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啓程
◎離開浣花城◎
“沒有兔子了。”
浣花城某間專賣玩具的商鋪裏, 夥計一臉歉意地說。他手上夾着木板,說是前段時間摔斷了胳膊。
“東家說,做這玩偶費時費力, 老工匠又去世了,她也沒個成器的徒弟、子孫, 再做不出這麽精巧的兔子啦。”
商鋪裏沒什麽人,夥計就有空絮叨:“東家本想親自來給您道個歉,可夜裏染了風寒,這段時日實在起不來, 很是過意不去……”
雲乘月有些遺憾, 但也只能說:“那也沒辦法。謝謝你幫我打聽。”
她順手買了個小烏龜當紀念,夥計還給她打了折。
烏龜是藤編的, 不是毛茸茸的,腦袋縮着,烏龜殼卻很硬, 很有氣節似的。
雲乘月捧着烏龜走出來, 一直盯着它的脖子,琢磨了半天它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上,最後擅自決定将它的眼睛當成閉着,這樣就相當符合她的夢想。
黑霧在她身邊成型,霧氣般的黑色長發飄拂在她肩上,幽涼輕柔。
“烏龜……”他頓了頓,含蓄道,“沒那麽好看。”
雲乘月瞟了他一眼, 沒說話, 慢吞吞往前走。今天是她啓程的日子。有人送了她一條新的項鏈, 實際是頗為實用的空間法器, 足以将司天監發下來的東西亂七八糟全塞裏面。
但這事沒完。
帝王的魂靈跟在她身邊。他皺起眉,聲音有了輕微的波瀾:“那只是一只兔子。”
雲乘月坐上馬車。還沒到中午,等馬車出了城,一路到碼頭,應該正好該吃午飯。今天午飯吃不了顧姨的面了。
“……不過是一只兔子,下次再買一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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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乘月捧着烏龜,嘆氣說:“店家都說了手藝失傳,買不到的。”
“而且就算買到了,”她說,“也不是小薛了。”
他更加皺眉。
薛無晦坐在她對面,蒼白的面容在陽光裏發出細膩的微光,眼睛濃黑如夜,也有一點隐隐的光。盡管身形變得飄忽了一些,可不知怎麽地,她覺得他反而更接近活人了一點。
他沉默不語。這神情看起來不像一籌莫展,反而更像內心在激烈鬥争什麽。過了會兒,他舒展眉目,略擡起下巴,冷淡道:“兔子罷了。回頭我收集些材料,再做一只便好。”
他的語氣實在很自然,和他說“都殺了吧”時沒什麽區別。雲乘月緩緩擡頭:“啊?”
“……啊什麽啊。”他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往陽光處轉過臉,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我幼時經歷坎坷,什麽事不會做。區區針線,自不在話下。”
雲乘月驚訝,忍不住聯想了一下:漆黑華麗的宮殿肅立雲端,山下是萬民重重跪拜,山上是臣子人人俯首;高傲威嚴的帝王盤踞巅峰,俯瞰他的臣民,手裏拿着……針線和玩偶?
她還在琢磨那會是什麽樣的場景,就聽見自己脫口而出:“好啊。”
他一下擡起眼,神情沉靜:“不生氣了?”
雲乘月想了一會兒,松弛脊背,往後靠在抱枕上:“本來也懶得生氣。”
兔子小薛“死”在那個夜晚,被戰鬥掀起的風刃攪碎,變成了一堆零落的絨毛、棉絮和布料。兩顆紅寶石眼睛大約是被打碎了,不知道滾進哪個縫隙裏,變成了清泉山的一部分。
她摸了摸左臂,補充說:“要一模一樣的,耳朵尤其要一樣長的。”
他立即皺眉:“是你成天抱着,又不是我,我怎麽會記得很清楚?”
雲乘月微笑:“因為那是你的兔子,你起的名字。”
他嚴肅地坐在對面,神情端凝得仿佛面對人生中的重大抉擇。
“……我盡力。”
他沒有化為黑霧,而是扭過頭,去看車窗外的景色,長發随着馬車颠簸而抖動。
雲乘月想起來,她在書上見過,說死靈是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他們無法擁有哪怕一點知覺,自然也不會對陽光、微風……産生任何反應。
但是,薛無晦一直都能和世界保持一點聯系。他的頭發和衣袍會随風而動,坐下時也會留有一點痕跡。她原本以為這是正常的,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想到……
他會不會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能和世界互動。
她想着,翻出一本書,打開放了書簽的那一頁。這是一本講世上奇談的書,其中就包括死靈。
薛無晦忽然問:“你在看什麽?”
