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誰嫁誰?誰娶誰? (1)

◎【修】◎

——“朱雀本的《雲舟帖》, 是我的東西。”

寂靜的餘韻還殘留在此處。

人群的嘩然已經如岩漿爆發。

事件中心的人們,更是一片愕然,竟齊齊愣在原地。

他們沒見過嫁妝宣讀引來争議嗎?

見過。

可他們想過, 雲家會遇見這事嗎?

沒有,完全沒有。

怎麽可能?

連最長袖善舞、知機識變的雲大夫人, 都愣神在原地。

她擡起頭,她身邊的雲大爺,還有今天事件的主角——雲三小姐,也都愣怔地擡起頭。

誰啊?她怎麽敢?她不要命了嗎?

“……真是胡說八道!!”

雲大夫人率先反應過來, 當場勃然大怒。

她性格機敏果決, 比起先思考不速之客的身份,她的第一想法是矢口否認對方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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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 她也确實這麽想。

朱雀本的《雲舟帖》,當然是他們雲家的——只能是,必須是。

雲大夫人一開口, 她那呆愣的丈夫也終于反應過來。他是個溫吞儒雅的人, 此時卻也黑着臉,對自家養的家丁喝道:“去将人拿下!”

“——慢!”

這個“慢”字在整座城裏回蕩。

因為這是徐戶正說出的。

“法”字投影還在,來自蒼穹的無形之眼還在注視着此間。官府的威嚴重重壓下,壓得熱血上頭的雲家人微微一驚。

雲大夫人心中便驚着。

她看向徐戶正,發覺這位以往圓滑和氣、誰也不得罪的笑面小吏,此時神色肅穆,眼神也十分嚴厲。

“雲大夫人,雲大爺。”

徐戶正托着“法”字, 一雙眼睛冷冷地掃射在場衆人, 道:“雲家嫁女, 是家事。可現在有人不同意財産歸屬, 便是國事。”

雲三小姐猛地擡起頭,一張臉漲得通紅,眼中已經帶了羞辱的淚。她失聲喊道:“什麽國事!那個、那個小人……!”

雲大夫人用力一捏她的手掌,雲三小姐吃痛之下,神智才猛地回歸。

徐戶正卻已經不高興了。

“財産之争,律法所轄,如何不是國事?!”他喝道,“如果不是,本官站在這裏做什麽,當個擺設不成!”

人群裏響起了幾聲零落的、抒發緊張用的笑。

雲大夫人趕緊略略一禮,陪笑道:“徐戶正說笑了。我這侄女也是心急。既然是您管轄的事,還望您替這可憐的孩子,也替我們雲家問個清楚、讨個公道。”

這話軟硬皆有,令徐戶正不能再追着雲三的話柄發作。

他心中嗤笑一聲,往口中塞了兩枚上品元靈丹,維持掌中“法”字不滅,擡起頭去。

“你是何人?”他肅聲質問,“你說雲家這朱雀本《雲舟帖》屬于你,有何依據?”

其實他當然知道那是誰,可場面總得做一做。

越來越多的目光向上看,去看那樓上的姑娘。

——那是誰?

——好大的膽子……

——看不清臉啊。

——聲音還怪好聽的……

浣花城的民衆是祖傳的喜歡看戲,宗旨便是享受當下。他們現在雖然很緊張,但這緊張更像是看戲看到重大轉折時的津津有味。

畢竟不關他們事嘛。

而在樓上,所有坐在二樓而得以直面當事人的客人們,礙于聶二公子在座,不得不做出一臉凜然。

實則大多人都心中驚喜:這十兩銀子花得值!哎呀,楊柳閣演出的第一等票要五十兩銀子,可沒這值回票價呢!

唯有聶二公子面上飛起怒色。

“這位姑娘,若你即刻退下,我還能與官府求個情面,不讓你受太多罪!”

