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觀想書文
◎【修】◎
為保住性命,十天之內,雲乘月必須臨出合格的靈文。
但現在,她已經徹底忘記了這個威脅。
她沉浸在《樂陶墓志》豐富沉郁的精神世界當中。
穿越以來,她第一次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生命受到威脅的緊張。
她忘記了生死,甚至忘記了整個世界。
在她眼裏,只有黑和白組成的宇宙。一個個字、一道道筆畫,宛如無休無止的時間起伏;所有的時間加在一起,就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當她跟随書帖指引、心潮起伏時,她體內的力量也流轉不止、奔湧不休。
那些紅色的、黑色的、金色的……所有她吸收過的靈力,都被捏和在一起,一點點融合。
她置身于書寫者或怒或哀、或苦澀或懷戀的情感起伏裏,而她體內來路不同的靈力也在糾纏、搏鬥、妥協……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她體內的力量徹底融合,也徹底平息。
雜色褪去,化為純淨無暇的白。
也就在這一刻,雲乘月福至心靈。所有在她神魂裏激蕩的情緒,全如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祥和。
她眼前的世界,無論是外部的真實世界,還是內在的情感精神——這一刻起,全都煥然一新。
她眼睫倏然一動,目光已經變得更清亮明澈。
她望着字帖。上面的每一個字,曾在她眼中掀起驚濤駭浪,但現在,它們重新回歸為筆墨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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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為一撇一捺、一點一按;每一字态結構,她都盡收眼底。
雲乘月靜靜地看着。
而後,她提起了筆。
她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看這《樂陶墓志》,而是将筆尖揉按在宣紙上,悍然飛出一筆——
一個字,又一個字。
靈力順着毫鋒,恣意揮灑、縱情書畫!
雲乘月感到自己仿佛一分為二,一半的自己在冷靜地控筆、書寫,另一半的自己則完全化身為了那位哀恸憤怒的書寫者,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克制的背後是怒海般的波濤……
嘩啦。
正是激昂之時,她手裏毫鋒突然一歪,脫出她的控制,劃出一道難看的墨痕。
原本連綿不斷的情緒,也被突然打斷。
咦?
雲乘月一怔,從忘我狀态中脫離。
噠——
筆,掉了。
這時,她才感到身體在微微發抖,手指尖都失了力氣,再也抓不住筆;丹田中流轉的純白靈力,現在也全部枯竭,一絲不剩。
……情緒再洶湧,靈力不夠,就如寫字無墨,哪裏寫得出來。
雲乘月搖頭,只嘆了一聲,便收起了那縷惋惜。
再看紙上,赫然是四個大字——樂陶墓志。
可惜,最後一點卻是歪了,毀了整個字。
饒是如此……
雲乘月靠坐在椅子上,舉起手,有點勉強地握了握拳,笑起來。雖然很累,可寫字還真挺有意思的。
“哎。”
她擡頭喚了一聲,盯住青銅懸棺,也盯住那道靜坐垂首的人影。
墓主人也正看着她。
他目光游動在她臉上,縱然隔了地宮蒼白的光線,也像有冰涼的霧氣撲上她的臉。
雲乘月指了指面前的字,有點得意:“如何?”
他平淡道:“靈光氤氲,神采流轉。對初學者而言,是上佳的靈文。”
只是“對初學者而言”?
雲乘月猛一下坐起來,定定看了看成果。反複幾遍,她仍然覺得,自己寫出的字雖與原帖字跡不同,但其筋骨神魂,分明殊途同歸。
“我覺得還挺好看的。”她說,又有點促狹地一笑,“而且,誰說十天寫出靈文的?剛才過去了多久?”
墓主人終于揚起了眉毛。
黑煙一散一聚,男人再次來到她身邊。他大袖一拂,召來一壺瓊漿,為她斟滿一杯,衣袖流動如朦胧的陰雲。
他将酒杯遞給她,蒼白如玉的手指拈着杯子,更顯無瑕。
“你靈力耗盡,須盡快補充。”
“謝謝。”雲乘月端過青銅酒杯,小口小口抿了。放了杯子,她又笑眯眯,繼續調侃:“十天?十天寫出靈文?那我花了多久?”
