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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琴卻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驀地轉過臉去,看向遠方的體育場背後,淺紫色的地平線。據說那一片蒙蒙的紫,是地球自己映在宇宙中的影子。
十年前,好像也有這樣淺紫色的黃昏。
終于艱難熬過發情期的楚琴,曾經站在醫院病房的窗前,看着林改和蔣少野在相似的黃昏下告別。
沒有拉拉扯扯,沒有吞吞吐吐,蔣少野将林改送到香樟樹下的一個路口。在公交站牌下,楚琴看見蔣少野提着林改的書包,又幫他背上,像個操心的媽媽似的;可蔣少野的動作又頓住,便貼近地站在林改身後,只隔一個書包的距離,與林改絮絮地說話。楚琴的手指摳進了窗臺的石縫,拉開的窗簾被暗色的風吹起,他不自覺地往前傾身,可是這風聲呼嘯,卻不容他聽清楚那兩人在說些什麽。
公交車到站了。
林改有些不自在地往前走了兩步。在方才的談話中,林改好像始終沒有笑容。他又轉過身,對蔣少野說了什麽,蔣少野輕松地笑着,雙手插兜站在原地,眼神還是一如既往地明亮。
那個時候的蔣少野一定想不到,曾經那麽纏着他、賴着他的林改,竟然也會把他抛下。而這樣一個尋常的黃昏,竟會成為一場漫長告別的開端。
林改看着楚琴,嗓子底發澀,好像即将要被人戳破自己的僞裝,每一個字都說得艱難:“可是,我……我以為……你和他……”
“我和他?”楚琴卻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很快地接話,聲音加重:“我是喜歡過蔣少野,但他從沒接受過我。”
終于用發狠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楚琴的臉色也白了白。他又匆促地別過頭去。
“是,我知道。”林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那雙圓眼睛裏好像又浮起霧氣,是楚琴一向最反感的那種賣可憐似的表情。
蔣少野早已經告訴過他了,他和楚琴并沒有談過戀愛。
重逢以後,他有足夠長的時間來想明白這件事。
就算他心血來潮的告白被突然截斷,就算他從畢業旅行趕回醫院的一路上都看見楚琴纏着蔣少野的樣子,就算他沒有辦法介入他們的世界。
但他當年之所以和蔣少野分道揚镳,的确,和楚琴沒有關系。
林改的腳在長椅底下徒勞地踢了踢,又懵懂地問:“那你,向他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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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過啊,在高三的一次課間休息的時候。”楚琴卻很快、又似很輕飄地回答,“我求他跟我試試看,他卻回答我,他一直只把我當朋友。我說,可林改也只把你當朋友。”
林改驀地一震。
“他沒有說話——在那一瞬間,我相信他動搖了。”楚琴閉了閉眼,笑,“你說呢,林改?你說,他有沒有動搖過?”
“……我不知道。”林改咬緊了下唇。楚琴為什麽要這樣問他?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好不容易和他同桌了一早上,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上一句話。”楚琴的話音越來越冷,“你就回來了。換座位以後,蔣少野就來找我。他對我說,他的字典裏,沒有試試看這樣的詞。
“所以當我得知你們結婚……我無法相信。這又算什麽呢?這不就是在試嗎?你們有好好談過戀愛嗎?沒有!你不過是仗着——
“林改,你是不是很得意啊?蔣少野拿你毫無辦法,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保溫壺的壺蓋一直敞着,溫熱的氣息不間斷地散發出來,漸漸地,林改感覺手中的雞湯已有些涼了。在楚琴的質問下,他把手腳都拼命往裏縮,好像希望就這樣能縮成一個球。
得意——他是有過很确信的時候。他确信蔣少野也願意和他做同桌,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在他執意換座位的那個清晨,蔣少野高大的身軀背着光,看着林改的眼神沉默而幽暗。那個時候,林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會害怕,他怕蔣少野離開他、放棄他,他怕蔣少野再對他露出那樣的眼神。
原來,這樣的确信,與其說是招搖過市的得意,不如說是虛張聲勢的惶恐。
——現在卻告訴他,蔣少野拒絕了楚琴,是因為他?
“也許你不相信,”林改嘴唇發白,“但我其實,一直……一直很羨慕你,楚琴。”
楚琴那雙漂亮的眼眸睜大了,他根本不相信林改這句話。
“我羨慕你,可以正常地……和蔣少野他們玩在一起。”林改眨了眨眼,想要說得平靜,聲音卻在發顫,“我也羨慕你,能明白承認自己喜歡他。就算……”
就算結果不一定如你所願。
可是在那個時候,本就沒有人能看得清楚,不是嗎?
林改終于感受到遺憾的分量了。就像十年前已經鑽進鞋底的碎砂子,茫茫的時光席卷過去,沉沉的生活碾壓過去,疼痛的地方都長出了繭,他便以為自己已經痊愈。
——可是如果當初我再多問一句,多說一句,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只要這麽一想,那遺憾的長長的尾巴就會扼住他的咽喉,吞掉他的呼吸。
林改将保溫壺攥得更緊,不鏽鋼的部分幾乎燙着他的指尖。但他卻好像要從這溫度裏獲得力量似的,任自己呆呆地蒙在霧氣裏。
“可是,”他說,“現在我明白了。”
楚琴下意識冷笑:“你又明白什麽了?”