他已然在心中補全了一出戲,譬如這美麗少女是敵人派來,專程給聶家攪事,所以她和自己搭話也是別有居心,并非偶然。

饒是清雅脫俗的貴公子,此時也動了真火。

但“法”字威嚴籠罩下,便是地位高貴如聶二公子,也不得擅自打斷官府問話。

雲乘月站在窗邊,身姿舒展筆挺,沒有緊張或如臨大敵,更不見任何戰戰兢兢。她在一心想着自己的目标時,通常會忘記緊張。

她甚至還有餘裕擡了擡幂籬。

她沒看聶二公子,只望着底下芸芸衆生。

“我姓雲,叫雲乘月,在這雲府裏行二。”

“這朱雀本《雲舟帖》,是我母親宋幼薇的遺物。”

“我母親的遺物,當然是我的。”

在旁人聽來,她每一個字都清澈柔軟,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如花枝徐徐搖擺。

但這一句句的信息,卻像是驚雷,一聲更比一聲高,炸得一些人頭腦嗡嗡作響。

雲二?

雲二!

“……不可能!”

這回矢口否認的,是雲家大爺。

他急得有些團團轉:“二娘,二娘……二娘她是個傻子呀!!”

而且二娘還丢了……這句話,雲家大爺要不是被妻子狠狠拽了一把,說不得也要昏頭昏腦地說出來。

他吃痛之下一個激靈,卻還是瞪大了眼,宛如見了鬼,使勁兒擡着頭去看雲乘月。

這模樣很有幾分滑稽,可他周圍的人們利益灼心,沒一個笑得出來。

一道道目光往上釘,一根根釘住雲乘月。

遠方的聶七爺也面色數變。

他雙手攥得死緊,臉色青得可怕,眼中宛如烈火燃燒,說不好是震驚更多還是憤怒更多。

憤怒是家族利益受到威脅的憤怒,也是一種自己被玩弄的羞辱式的憤怒。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那個女人是故意的,故意接近他,故意要讓他……!

可聶七爺到底還存了理智,知道一切都是巧合。她只見了自己那麽一面,只看了他那麽一眼。

是他自己要一腳踏進那一眼裏,甚至到現在,他心裏再是熊熊烈火、焱焱怒氣,都掩不住那麽一絲隐秘的喜悅——找到她了,又見到她了,原來是她。

竟然是她。是雲二小姐……雲乘月。原來她叫雲乘月。

現在要怎麽辦?

這位聶家實際意義的家主,頃刻間冷靜下來,将一切思緒埋藏如地底的岩漿,思考起接下來的對策來。

不止是他們,還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想:怎麽辦?

二樓上,聶二公子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那身影,所有方才陰暗的揣測都煙消雲散。

雲二小姐?他的未婚妻?

他喃喃道:“雲……雲二小姐?”

這幾個字吐出來,不可遏制地染着歉意。這歉意一直潛藏在他心中,現在又猛烈地撞上了那點朦胧的好感,霎時便釀成了更濃郁,可他卻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但在雲乘月心裏,聶二公子約等于不存在。主要是不喜歡的人,懶得記。

她再往前一步,讓斜照來的陽光完全灑在她身上。光會帶來所有的注意力,也會讓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更被傾聽。

沸騰的井水街,忽然安靜了片刻。

徐戶正早有準備,很是鎮定,堪稱剛正不阿。

“你說你是雲二小姐,有何證據?”徐戶正板着臉,指了指邊上一溜雲家人,加重語氣,“雲家不認!”

在他身邊,雲三小姐那滿面激動的紅色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一片煞白。

她頭腦裏翻來覆去,全是揪心的、煎熬的驚疑不定,還有漸漸濃郁的怨恨。

雲二?那是雲二的臉?

不錯,那的确是雲二的臉。

甚至更美了。

為什麽?

憑什麽?

她搖搖欲墜,僵硬地去看樓上的聶二公子。她已經猜到了,可當她發現二公子瞬也不瞬地凝視着雲二的時候,她整個人還是一個踉跄,險些軟倒在地。

衆人反應各異,雲乘月卻很平靜。

她聽見徐戶正的問題,便嘆了口氣。

“雲家不認……大伯母,大伯父,你們不認我?”

她看向長房夫婦,而她血緣上的長輩,也都呆呆地望着她。

“二、二娘……”

雲大夫人喃喃出聲,倏然緊緊握住丈夫的手臂,眼圈霎時紅了,激動得有些失态:“大爺,大爺!那真是二娘啊!”

雲大爺本能地扶着夫人,滿臉茫然和震驚,只知道點頭:“是啊,我也看見了,是二娘啊!”

