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自己來拿”

◎【修】◎

——“我誰也不嫁。”

仍然是清婉柔和的聲音, 也仍然如玉珠跌碎。

無數張臉都愣住了。

雲乘月數着自己的臺詞,提一口氣好入戲,铿锵道:“雲家和聶家的婚事, 就此作罷,再無後續!”

說完了!她打算退場。

——[咳。]

雲乘月默默停下。

——[做戲就做全套。你若要半途而廢, 就改用我的法子。]

他能有什麽法子,不就打打殺殺血流成河的,根本是說大話,他自己都出不來呢……雲乘月站直, 保持微笑。算了算了, 人不能跟貓計較,萬一他真有辦法呢?

此時夕晖與星空交界, 浣花城裏華燈初上,酒樓臨窗的燈籠紅光豔豔。她含笑的面容落在四方目光裏,被瑰麗的光映得更绮麗。

很多人都看見了, 她望着他們時眼眸略垂, 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麽神色,只知道她唇邊有一點明顯的弧度。

像一個柔和又高高在上的嘲諷。

下方的雲大夫人猛地擡頭,又一次難以置信,很快又變成了焦急。

——“哎呀,這孩子!你說你,生氣歸生氣,這會兒說什麽氣話……你千萬別毀了自己啊!”

氣話?毀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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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乘月聽得笑了笑。是,說實話, 他們一直自說自話就想安排她的人生, 她聽得還真挺生氣。但有時候, “氣話”不會毀了自己, 只會毀了別人的貪念。

比如聶家對朱雀本的貪念,還有雲家對于聯姻的貪念。

這就很好。

她在心中對過去的自己說:你看着吧,要開始了。

她目光掃了一圈,确保關鍵的人都有在聽。

“我不要這婚事,可我的父母留下的婚書,別人也別想貪。”

“我的母親的遺物,旁人也別想碰。”

她又看向那陰沉神色的州牧。

“州牧不讓我看財産登記文書?莫非是心虛?”

她笑着,又倏然神情一沉。

“你的确不敢當衆拿出財産文書,因為你清楚地知道上面寫的是我母親的名字——而不是雲家的誰!”

——“閉嘴!”

州牧的怒聲裏,雲乘月卻略擡起下巴。

這天生就是一個傲慢的姿勢,讓很多人都感覺自己受了被嘲諷。

她還是那麽美,可這一回,許多人都歡樂不起來了。

聽話乖順的、完美受害的美人值得憐惜,可一旦美人自己長了刺,很多人就愛不起來了。

州牧的眉毛,也在他臃腫的臉上皺成一團。

旁邊臉色蒼白的徐戶正則露出擔憂的神色,卻又猶豫不敢上前。

雲乘月說:“将朱雀本還給我。這是最後一遍。”

她的聲音裏含了某種東西——一種極有分量、讓人不自禁好好聽的東西。就像是……如果不好好聽,那接下來,她說不定就會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

可這孤零零的姑娘,又能做什麽?

人群外,聶七爺緩緩眯起眼。

他眼仁極黑,眉眼鋒利如暗刃,當他冷冷地沉下臉,目光便格外令人膽寒。

他忽然揚起手,狠狠一抖缰繩。

——唏律律!

屬下為他開道。

聶七爺策馬上前,又引起了一陣低低驚呼。

雲家人是認識他的,而且都有些怕他。見了他,他們個個都有點不安。

“聶七爺……”

還是雲大夫人平靜,行禮道:“七爺見笑了。”

聶七爺擺擺手,卻是根本不看她。他只顧擡頭,灼灼目光迎向雲乘月。

他開口,聲音仍是低沉微啞,含了一點笑。

“雲乘月。”

他叫她名字時,語速略放慢了一些,仿佛在品鑒什麽。而後他點點頭,才說:“先前,你沒有告訴我你是誰。”

雲乘月瞧着他。

她不說話,也不動作,只臉上笑意淡了,目光也冷了。

聶七爺看出來了。然而,他将之看成弱勢者的警惕與不安之舉,不由更笑出來。這是篤定的、甚至有些寬容的笑。

“是為了母親的遺物,才鬧別扭?”

他聲音放輕柔了一些,語氣中的笑意也更明顯:“沒關系,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會生你氣。”

他這麽一開口,普通人也就罷了,稍稍熟知一些他作風的人,個個都很有些驚悚地看過來。不過他們才看過來,就立即在聶七爺屬下的冰冷注視中,忙不疊移開視線。

但那一眼也夠他們震驚了。

聶七爺?說話的是聶七爺?聶七爺還能這麽說話?他還在笑!