男人蒼白的嘴唇輕輕下壓,做出一個略有不悅的形狀。
他不說話,只側頭望着她寫出的大字,再看向原帖碑文,目光難明。這副神态陰鸷疏冷,但他披散的長發輕盈柔順,竟又帶來一點朦胧的脆弱。
“……一個時辰。你只用了一個時辰,就寫出了靈文。”
他到底說出了事實,又看向她,還是帶着那點微微的不悅:“雲乘月,你的确比朕想的更好。”
淡淡贊賞之語,也說得纡尊降貴、宛如恩賜。
雲乘月卻更笑起來:“謝謝。原來寫字沒有我想的難,也很有意思。”
墓主人輕輕一敲桌面。他面上平淡,心中卻震動不已。
他其實故意挑了一副難度很高的名帖,想給她個下馬威。《樂陶墓志》筆力深厚、情緒濃郁,是大修士揮毫一氣呵成,字字都蘊含了大能的喜怒哀樂、對天地人道的理解——而大能的精神力,又豈是初學者能夠承受的?
初學者貿然觀賞大能字帖,多半會氣血翻騰、頭暈目眩,至少要休養十天半月才能恢複過來。
換言之,這是他設下的陷阱。
可她不僅真的做到了,還只用了一個時辰?
墓主人生出了一點微妙的忌憚,只又緩緩點頭,重複道:“很好。”
雲乘月還在笑眯眯。她無法讀心,看不穿墓主人的具體想法,不過多少她能猜出他給她挖了坑。
挖坑就挖坑吧,她還能打他一頓不成?也不是不想,關鍵是打不動。
反正她應該很有天賦,這點是真的,那不如開心點。笑口常開是長壽秘訣。
她再給自己添一杯瓊漿。瓊漿有滋養靈力的作用,滋味也好,還能自己祝賀自己成功。
這回她喝得慢,啜飲了一口,心中思量一番言辭,才道:“既然我寫出了書文……”不如來談一談合作條件?
墓主人沒聽完,只搖頭打斷她。
“書文?這不是書文,僅僅是靈文。”
他負手說:“以靈力書寫文字,稱為靈文。從靈文中觀想出一縷觀念,将之化為文字、容納進識海,從此随心運用,這才叫書文。”
靈文……不是書文?
雲乘月立即發現了微妙之處:“書文要從靈文中觀想?我寫出的靈文,自己還不能直接用?”
“自然。書文是一個人內心信念的投映,上承大道、下啓己心,豈能随便得到?”
墓主人又看了一眼她的字,目光再次停駐片刻:“朕要你寫靈文,的确是考驗。等你通過了,朕也可以與你談一談将來。但朕什麽時候說過,考驗只有一項?”
“書寫靈文,只不過是一道最基礎的門檻。書文,才是朕真正要看到的。”
啊這……
雲乘月蔫了。她望着他冷肅的神态,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說:“可你之前也沒說不止一項考驗。那這次你能不能一次說清,到底要我怎麽樣?”
不怎麽認真的抱怨,再加上她音色本身輕柔婉轉,令這抱怨聽着更像嬌嗔。
墓主人原本居高臨下,目光極具壓迫感,這會兒卻忽然偏開臉。
“雲乘月,你膽子很大。”他仍是淡淡,語速卻不覺快了一些。
“朕是要用你,才會教你,卻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如此放肆,須知……朕殺你也易如反掌。”
“你,果真不怕?”他長睫如濃影,看來的眸光像探究,也像籠了殺意,“你——不想活?”