徐戶正面色舒展,問道:“這麽說,雲家認了這是雲二小姐?”

“……不!”

雲三小姐猛然扭頭,小聲尖叫:“不可能!二姐是個傻子呀!大伯父大伯母,你們別被騙了!”

“那肯定是個騙子,是邪修,不知道怎麽弄來一張二姐的臉!”

她的叫聲喚醒了長房夫婦的神智。

他們聽見了雲三的話,臉上的激動消失,變得驚疑不定。

是啊,一個傻子突然不傻了,還自己找回來了,這件事怎麽想怎麽可疑。

“你……”

雲大夫人猶疑着,問:“我們二娘天生有些癡愚,不是姑娘這樣的伶俐人。你,你怎麽證明你是二娘?”

雲大爺慣來是附和夫人的,也立即點頭,找回了一些理智:“正是。你可有官府蓋章的身份文書?”

“咳……”

雲乘月沒回答,徐戶正先開口了。

“雲大爺,是這樣的。”他吃了兩粒元靈丹,客客氣氣地說,“這姑娘若真是府上二小姐,那身份文件肯定在貴府存着,她怎麽會有?”

“若她不是,想必雲二小姐一直在府裏。可否喚雲二小姐出來一見?”

徐戶正不緊不慢,将問題範圍縮短到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上:“敢問二位,可以不可以?”

這個簡單的問題,卻讓長房夫婦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們對視一眼,一時陷入沉默。

在沉默裏,雲大爺低下頭,似乎是羞愧得無法擡臉。雲大夫人卻擡起頭,神色複雜地望着雲乘月。

在不在?當然是不在的。

可如果不在,他們為什麽沒有報官?

他們沒有報官,官府沒有登記,所以這孩子艱難地自己回來了,也沒辦法要回自己的身份。

因為在官府記錄裏,她一直在府裏呀。

沒有家人出來說,這孩子不見了,求大人們幫幫忙。

沒有。

雲大夫人有些恍惚。那他們在做什麽?

是了,他們為家族利益考慮,着急忙慌地奪了她的婚事、奪了她母親唯一留下的寶物,粉飾太平。

她還笑得歡歡喜喜,笑得像從沒有個孩子不見了。

可,這是為了家族,是為了整個雲家!她錯了嗎?她沒錯啊。

“我,我……”

雲大夫人艱難地搜索着言辭。

徐戶正眼睛一瞪,威嚴道:“雲二小姐何在!”

雲大夫人無法回答,只能咬緊了牙。她想要找一個兩全的辦法,既能漂漂亮亮地将雲家臉面保住,又能漂漂亮亮地把二娘接回來。誰也不受傷害。

可向來機靈百變的頭腦,此時卻像被蜘蛛絲層層粘住,什麽計策都想不出來。

想不出計策,可時間總會流逝,事情也仍然等着解決。

她呆了半晌,總算深吸一口氣。

“我們二娘,的确丢了。”她緩慢地點了點頭。

沒等人群重新炸鍋,她就重又提高了聲音:“可是,我們二娘天生癡愚!姑娘,如果你沒法說明這一點,你——我們不敢認!”

雲三小姐一下攥住伯母的手,像找回了大半力氣。她也擡頭,已然一臉哀戚。

“是啊,我可憐的二姐不見了,我們不想聲張,也是為了二姐的名節!”

她哽咽兩聲,又道:“你這時候冒充二姐,不懷好意壞她名節,是什麽居心?”

看似柔弱有理地給人下絆子,向來是雲三小姐的得意技巧。

可她沒想到,對方根本不搭理她。

甚至圍觀的人裏,也沒幾個人理她。

名節?笑話。

或許在一些地方,名節是挺重要。

可這裏是浣花城,是西部三州之一的宸州。

整個西部三州,女人們都爽快能幹、絕不怕事,還出了不少有名的大修士。

誰吃飽了撐着給女人扣名節帽子?

家世、實力、人品、學識和心境,哪一樣不比名聲重要?

——這雲三小姐怕不是離奇話本看多了,看傻了吧?

