将肚兜扔了,不禁意中又翻到了肚兜底下那小小兩個字:圓圓。
又紅又圓,行了,這件肚兜的主人在步微行腦海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滿臉紅光的胖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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