雲乘月被他看得一愣。抱怨一句就要收到死亡威脅?這……好吧,誰讓他拳頭大,還是當過皇帝的人。
“我想活,我當然想活。”她坐得端正了些,實話實說,“所以你讓我築基、寫字,我都認真做了。可我做不到卑躬屈膝。如果你還覺得我态度放肆,那……”
她為難片刻,還是嘆口氣:“那你要殺我,就殺吧。我就是這樣,改不了的。”
雖然她的夢想是當只烏龜,可如果做烏龜不能自由地在泥地裏搖尾巴,跟死烏龜有什麽區別。好像某位聖人說過類似的話,雲乘月深以為然。
墓主人定定望了她一會兒,眼神幽邃莫測。
忽而,他微微一笑:“也好。”
“雲乘月,朕還有最後一樣考驗。通過,朕就聽一聽你的條件。”
他伸出手。
不知何時,又一幅卷軸被握在他掌中。與剛才的碑拓字帖相比,這幅字的包裹更精美、更仔細,但即便如此,仍有隐隐一層靈光透出。
而随着墓主人将卷軸打開,更有一股青翠盎然的生機撲面而來。剎那之間,春莺紅杏、清風煦陽、晴湖煙柳……
種種春日情态,全都一一鋪開。
雲乘月眼前一亮,一時連偷偷去吸墓主人身上的香氣都忘記了。
可再一看,眼前哪有春日顏色,分明只有一卷清麗遒媚的墨寶。開頭幾字是“仲春之際雲舟飛渡……”如何如何。
她下意識想看後面的字,眼前卻像有霧氣缭繞,什麽都看不清。
“這是?”
墓主人手指一撫書軸:“《雲舟帖》。”
他聲音輕了:“千年前,被稱為春日行書第一帖的靈文瑰寶。”
“何時你能從中觀想出一縷生機、化為書文,我們再來談一談将來的事。”
雲乘月被字帖吸引了。她雙手扶着桌邊,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聲感嘆一句:“這字真的很好看,難怪你這麽喜歡。”
墓主人一默,聲音中帶出一絲異樣:“我喜歡?”
“你難道不喜歡?”雲乘月驚訝,“這麽漂亮,你看上去又很珍惜的樣子,我以為這是你心愛的事物。”
他手指忽然收緊。
“……寫你的字去。”
他別過臉,消失了。
雲乘月疑惑了一會兒,在心裏給墓主人蓋了一個“喜怒無常”的戳。
寫吧寫吧,繼續寫字……哦不,觀想書文。
浣花城。
聶家。
雲家未來的姑爺——聶二公子,正站在書房中臨一副字帖。
練字最要心神端凝,但往日沉靜的聶二公子,此時卻有些焦躁。
或許是因為即将締結的親事,或許……
是因為窗前立着的另一人。
若說
聶二公子是松間流水、俊雅脫俗,這名青年便是孤峰峻立,尖銳冷漠,又霸道得不容任何人忽視他的存在。
他正望着窗外。那是雲家的方向。
忽然,他開口說:“心神不寧,就不要侮辱紙墨。”
聶二公子筆尖一顫,滴下一滴圓墨。
“七叔……”
“浪費了。流風,你在想什麽?”青年沒有回頭,卻像什麽都看見了。
聶二公子苦笑一聲,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說:“就不能不和雲家結親?我想來想去,還是對雲三小姐無意……”
“後天就要下聘,管你有意無意?”
聶七爺終于側過頭,露出半張陰沉冷峻的面容。
“結親雲家,不過是為了得到《雲舟帖》。”他冷冷地說,眼中一抹輕蔑,“覺得對不起雲二?大局已定,《雲舟帖》已寫進了雲三的禮單。就算雲二現在回到浣花城,我也絕不準她踏進聶家一步。”
聶二公子更是苦笑:“七叔,那只是《雲舟帖》摹本,真本早已失蹤千年……”
“沒有真本,摹本就是真本。何況雲家那本是宋幼薇的遺物,是最好的摹本!”
聶七爺眸光如電,厲聲道:“聶流風,絕了你磨磨唧唧的心思,好好準備親事!”
聶二公子只比這位七叔小五歲,但他性子溫軟,自幼就很敬畏這位天縱之資、冷傲霸道的七叔。聞言,他只能低頭應是。
聶七爺到底愛護後輩,見他服軟,也就緩和了神色。
但他還是又嘲諷了一句:“雲二那傻子,也配得上你?”
聶二公子長嘆一聲:“七叔,聽說雲二是天生命魂不全,才渾渾噩噩,并不是真的傻……”
“有何區別?都是不中用的廢物。”聶七爺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好,這樣吧,要是她能帶着真本《雲舟帖》回來,你七叔我就算厚顏毀約,也必定叫她嫁過來,如何?”
“七叔,那不可能。”聶二公子無奈,“何況,若真有那一天……人家不一定樂意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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