這嘀咕傳進雲三的耳朵裏,一下子讓她的臉變得青青白白。

而雲乘月,根本沒有搭理這跳梁小醜。

她只是望着雲大夫人,很有點驚訝。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心裏竟然漸漸漫出許多失望,還有許多傷心。

這不是她的情緒……這是雲二小姐的情緒。那個傻孩子,原來還一直對家人抱有期待麽?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那為了過去的雲二小姐,她得更認真點。

她定定望着那明豔果決的貴婦人:“你們不敢認我,還是不想認我?”

雲大夫人嘴唇哆嗦了一下,神情卻更堅定:“不敢認,除非你先證明自己的身份!”

雲大爺也支持妻子:“對,姑娘你先……先證明罷!”

一旁的徐戶正垮下一張臉,皺眉思索對策。

局勢一時僵持。

雲乘月沉默着,望着那一臉堅決的夫婦。她原本不想說很多,但過去那孩子的心情漸漸和她重合;她忽然感到,有些話她必須幫她說出來。

“其實,”她替她說,“大伯母,如果你們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也可以先接我回去。”

——你們也能先将那孩子接回去。

“失蹤的親人回來,難道不是寧可認錯,也不能錯過麽?”

——如果那孩子一直都懵懵懂懂,真是撞了大運才僥幸回來呢?

“還是說,你們寧願我死在外面,也不想讓我成為雲家門楣上的污點?”

——污點和一個活生生的人,誰的分量更重?

她本以為這個問題根本不用猶豫,但原來對一些人而言,這竟是個艱難的抉擇。

雲乘月認為自己很平靜。

但實際上,在很多人眼裏,她明明是望着那對臉色蒼白的夫婦,聲音卻漸漸擡高,止不住地流露憤怒和傷心。

她質問他們。

“大伯母,大伯父,我才是那個人坐在府裏,莫名被擄走的受害人。”

“為什麽現在是我來證明,而不是你們來判斷?”

“你們不問問我,這些天裏都遭遇了什麽嗎?”

“你們不關心,是誰将我從府裏帶走,是誰想要害我嗎?”

長房夫婦被她問得張口結舌。

“我,我……”

雲大夫人緊緊揪住了精致柔軟的裙擺,身體又晃了晃,顯然心亂如麻。

但是,她終究沒有說出雲乘月期望聽到的回答。

所以雲乘月終究只能搖搖頭。她對心中那個茫然的孩子說,你看,你的期待從頭到尾都是空。

那個孩子仿佛低下頭,沉默地消逝在她心裏;雲乘月忽而也感到了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卻更挺直脊背。她的背本來已經挺得筆直,現在則更加堅定,因為這是兩個人的份。

接下來應該做什麽來着……想起來了,是身份和遺物。

她丢開手裏的幂籬,朝徐戶正抱拳一禮。

“徐大人,我聽說,在官府書文的威壓之下,沒有人能說謊。”

徐戶正沉着點頭:“正是如此。任何膽敢欺騙律法的賊人,都會被書文當場誅殺!”

“哦?”

雲乘月做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可我都說了這麽多遍,我是雲二小姐,這朱雀本《雲舟帖》是我的東西……”

她看向雲府衆人,對他們微微一笑。

“那我怎麽還沒被誅殺呢?”

她語氣很平和。

但她說出的話,也會化為一根根諷刺的針,深深紮進了雲府衆人的身體裏、心裏。

紮得雲三張口結舌,紮得雲大夫人一呆,紮得雲大爺茫然不知所措。

是……是啊!

“法”字之下,無人能說謊!

他們怎麽忘了呢?

其實不是他們忘了。而是雲家作為浣花城的頂尖家族,已經太久沒有和律法打過實際交道,以至于他們下意識地将律法當成了形式、擺設。

雲家人讷讷不能應對。

圍觀的人群也激動起來,就像好戲快到高潮時的期待。

——就是,我早就想說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兒,不就說明說的是實話嗎!

雲大夫人仰着頭。她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現在無法遏制地覺得脖子酸軟。

而更酸軟的,是她心裏百般複雜的滋味。

“這麽說,你真是……二娘?”