雲乘月往旁邊一倒,将書枕在腦下:“沒看什麽。我睡一會兒,到了叫我。”
他冷道:“你猜我會不會叫你?”
她沒睜眼:“會。”
直到她快睡着了,朦朦胧胧才聽見一個短促的音節。
——嗯。
……
浣花城附近多水,都彙入貫通東西的元江中。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裏,最寬闊的是鯉江。
碼頭浪平水深,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江面上遠近還有小小的漁船,拖着波光閃閃的漁網,上頭的人成了一個個長條狀的小點。
鋪面而來的水腥氣裏,還夾雜着對岸的歌聲。旋律很簡單,關鍵是聲音拖長,唱出纖夫的氣勢。
雲乘月揮別了眼淚汪汪的阿杏姑娘,懷裏抱着對方送的什錦雜糖,手裏捏着一張薄薄的紙券——船票。
盧桁本來想給她安排一個最好的位置,她拒絕了。萬一這種特殊照顧也算在“作弊”範圍內怎麽辦?盧爺爺豈不是真的晚節不保。
老人沒說什麽,叮囑她小心,不過半個時辰後,雲乘月就收到了熒惑星官的連環哀號。這也不算什麽,她屏蔽熒惑星官已經很熟練了。
她要了一張普通船票裏最好的一張,也就是通過錢能買到的最好船票,號稱鯉江過江龍的……
雲乘月确認着票上的字:“保寧號?”
怎麽記得面攤上顧姨最喜歡的醋是這個牌子……
一個聲音傳來:“你也坐保寧號?是不是也要去明光城?俺們搭個伴吧!”
雲乘月擡頭看去,她身邊的帝王也一同看去。
一個個頭矮小、精瘦得跟個猴似的少年,正沖她憨厚地笑。他約莫十六七歲,腰上挂着一把刀,膚色黝黑,笑出一口略微發黃的牙。
“俺叫洛小孟,今年十八,來自宸州安縣七裏村,修為是凝神境初階。”他響亮地說,“八喜哥說了,想和人搭伴,就這麽介紹自己!”
“凝神境?那就是第二境了。”雲乘月擡起幂籬,“你好。”
少年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撓頭:“完了,找到好看的姑娘了,那俺還是不和你搭伴了。”
雲乘月奇道:“為什麽?”
洛小孟小聲說:“四喜姐說,好看的姑娘麻煩多,俺不會應付,只會給人拖後腿。”
雲乘月正想笑,就聽薛無晦冷哼一聲。他伸手一拂,聲音淡淡:“這小子是凝神境後階圓滿,離第三境只差一步,莫被他糊弄。”
他大袖掀起些許陰風,吹得洛小孟扭臉一個噴嚏。他趕忙揉揉鼻子,看似天真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警惕和疑惑。但他轉過頭,又是一臉淳樸的憨笑。
這演技……雲乘月刮目相看。想了想,她問:“你為什麽想和我搭伴?”
洛小孟撓頭傻笑兩聲,道:“姑娘你不知道?這不去明光城沒個照應嘛,大家都是互相搭伴……俺是覺得,雖然你修為比俺低些,但背影和四喜姐好像,特別親切。”
雲乘月問:“你看得出我是什麽修為?”
“第一境後階……沒錯啊。”洛小孟又看了兩眼,小心翼翼,“呃,姑娘的修為,不跟姑娘的年齡一樣……問不得吧?”