這……明天的太陽,還出得出來嗎?

聶七爺可不關心他們怎麽想。

他現在一心只瞧着樓上。他看見柔暖的燈光籠在她身上,映得她面容玉也似的無瑕,便是再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眼裏也只像雪白的貓兒矜持站着,只餘可愛,哪有什麽拒絕?

誰會真的拒絕他?

她是這樣脆弱的、無依靠的美人,如果沒有人能給她撐起一片天空,她很快就會夭折。

他能。

何況他對她,已經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聶七爺笑道:“朱雀本的《雲舟帖》,是必然要歸入聶家的。你拿這一點來任性撒氣,卻是拿錯了。”

“……哦?”

她的眉眼動了一動,那逼人的靈動之美也像蝴蝶似地輕輕一顫。

蝴蝶飄落,落在他心尖,将那一絲顫動無限地延長、推開、放大。

他不自覺地聲音更柔,寬慰她:“不過,待你嫁過來,摹本可以仍交給你保存。畢竟是你母親的遺物,留着也好當個念想。”

“乖,我已經讓步很多了。”

她聽着,偏了偏頭。在他眼裏,就是小貓終于動彈了一下,矜持地偏了偏腦袋。

她又緩緩問:“我母親的遺物,必然要給你們……只不過,我可以保存?”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亮,很清,看得他心都快軟了。

但也就在這時,她鼓起了掌。

啪,啪,啪。

“好不要臉。”

聶七爺的神情驀然僵住。

什麽?

她還在繼續鼓掌。

雲乘月淡淡道:“原來如此。在聶家眼裏、在雲家眼裏、在州牧眼裏,原來財産登記只是擺設?”

“這大梁律法,都只是擺設?”

這句話是一個訊號。

這句話也像針,猛地戳到了誰的痛腳。

話音才落,聶七爺尚未說話,州牧卻面色凝重地、狠狠地一揮袖。

“胡言亂語!律法何曾是擺設,休要栽贓本官……!”

他的面色,莫名顯出了一縷焦急。

這焦急支撐着他,讓他想立即推翻那姑娘的定論;他是真急了,甚至猛一下都顧不上和聶七爺的交情。

聶七爺側頭看去,心中忽然微微一動:州牧這是怎麽了?

仿佛有一束無形的線輕輕一扯,而那線頭握在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手裏。

雲乘月笑了笑:“栽贓?”

州牧肥胖的手臂狠狠揮下,氣急敗壞道:“你這奸猾的女子——你平白無故,非要說雲家的公産是你的私産,誰能相信你?”

“就算文書上寫的是你母親的名字,又如何!”

他張口一頓連珠炮似地逼問,好像生怕說慢了,就要召來什麽災禍。

“朱雀本是何等至寶?你母親亡故,重寶自然該由宗族掌管,誰會交給你這樣一個傻子!”

“你說這是你的,難道你叫它一聲,它會自己答應嗎!你……”

雲乘月說:“會啊。”

州牧一愣,聲音戛然而止。

雲乘月握住欄杆,居高臨下地望着衆人。

她臉上有笑。那是一種先于所有人看見結局的笑;從容不迫,帶着冷冰冰的鄙夷。

州牧愣愣:“啊……?”

什麽?

雲乘月平靜地說:“我說,我叫它,它就是會答應啊。”

“既然你們不信……”

夜風忽起。她的秀發與裙擺也随風揚起,卻并不輕靈,反而隐隐顯出一分殺伐之氣。

“——我就自己來拿。”

她伸出手。

栖息于她眉心的“生”字書文,瞬間蘇醒過來,躍躍欲試地探出頭。

柔和的生機,如春日葉芽的萌動,悄然無聲地散開。

“《雲舟帖》——何在?”