……

人群外,聶七爺看着雲家被徐戶正逼問得張口結舌,皺了皺眉,很快又舒展神色。

他拿出一塊通訊玉簡,聯絡上了某個人——某個可以壓下今天這場面的人。

接着,他就用一種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目光,欣賞地凝視着那道身影。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美麗。無關性別,無關身份。她光是站在那裏,就美得驚心動魄。

聶七爺自诩不是那些膚淺的登徒子。他不會為她失态,不會可笑地跟着她團團轉。

他只不過是要正式地、徹底地占有這份美麗。

他心中的火仍在燒,卻已經不再是純然的怒火。另一種火焰蔓延、攀升,将他心髒燒得怦怦直跳,也像将他每一寸血液都變成了興奮的喧嚣。

他想起一生中每一次的征戰。

當他面臨極度渴求而又難以得到的事物時,征服欲就會像這樣靜默爆發。

難免是要對不起流風一些……

聶七爺皺起眉頭,眼中起了陰霾。

不過,流風原本也不樂意娶她。

即便樂意,又如何?

他這輩子都為家族考慮,從沒為自己想要什麽。現在好不容易有一樣真正想要的,他就是要,誰又能說什麽?

聶七爺想着,松開眉頭,微微地笑起來。

他再往人群另一邊看一眼:應該快來了吧?

……

人群焦點處,雲大夫人咬着牙。

最後,她到底吐出一口氣,頹然道:“是,既然有官府書文在此,那你想必、想必就是我家二娘了。”

雲乘月很幹脆地說:“我自然是。那麽朱雀本?”

雲大夫人的身體又晃了晃,無比艱難地承認:“朱雀本……的确是你母親的遺物……”

“很好。”

雲乘月微笑起來,伸出手:“那就還給我吧。”

——哇!!

在人群小小的歡呼裏,雲大夫人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怨怼和怒氣。

其實她也知道,最好的辦法是先讓孩子回來,至于是不是,之後再辨認不就好?寧願認錯,也不能不認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麽辦!

這是什麽樣的場合,是雲府宣讀嫁妝、正式定下和聶家婚事的場合!

這孩子上來就愣頭愣腦地說朱雀本《雲舟帖》是她的東西,如果他們直接認了她的身份,豈不就是坐實了她的指控?

那雲家的臉面怎麽辦?聶家的臉面怎麽辦?兩家的情誼怎麽辦?

她敢這時候當衆認她嗎?她不敢呀!

現在二娘竟然還要當衆拿走珍本……那和聶家的聯姻呢?

這孩子,怎麽這麽不知輕重!

她心裏有怨,便僵立在原地,遲遲不肯開口。

也就在這時,雲府裏忽然又沖出幾人。

“大嫂,千萬別中了她的計!!!”

誰又來了?

人們不禁注目,見是兩名衣着華貴的男女被簇擁着奔出來。那婦人上來便哭,一把摟過了呆呆的雲三小姐。

“——我可憐的阿容啊!”

雲三小姐猛一下顫抖起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爹,娘!”

雲三爺則昂着頭,走到最前面,威嚴地盯着雲乘月:“吵吵吵,有什麽好吵!根本是毫無争議的事!”

“你這孩子!即便你說的是真話,又如何?”他痛心疾首一般,“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

雲乘月眉頭一擡:“哦?”

她沒察覺,自己這神态、語氣,有幾分神似某位亡靈帝王。

而亡靈帝王本人也沒察覺。

他光顧着看戲嗤笑了。

雲三爺大義凜然,一副全無畏懼的模樣:“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證明朱雀本《雲舟帖》是你的嗎?”

“不能!”

“對,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帶來的東西。”

他點點頭,話鋒一轉,一副不屑與她計較的模樣:“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給了二哥,二哥又給了家裏庫房。”

“所以,這朱雀本早就是雲家的財物,給誰陪嫁,都是雲家的自由!”

“這是雲家的公産,哪裏是你的東西!”

雲三爺顧自說完,又顧自對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帶上笑容。

“諸位,實在抱歉,這是府裏孩子們的一個誤會。”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進行……”

——噗嗤。

一聲輕笑。

是誰?

雲三爺茫然着,卻忽然發現大部分人都立即擡頭,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樓上的姑娘,沒幾個人聽他說話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雲三爺才明白過來,那一聲笑是雲二。

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擡起頭。

然後自己也愣了一下。

……還真是挺好看的。

雲乘月笑過了,又沉下神色。

“雲三爺認了我的身份,很好。”她冰冷道,“可我們何必廢話?難不成嘴上說說別人的東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雲三爺有些惱,想也不想:“你還不是只憑一張嘴就……”

雲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麽?”