“年齡也沒什麽不能問的。”雲乘月笑笑,“既然你覺得不合适,那我們就各自搭伴吧。”
說完,她扭身走了。
淳樸少年站在原地,愣了會兒,神色變得有些陰郁。他暗中啐了一口,找下一個目标去了。
雲乘月拿着船票,在船邊給人驗過,上了“保寧號”。這是一艘樓船,但不算很大。鯉江上游的船都不大,因為從宸州往東,出山的一截風高浪快、多旋渦暗礁,極是驚險,雖然大船多有書文保護,但船小一些總歸方便駕馭。
船身形似梭魚,船頭除了“保寧號”三個大字,另外還有一個“聶”字。原來這是聶家的産業。
驗票不光驗船票,還要驗身份。雲乘月的身份牌就是司天監發的雪脂玉簡。上次虞寄風說給她算一個甲級功績,玉簡拿去升了級,還回來的時候,上面多了一道朱紅色的痕跡。
船工見了,表情略有震動,不動聲色地将資料還回來,對着頂樓指了指:“天字號第一間,您請。”
雲乘月上了船。
還沒到開船的時候,甲板上很熱鬧,但通往二樓的樓梯附近很安靜。
雲乘月走到甲板一側,望着下方熙熙攘攘。有些人衣着簡樸,帶着大包小包;有些人衣着富貴,背後跟着幾個小厮、丫鬟;有人和她類似,兩手空空,年紀也不大。
碼頭上很擠,多是親朋好友執手相送,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不少叫賣的流動攤販,食物的熱氣騰騰熏白了冬日的江岸。
江流擊打着船身,發出不間斷的“嘩啦”聲響。
有人靠近過來。
“你剛才不理那洛小孟是對的。那人看着老實,其實說話真真假假,不知道什麽居心。”
雲乘月扭過頭。
一名高挑英氣的女子沖她一笑。她穿一身黑色勁裝,背着一把精鐵柄的武器,單手扶着短款幂籬,深棕色的眼睛閃爍着好奇的光。
她笑容爽朗:“幸會,我叫王雁冰,第二境中階,宸州五華縣人。搭個伴?”
雲乘月看看薛無晦,後者評價道:“倒是沒說謊。”
她就點頭一笑:“我叫雲乘月,浣花城人。王姑娘也去明光城?”
“去碰碰運氣。”王雁冰笑道,卻也沒說更多。
雲乘月點頭:“我是第一境後階的修為,連明光書院的入學門檻都差一些,周圍有不少人修為強過我,王姑娘為什麽找我?”
王雁冰有些驚訝,忍不住笑容擴大,誠懇道:“你手裏什麽都沒拿,獨自乘馬車過來,穿着雖然不張揚,質地剪裁卻都很精細。下頭查票的是‘保寧號’的二把手,他可不常親自幹這活兒,想必是有特殊的客人。有心之人多留意一二,看他待你态度客氣,就能猜到許多。”
“你應該是浣花城世家出身?姓雲,也很有名。”王雁冰笑道,“世家子弟多有特殊手段,敢在第一境後階就去明光城,多半有所依仗。即便沒有,多交個朋友有什麽不好?”
“受教了。”雲乘月點頭。其實她也會這些觀察技巧,比如當初判斷浣花城中有監察官莅臨,但她總是習慣性懶散,觀察歸觀察,除非必要,她不太會去提煉信息。
才剛到碼頭,就接連碰到兩個聰明人。雲乘月不禁問:“去考明光書院的人,都這麽厲害麽?”
王雁冰笑,又嘆口氣:“這才剛開始呢。不瞞你說,我已經連續考了三年,三年都沒考上。現在登船的這些人,能順利到達明光城的能有一半就算多,剩下的人再競争入學名額,那才叫群英荟萃、精彩紛呈。”
她仿佛回憶起了什麽,面上交織出羨慕、憧憬,但唯獨沒有嫉妒,反而很坦然。
雲乘月也笑起來:“說不定今年就通過了呢!王姑娘,這一路勞你照應,遇到什麽事,我們都互相搭把手。”
這就是答應結伴了。
王雁冰很高興,當即同她交換了通訊玉簡聯絡印記,這樣她們就能随時聯系。
又說了幾句,王雁冰便禮貌告辭。雲乘月倚在船邊,看她又去和下一個人搭話。
薛無晦站在她身邊,瞥了一眼她搭在船舷上的胳膊,蹙了蹙眉,才說:“你以為她就是什麽好人?這類人行走江湖,自知資質不夠,考試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目的是撒網撈魚,拓展人脈。你瞧着,不出十天半個月,她就要叫你幫幫費錢的小忙了。”
雲乘月怔了怔,恍然:“噢對,還有這樣的可能……不過也沒事,如果她叫我給錢,我不給就好了。而如果她真能幫上我,出點錢也很正常。”
“對吧,二薛?”她拿出巴掌大的藤編烏龜,将它放在手邊,讓它和自己一起曬太陽。
“你倒是想得開……”薛無晦微不可察嘆了口氣,又滿眼嫌棄,“別叫它二薛。”
雲乘月頭也不擡:“我的烏龜,我樂意叫什麽就叫什麽,有本事現在縫一只兔子出來,你也随便起名。”
“……也好,我要起名傻雲。”
雲乘月擡起臉,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好啊,反正我不叫,你也只能對我叫。”
薛無晦:……
他略彎下腰,逼近她的臉,似笑非笑:“別忘了,你修為雖然進步快,卻卡在第一境後階突破不了。看起來,如果你不先解決生機書文缺乏人間煙火氣的問題,就到不了第二境,也就去不了明光書院。”
“若是你修為廢了,我不能保證我不會重新将仇恨放在首位。到時候,你又要如何,又拿把劍和我同歸于盡?”