在她的影子投映範圍內,無人看見的漆黑迷霧正緩緩彌漫。

黑霧之中,一只冰冷蒼白的手伸出,輕輕搭上她的肩。他指尖冰涼得可怕,而那缥缈的聲音比他的肌膚更幽涼。

——[雲乘月,我只幫你這一次。]

黑沉沉的死氣如生機的影子,一并悄然漫去。

而在雲府深處,越過重重精致欄杆,在層層防護的寶庫深處,有什麽東西……忽然動了一動。

像鳥雀聽見呼喚,它也忽地擡起了“頭”,正“望”向雲乘月所在的地方。

“生”字書文躍動在她眉心,春日生機在她每一寸骨血裏流傳。

它們流淌、綿延,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越過人群,越過夜色,越過鱗次栉比的房屋,在初升的星空下不斷傳遞。

雲府深處,被重重書文閉鎖的寶庫之內,某只包裹嚴密的寶箱內……

有什麽東西動了一動。

它開始往上飛,卻撞上了層層封鎖的箱蓋,而沒能成功。

但它并不氣餒,繼續一點點地去撞。

世上最精純的生機就在不遠處,令它本能地極度渴望靠近。

一下、一下、一下……

它的掙紮越來越激烈。

箱子外層,有無數流轉的“封”字亮起。它們不斷旋轉,和箱子裏那個想要掙脫束縛的寶物角力。

被封住的寶箱,乃至整個寶庫,漸漸地顫抖起來。

而在它成功之前,在雲府之外……

人們望着二樓的那姑娘。

他們看不見生機,看不見書文,也看不見漆黑的迷霧和……搭在她肩上的那只亡靈的手。

他們只看見她擡起手、說了一句話。華燈流光裏,他們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動作。

一息,兩息,三息……

時間過去了,什麽都沒發生。

片刻後……

許多人都笑起來。

說什麽叫一聲會應,根本什麽都沒發生嘛。

人群裏,竟隐隐有種輕松的氛圍散逸開去。這種無事發生的平靜,仿佛給了很多人一種安心之感;只要什麽都沒發生,一切就都還在他們可以理解的範圍內,在他們眼中的安定秩序之內。

——孤零零的、柔弱的美人,絕境之際鼓起一腔孤勇、發出不平之聲,得到了英雄的憐惜,即将迎來婚嫁的巅峰。

這已然是許多人眼中的好戲高潮。

別的再多,那也未免太過。

人們笑起來,松了一口自己都沒發覺的氣。

州牧也笑起來,卻是自己知道自己松了口氣。

他擡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也擦了擦層層疊疊的脖子肉上的汗。

“叫一聲會應……那摹本又不是個人、動物。小丫頭,真喜歡開玩笑。”他居然還差點信了!

而事實上,一個小姑娘能做什麽?

州牧的笑聲裏,帶着一縷輕松、一縷不屑。

“來人……”州牧再擡起手,又放下,看向身旁的聶七爺。

聶七爺看他一眼,下了馬。

和州牧不同,聶七爺蹙着眉,神情隐有一些凝重。

他看看州牧,又擡頭看着那臨窗站立的少女,心髒收縮着加快跳躍,這一回,卻好似不是因為她的美麗。

多年主事所帶來的危機預兆,悄然籠罩在他心頭,令他整個人變得陰沉沉的。

“我來。”

他利落地吐出二字,右手已然揚起。随侍的下屬立即會意,如游魚無聲而出,倏然往樓上而去。

二樓,夜風在吹。

客人們有許多都打了個寒顫,覺得這個秋夜真是清寒,怕是冬天真要來了。

裹着這一分清寒,他們再看那窗邊衣衫單薄的、孤零零無所依靠的少女,不覺心生憐惜,覺得她伶仃的背影落滿秋霜,又被夜風吹得格外寂寞冷清。

聶二公子離她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他看見她仍然堅持着伸出手,那纖薄的手掌裏除了一束燈光,什麽都沒有。

可她仍然倔強地伸着手。

竟然有人有勇氣反抗七叔,還是個柔弱的孤女……

二公子心中湧動無數複雜的情感。

“雲二小姐,”他鼓起勇氣,柔聲開口,“別堅持了。你已經做得很好,已經很勇敢,接下來的事……如果你願意,我會幫你。”

如果她真的不願意……那,那他也會像個男人,幫她離開這裏。

聶二公子這句話,沒有能夠讓雲乘月回眸。

但這句話,卻結結實實地被聶七爺的屬下聽見了。

兩名青衣人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的皺眉,還有對方眼裏自己的皺眉。

二公子這是什麽意思?這是七爺點名要的美人,他難道要和自己的叔叔對抗?

無需言語,他們立即決定要給聶七爺彙報。

“二公子,慎言。”

其中一人冷冷開口,而另一人無聲上前,伸手就要去捉雲乘月。

“雲二小姐,得罪了!”

