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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改并不只是說說而已。
不久後,他就拿了蔣少野店裏的酒去生化學院找人重新檢測,在等待結果的時間裏,還跟遠在北京的高暢談妥,要把專利完全出讓給高暢的公司。
這中間江應權又來找過他幾次,打電話、發消息、甚至跑到學校。林改跟學院保衛科說了情況,把江應權登記上了黑名單,保衛科知道林改是校長引進的大專家,自然奉命從事。大概江應權在外頭橫行了大半輩子,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地方受挫。
再過幾日,高暢發來反饋,說他們老總也想做汽車安全系統,要和林改簽署獨家買斷協議,确保雙方都不會再将專利分享給他人。林改當然是無比歡迎,這樣,江應權再來煩他也沒有用了。
那個人費盡心機,不就是為了讓林改主動送專利過去?他偏不,他偏不讓他得逞。
江應權這副态度,讓林改愈發相信,自己的專利和江氏即将投産的新品有莫大關系——聽方國琛說,市裏又在重啓對江應權新廠的風險調查,江應權不得不忙于應酬那邊,反倒不再來煩林改了。
林改很清楚江應權是個怎樣的人:他看似“需要”林改的專利,但其實并不真看得起這些東西的價值,即使它能幫助江應權的新品解決問題。在江應權的邏輯裏,只要還有人情關系可以運作,就不必考慮內在的知識更新。
可是知識就是權力,真理将使人自由。
這就是林改的“戰場”了,他從來不會在這裏失敗。
——只是林改不知道,當他在四處奔忙這些事情時,蔣少野的債主又一次親自登門。
所謂的債主,在過去其實是他爸爸的合作商,被坑到傾家蕩産,滿肚子怨氣,但對着孤兒寡母又沒法發作出來,若不是太久沒收到錢,大概也不想來見蔣少野。他們之間沒有寒暄,也沒有冷嘲熱諷,蔣少野開了門,看見這幾位叔叔也是愁雲慘淡、筋疲力盡的模樣,便淡淡地說了句“稍等”。
然後便換了衣服,跟他們一同去了趟銀行,把自己卡裏的餘額都轉了出去。
并不算多,但幾位叔叔都看在眼裏,賬戶上的确是空了。
“聽說你結婚了?”在銀行門外的秋風中,有人主動發了話,“恭喜啊。”
蔣少野恍然回頭,笑,“啊,謝謝。”
另一位債主提出了比較實際的問題:“對象是哪裏的?能不能幫你負擔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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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少野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只說,“等酒吧重新開業,我就能周轉起來了。”
對方面面相觑,只能說:“犟孩子。”
待他們都離開,蔣少野又在公寓樓下抽了根煙。
他知道林改這一陣一直在幫他酒吧的事跑前跑後,因為林改認定了這事和江應權有關,林改覺得自己負有責任。可突然閑下來的蔣少野,還是很不習慣。
他不習慣接受林改的幫助。
在他們的肥皂泡裏,他總應該是去哄着林改的那一個。肥皂泡外面的生活,他都會自己處理好。
哪怕是八年前,他陷入最絕望的境地,沒有地方可住,只能在病房外冰冷的等候席上睡覺,被醫生趕出去後,便只有躺在花壇上看星星——哪怕是那個時候,他也沒有想起過林改,更不用說怨恨他。
他的腦子裏好像有一條天然的界限,林改在這一頭,生活在那一頭。而他所有卑躬屈膝的奔走,所有暴戾放縱的苦悶,所有不可言說的反複思量,都只是為了拉扯住這兩頭之間顫抖的絲線,最好是讓兩頭永遠不要相見。
但林改終究是全都見到了。
不是寫在白板表格上輕飄飄的幾行數字。
林改見到的是他的卑躬屈膝、暴戾放縱,林改見到的是那個早已不再爽朗的,被生活洗刷得鏽跡斑斑的蔣少野。
林改總愛說他沒有變。可是人怎麽可能永遠停留在十八歲?
林改已全見到了,見到了那一個很沒有用的蔣少野。
蔣少野擡起頭,秋日下午四點左右的微光從雲層灑下,穿行過遠方的山巒,跳過新區的高樓,随風拂進這老城區裏,将對面屋頂晾曬的床單都曬出微淡的金色。
在發現自己其實很沒有用之後,他忽然很想念林改。
他忽然很想和林改說說話,也許用一種全新的人格、全新的姿态,他忽然發覺,自己真的已經很累、很累了。
盡管這八年來,他都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的。
可原來根本沒有人能真的習慣了苦難。
他拿出手機,打開聊天頁面,摩挲半晌,自己尚未想好要說什麽,對面卻發來了消息:
“怎麽才四點啊,我已經忍不住想喝雞湯了!”
蔣少野望着屏幕,慢慢地,開心地笑起來。他掐了煙回複:“你偷偷打開過了?”
“嘿嘿嘿,我還嘗了一顆章魚小丸子。”
“小丸子要熱一下的啊。”
“是暖洋洋的!”
“實驗室裏能吃這些?”
“不能,我到辦公室吃的,尹凡還跟過來了。”
蔣少野還沒回複,林改又扭扭捏捏加了一句:“唉,他也吃了一顆小丸子。”
蔣少野笑:“他怎麽說?”
“他說好吃呀!他說這些天看我每天都有不重樣的便當吃,可羨慕死我了。我說,我還羨慕你呢,要不是得加班,我就可以回家吃現成的了。”
林改很難得發這麽長一段話,時間也耗費得格外久。蔣少野看着一行一行往上蹦的消息,一手撐着腦袋,一直沒收住笑容。
這些天他挖空心思給林改做便當,自信嘛,還是有一點的。
林改還在叨叨:“你說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助理,實驗室負責人還在加班,他自己每天準點就跑……”
“你也不要太累。”蔣少野卻說,“檢測也沒那麽快出結果吧?”
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态持續了半天,最後卻只回了個:“昂。”
這意思,就是林改并不服氣。只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才不情不願地試圖裝個可愛混過去罷了。
是啊,是挺可愛的——但不知為何,蔣少野卻覺得窩心。
林改加班這麽勤,多少也是受到他的影響。債務像一臺自顧自運轉起來的龐大機器,在将蔣少野絞碎之後,又把林改卷了進來。
蔣少野思索着,一字字按下:“林改,我想去賺點錢。”
“什麽?”
“我要去城西看一看。”
“你要去給人送貨?”
“如果有活的話,今晚就不回來了。”
對面安靜了很久。
蔣少野攥着手機,進了單元樓,剛上幾個臺階,卻又轉身下樓,打開了自己的車門。
他還是得去。
擰動車鑰匙時,林改回複了。黃昏的陽光正漸漸地下沉,沉入地平線盡頭那道淺紫色的深淵。
——“不要去太久。”
蔣少野握緊了方向盤。
——“和你結婚以後,我還沒有一個人睡過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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