雲乘月估計了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先自己吸了好幾口香味,才悠悠道:“如果你要親我,你可以快一點。”
他眼裏的惡劣含義,陡然變成了難以置信。
“你……你這是什麽話!”
他一下站直了身體。
雲乘月重新看向自己的小烏龜:“是你自己離我這麽近的。而且我看書,說千年前民風豪放,你怎麽這麽害羞。”
“那你也不能随意對人……”
她笑了一下:“不随意啊。親你我又不吃虧。”
他狐疑地盯着她,神色幾次變幻:“你又在玩什麽花樣?”
雲乘月捧起烏龜,嚴肅道:“我發現了,對二薛,就是不能太寵。我精心照顧的小薛已經沒有了,我也不是原來的我,而是一個嶄新的鬥士。”
一言概括:自己怎麽開心怎麽來,才不要照顧他的情緒。
薛無晦:……
他有充分證據懷疑這個人被鬼上身了,這個鬼可能是那只兔子的精魂。萬物有靈,玩偶生出怨念也并非不可能。
他搖頭退後:“我去四處看看。”
黑霧散去,化為輕煙。
雲乘月估計他是去逛了。他雖然表面嫌棄這個、嫌棄那個,但自從坦誠自己對生命的渴望後,他對逛來逛去就萌生了極大的興趣,偏偏還要遮遮掩掩。
她摸着烏龜殼,琢磨着薛無晦剛才的話。玩笑歸玩笑,她修為卡在第一境後階是事實。
真的是因為生機大道有缺嗎……
人間煙火氣到底是什麽,她吃了半個月的面,也沒吃明白。
雲乘月四周看看,見船上熱鬧,甲板也挺幹淨開闊,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她走向樓梯,上了二樓,找到天字房一號,将船老二給的憑據和門鎖對應,推開門。
很快,她拎着一張折疊椅,帶着一杯米漿飲料、兩本書,又往樓下走。
樓梯上,她正好遇到那個自稱洛小孟的少年。黑皮少年還是一臉憨笑,身邊多了個模樣嬌憨、打扮富貴的小姑娘,兩人正有說有笑。
見到她從樓上下來,洛小孟神色微動。
“借過。”
雲乘月沒理他,顧自往甲板上去了。
她挑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将椅子放好,又翻出一張自帶的折疊桌,将飲料放上去,自己坐下,再把椅子背角度調低一些,最後捧起一本沒看完的書。
陽光灑落,帶來些許暖意。
烏龜二薛趴在桌上,一臉深沉地望向前方。
王雁冰逛了一圈回來,正好看見她這副模樣,愣了半天,才猶豫道:“雲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麽?”
雲乘月喝了一口飲料,擡頭答道:“吸收人間煙火。”
周圍這麽多人,應該有很多吧。
王雁冰:……???
……
“保寧號”在風平浪靜中啓程。
雲乘月一直癱到看完落日,才心滿意足回了房間。她曬了半天太陽,沒怎麽被人打擾,覺得很滿足,甚至萌生了“如果沒有考上書院那就自己去開一條船漂流”的念頭。
但這天晚上,平靜就被打破。
明光書院的入學考試,從啓程的第一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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