燈光自外頭的星空而來,也自窗外懸挂着的燈籠而來。光芒灑落,将雲乘月的影子投在身後。

青衣人上前時,自然而然地一腳踏在了她的影子上。

這青衣人在聶家中也稱得上精英修士,自傲于實力,覺得要他去抓一個小姑娘,簡直手到擒來。

但這一刻,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極致的陰寒之意,卻陡然從他腳下而起,瞬間便傳遍了他全身!

仿佛整個血液都被凍僵,連同他的大腦和靈魂。

這一刻,他豈止無法動彈,簡直是無法思考!

而那窗邊的少女不曾回頭,連一絲動搖都無。

她背對青衣人,面朝人群,目光卻只凝望着雲府深處。

一片嘈雜的議論聲裏,她平靜地開口,将同一句話說了第二遍。

“《雲舟帖》——何在?”

聲音飄蕩。

下方的人群,只再次笑起來。

“雲二小姐着急了。”

“小姑娘挺尴尬吧。”

“嗐,你說這事兒弄得,就答應嫁了嘛,難道還能找着比聶七爺更好的歸宿?”

還有人開玩笑:“總不能,随便一個小姑娘冒出來,就是什麽書文修行天才……吧……”

這玩笑的最後一個字,沒能輕松地吐出來。這個“吧”字的尾音長長地拖了出去,變形、扭曲,就像說話者漸漸張大的嘴,還有那漸漸呆滞的、震驚的表情。

因為就在這一刻,大地顫動起來。

地震?

不,是雲府深處傳來的震動!

下一刻,所有人都聽見了響亮的爆炸聲。

——砰!

……

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

州牧府寂靜無聲。

一個人影盤腿坐在屋脊上,手臂搭着精致的脊獸,望着院子裏負手而立的老人。

“盧老頭,你瞧什麽?”

聽上去,人影是個青年。

院子裏的老人靜靜站着,望着城裏某個方向。他背影清瘦,挺直的脊背卻格外有種剛強的氣質,令旁人輕易不敢上前。

他手邊放着一只狹長的玉匣。玉匣裏裝着天材地寶,是幾個時辰前聶七爺送來的。

他本來已經收下了。

現在,他卻不得不思考一些事,所以将這玉匣拿了出來。

老人不說話,青年自己站了起來。

他笑着說:“我聽見了,有人指控說,州牧将律法當個擺設。”

“唉,我是不想管閑事的。司天監的星官,不是應該看看星星、瞎寫寫歲星網的記錄,就可以了嗎?”

“可誰讓我這趟出門,臨時兼了監察官的活兒?得幫白玉京監察天下啊。”

他伸了個懶腰,嘆氣:“累。回去得要兩份俸祿。”

夜風鼓起青年的短袍。這身墨藍色的貼身衣袍上,銀色的星光閃爍明滅,連接成一副天象圖。

如果有人認識天象,很容易會發現其中最閃耀的、微微泛紅的一顆,是熒惑之星。

白玉京中司天監,星官掌命勿妄言。

這個國家中最神秘的組織裏,真正能稱星官的不過是五曜三垣二十八宿。

熒惑星官,便是神秘又鼎鼎大名的五曜星官之一。

誰也沒想到,這位大人物竟然莅臨這裏。或許除了老人,還有遠方那戰戰兢兢的州牧。

熒惑星官足尖一點,身影如雲霧散去。

下一刻,他已經停在圍牆之上,回頭望着老人。

“盧老頭,你呢?”

老人又沉默一會兒,終于看向青年。

初升的星空下,他的眼圈隐隐發紅。

“老夫在想……”

他緩緩說道。

“幼薇,是真的已經死了啊。”

青年快快樂樂地點頭:“是啊,真的死了。”

老人喃喃自語:“她真是恨我們,真恨。恨到被人欺負,也不肯透露給我們一絲消息。”

“你說,她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孩子,正在被人欺負?”

青年歪頭想了想,誠實地說:“應該不知道吧。”

老人點點頭。

“她已經

不在了,當年的誓言……總算可以終止了。”

青翠的光芒如藤蔓延伸。

眨眼之間,老人的身影已經消失。

只有餘音還回蕩在院落中。

“……老夫管不了她,但那可憐的孩子,老夫卻不得不管上一管。”

青年站了一會兒。

“別跑這麽快啊。”他抱怨道,“帶上我一起。我們要去同一個地方呢。”

淡紅星光再次如霧氣般散去。

州牧府的院子裏,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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