林改卻像沒有接住他這個諷刺,反而溫厚地笑笑。
他想說,他已經明白了,往後他會和蔣少野一起生活,他會對蔣少野更好,他會讓蔣少野再也沒有後悔。遲了這麽多年,可是他的勇氣再次積蓄起來了,在胸腔間發脹,正像他那已瀕臨滅失的信息素一樣,就快要沖出舊的枷鎖。黃昏将到盡頭,勇氣令人寬容,林改發現自己其實沒必要與楚琴争執。
他只是突然又很想念蔣少野了。
他遲鈍,但他并不傻。楚琴的話像小小的冒土的芽,在往他心上不停地撓癢癢。
原來……原來蔣少野,一直都很喜歡我嗎?
但在楚琴面前到底很害臊,他自顧自地笑着,掩飾地拿筷子夾起一顆章魚小丸子,本想吃掉,又猶豫地看了一眼楚琴。
楚琴看起來很不好受。林改感到自責,他笨拙地夾着小丸子向楚琴伸出去,“你要不要嘗一嘗?”
楚琴驚訝地看着他。林改又小聲說了句:“是蔣少野做的。”
章魚小丸子已經很涼,楚琴呆呆地咬下一口,林改便看着他,歪頭,尴尬地笑笑。
林改其實沒有幾個omega朋友,不知道這種時候還應該說些什麽,只好說:“我待會要回實驗室了,你呢?你男朋友會來接你嗎?”
楚琴沒有回答。他将這顆小丸子圈進嘴裏緩慢地咀嚼,漸漸地有些發膩——他忽然發現,蔣少野做的東西,好像也并不是他記憶裏那種絕世的美味。
他搖了搖頭,“我們分手了。”
林改“啊”了一聲。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那副慌張的模樣,又讓楚琴覺得幼稚。
他再次看向那個保溫壺。林改注意到他的目光,咬了咬牙,竟把整個壺都遞了出去,“你……你餓了的話,也可以喝一點雞湯。”
看那個遲疑而心痛的表情,一點也不知道掩飾。不想讓出來的東西,就不要故作大度啊。
真是好笑。
楚琴的眼裏有了笑影,盡管仍不算友好,但他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了一些。好像每一次面對着林改,他都會進入一種高度戒備的臨敵态勢。
只是獨角戲唱久了也會累。
他深呼吸一口氣,慢慢地,将雞湯推了回去。他知道這是蔣少野為林改做的晚飯。只是這一瞬間,楚琴的指尖感受到雞湯散發出溫暖不設防的香氣,淺紫色的夕光籠上他的臉,依稀是夢幻的。
在他和陳朔還未分手的時候,陳朔也會給加班的他送飯。那時候他在辦公室批卷子,陳朔從教室旁經過,人還沒到,幾個好事的學生反而跑到他前頭,扒着辦公室的門嬉笑:“楚老師,你男朋友來啦!”
然後,他就會看見陳朔,裝模作樣地敲了敲門扉,還彬彬有禮地笑。
辦公室的其他老師們都羨慕他,說他有個又高又帥的alpha男友,他也只是矜持地客氣。其實陳朔是個beta——但他卻不會告訴旁人,他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不允許,所以他讓陳朔掩蓋自己的beta信息素,陪着他裝作最登對的AO情侶。
他對陳朔提過很多蠻橫的、恃寵而驕的要求,他甚至會在陳朔面前為了蔣少野哭泣。他總以為陳朔會永遠陪着他,對他好,為他讓步——
可是忽然有一陣冷風刮過,陳朔冷漠到極點的聲音又在他腦海裏響起:“你醒一醒吧,楚琴。
“不過是因為從沒有人拒絕過你,蔣少野卻拒絕了。
“你得不到,你受不了,你就記了十年。
“其實蔣少野的人生,早就和你沒有關系了。”
他眨了眨眼,那淺紫色的黃昏的光便碎成無數片,他這才明白,自己竟已流下淚來。
楚琴霍然間倉促地站了起來。
林改仰頭看他,還問:“不吃嗎?”
“嗯……嗯。”楚琴忽然感覺自己像偷了別人的東西,不應該的,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心态?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我該回去了。”
林改也把晚飯放到一邊,站起來,“好的——”
“不用送了。”楚琴忙阻止他。
林改愣愣地站住。楚琴還朝他笑了一下,才快步往外走去。
近晚的風很冷了,章魚小丸子的味道很快在舌底消散,他發現自己好餓,于是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直到迷茫地走出了大學校門。天已黑了,街上開始堵車,不少朝氣蓬勃的大學生穿行在車流中間。
他再次感到饑餓。
和孤獨。
忽而,有一臺熟悉的車随着堵塞的車流,挪動到了他的面前。車內的人尚沒有注意到他,他卻先認出了車頂上挂着的搖搖晃晃的千紙鶴。
“陳朔?”楚琴的聲音先于他的意識發出。繼而,他就放大了聲音,像用盡了勇氣似地敲了敲車窗:“陳朔!”
陳朔從車內轉過臉來。
隔着車窗和黃昏,楚琴看不清陳朔臉上的表情。不過兩個月不見,陳朔那冷漠的形影,卻像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一樣。
那種不可言狀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楚琴的心髒——恐懼被離開,恐懼被放棄,恐懼再一次的得不到和已失去。
他緩緩地站直身。他想逃避地離去,卻在這時,車窗降了下來,“咔噠”一聲,車鎖也被打開。
“上車嗎?”陳朔平靜地看着前方,“不嫌堵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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