“朱雀本的《雲舟帖》在誰名下,有登記的呀,雲三爺。”

雲乘月又笑了。這是無奈的笑,也是感慨于對方的愚蠢的笑。

她對徐戶正微微颔首示意,又不緊不慢道:“今日雲家想将財産過戶給聶家。既然要過戶,雲家手裏、官府手裏,必定都有一式兩份的財産登記文書。”

“除了財産文書,還有一式兩份的婚書。”

“一式兩份,都寫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該是誰,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誰的財産,我們現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雲三爺的臉,一瞬間變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麽把官府文書給忘了!

現在和徐戶正商量一下,還來不來得及?

徐戶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頭,又給自己塞了兩粒元靈丹。哎,今天托着這書文之影,可費了他老大力氣。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書是如何寫的。”徐戶正裝模作樣地揮揮手,對下屬說,“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財産登記文書、兩家的婚書,都給找出來。”

他又看向雲家人。

“雲大夫人,”他拖長了聲音提醒,“雲家的文件,也拿出來看看吧?”

雲大夫人默不作聲。

好一會兒,她才微微地點頭。那副苦笑的模樣,俨然是已經被愧疚壓垮,不得不頹然認命。

“罷了,罷了。”她低聲說,疲憊而滄桑,“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再辯了。”

雲家難道還能去否定官府存的文書了?那才真是将自家名聲踩在地裏去。

一時間,場上只剩窸窸窣窣翻找文書的聲音。

人們伸長了脖子,等着最終的結果宣布。

塵埃落定。——雲乘月暗中舒了口氣。看來今天的計劃還算順利,到底沒有用上備用的一招。雖然白做工讓人失望……還是比繼續浪費唇舌好。一直說話也很累的。

她等着徐戶正宣布文書結果,暗忖,這事也該暫時告一段落,等身份、財産都要回來,再将婚約作罷……或者以此為籌碼,讓雲家去查真兇?

這樣似乎可行,那她就能輕松許多。

雲乘月有點高興,眼巴巴看着徐戶正的動作,只希望他再快一點,這樣她就能早點回去躺着,忙活了大半天,真是累。

想歸想,她面上保持不動,落在旁人眼裏,她的姿态便一如既往的優雅。

這時,夕色愈濃。

秋天是色彩缤紛的季節,連夕陽的顏色也更醉人。

醉人的橙紅鍍在青瓦白牆上,也籠在少女身上。人們望着她白衣藍裙,額頭一點金色紫薇華勝,長發翩然,只覺她看向誰時,便恍如飛仙一瞥。

聶二公子就生出了這份聯想,不禁微笑起來。溫潤清俊的謙謙君子,現在竟笑得有幾分傻氣。

他想,她要回朱雀本,必定是為了拿回婚事。

所以,她就要嫁給他了。

如果雲乘月知道他的想法,肯定吓一跳——哪個想嫁你的人會當場鬧這麽難看?雖然她還沒明說,但大家心裏不該有點數?

但,其他人還真沒有。

雖然雲乘月計劃得清清楚楚,但她到底忽略了兩件事:第一,雲聶兩家是浣花城名門,聶二公子是無數人心中的神仙歸宿,人們總覺得沒人不想嫁他。

第二麽……她的表現太有條理了點。雖然她自己将雲二小姐的過去分開看,更多同情唏噓而非感同身受,可落在別人眼裏,就理解為她是迫不得已、無可奈何,這才克制着百般傷心,鼓起勇氣站出來。

于是,在場幾乎所有人都這麽覺得:她雲二小姐是為了讨回婚事才站出來的,現在她大大方方拿回身份和遺物,也就成功地讨回了神仙夫婿,真是可喜可賀。

甚至徐戶正都這麽以為。他還一心想幫雲乘月呢。

這個不怎麽美麗的誤會,還需要過一會兒才能暴露出來。

這時,雲府門前正爆發一陣歡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誰的名字?趕緊看看,也讓大家心裏有個底!

徐戶正接過下屬遞來的文書,先抖開一張,白胖的臉上露出笑容。

“浣花城雲家、聶家的婚書!”

他朗聲說道。

“立于十七年前,約定雲家二小姐雲乘月與聶家嫡系公子定親,待雲二小姐成年後完婚。”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心滿意足的歡呼。

也有人發牢騷:“怎麽好看的人都有對象了?”

雲家人的臉色,則當場一個比一個白。

雲三小姐捂着臉,恨不得立刻昏死過去,別在這裏生生受人羞辱。

徐戶正又拿來第二張文書,同樣抖開。

“這一張,朱雀本《雲舟帖》的財産登記人,是……”

“——慢着。”

忽然。

威嚴的聲音,蓋過了徐戶正略微亢奮的朗讀。

誰?

人群外的聶七爺微微笑起來:終于來了。

——嘩啦!

是什麽東西被一道剛勁的力量擊碎?

徐戶正臉色猛地一變!

頃刻間,他手中托着的“法”字書文破碎,天地間籠罩的威壓煙消雲散。

徐戶正本人也受到沖擊,“噔噔噔”連退三步,胸中氣血翻騰,幾欲嘔血。

怎麽回事?

雲乘月原本都懶散了幾分心思,此時眼神倏然一凝,立即關切地看着徐戶正。看他擺手示意無事,她才略松了一口氣。

又有什麽變故?其實她已經有了幾分預感,但她不是很情願相信。明明都快結束了啊……是不是有誰說過,最壞的可能一定會發生?這預言也太準了。

也就是說,她還得再站一會兒,等“後手”出場,說不得還要再唇槍舌劍幾句……

雲乘月有點失落,顧自轉身,默默去喝了杯茶,且當安慰自己。她眼睛一擡,發現二樓的客人們一個個睜大眼把她瞧着,等目光一碰,又都趕緊扭頭,裝作看天看地。

雲乘月莫名想起了動物園,恨不得在旁邊插個告示牌,寫上:看一刻鐘收費一兩銀。

她喝了茶,就繼續去欄杆邊站着,等下方開始新一場演出。

人群裏很捧場地起了一陣喧嚣。

“怎麽了?”

“好像有誰過來了。”

“誰?”

“呀……!”

薛無晦仿佛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淡淡哼了一聲。

——[又是這些伎倆。]

他語帶了然,又藏了一點鄙夷,和一絲倦怠。

——[幫手來了。]

帝王懶懶地點破。

伴随一陣喧嘩,一衆靛藍短袍、手拿黑刀的軍士,粗暴地驅開人群。

在他們開出的道路中心,一頂華麗的官轎被人悠悠擡來。

片刻後,轎子落地。

一只手伸出,将簾帳一掀。

一名绛色長袍、頭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出現在衆人面前。

他膀大腰圓,肚腹将玉腰帶撐到了極致,形成一個不規則的、飽滿的圓形。在那微黑的、脖子和臉渾然一體的腦袋上,偏偏又鑲嵌了一雙妩媚的杏眼,看人時忽閃忽閃。

這副形貌很有點怪。

但在場的人卻都面色微凜。

零零星星有人小聲說:“州牧大人……”

這零星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最後,一層層的人海成了一層層的躬身行禮。

“見過州牧大人——”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四面八方地蕩開。

“這是在做什麽?”

州牧拖長了聲音,明知故問。一股濃厚的官腔。

“徐濯,你這是在刁難誰?”

他點了點徐戶正,慢條斯理地訓斥道:“我們做官吏的,可不是來給人家百姓耍官威的啊。”

呵。

一兩句話,就将整個事倒轉了真相,還給徐戶正定了個莫須有的罪名。

真是官場老油條。

但官大一級壓死人。

徐戶正若面對縣官,還能辯上一辯。但面臨州牧……這是朝廷從三品的封疆大吏!

他只能白着臉,拜道:“下官知罪!”

“什麽,下官?一個吏員,真是位低權重了!稱下官,徐濯,你也配?”

州牧籠着手,不陰不陽,似笑似怒。

官員和吏員是兩種不同的制度。他們最大的區別,是官員有品、吏員無品。

但地方上的事務,很多都有賴于本地吏員,尤其是徐戶正這種吏員世家。所以,普通官員輕易不會和吏員鬧翻,平時也客氣地将官吏含糊着稱謂。

可現在,州牧将這點翻出來挑明,誰也能說他說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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