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自己的白日夢

高三就是一段題海沉浮的日子,越游到後半段水位就越深,高考一天不結束,誰都別想靠岸。蘇韻錦家裏雖然遭受巨變,但同樣被要求以學習為重,別的事都要暫時放到一邊,她只能利用周日下午那半天的休息時間去醫院陪爸爸說說話。她想給爸爸講一些學校裏的趣事,卻發現每天重複的無非是同樣的內容:上課、下課、放學,再上課……原來自己的生活是那麽乏善可陳。但無論說什麽,爸爸都是那麽專注地看着她,也許他根本不在乎她說的內容,只要看到她就足夠了。

進入四月以後,天氣一日暖過一日,教室裏的氣氛也一日比一日凝重。課堂上需要老師講解的時間相對少了,更多的時候是同學們各自做題、複習,老師只負責答疑。環視坐滿人的教室,只看見一顆顆紮在教材裏的腦袋,四周很安靜,只有筆尖發出的沙沙聲,操場方向傳來的笑聲好像非常遙遠。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如同極深的夢境,你知道它終會結束,但身在其中時,又覺得似乎永不會改變。

“喂,喂!我問你呢,剛才給你的模拟試卷你看了嗎?”程铮用筆輕輕戳前面的人,看她沒有反應,又伸手去拽了拽她的發梢。

蘇韻錦的回應方式只是略略側身,“嗯”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你真的看了,而且看完了?”程铮懷疑地說。

“嗯。”

“你确定?”

面對他不依不饒的追問,蘇韻錦沉默了片刻,回頭時手裏拿着他給的模拟試卷,“要不我把它還你吧。”

程铮卻又把遞到他面前的試卷給推了回去,“還給我幹嗎,我早就看過了。”

他覺得有些無趣,原本以為自己和蘇韻錦的邦交已經基本正常了,可經過她爸爸那件事後,好像又變得不太對勁。說是回到原點也不恰當,她好像也不再把他當敵人看了,但也絕對和朋友不挨邊,只是十分……淡漠。對,就是絕對的冷淡。

無論程铮說什麽,蘇韻錦都是用“嗯”“哦”或是類似的單音節打發他,也很少再向他請教學習方面的問題,甚至程铮故意找她麻煩,她也不跟他計較,更不會動怒。起初程铮以為是她爸爸病重的緣故,難免心情不好,可是他留意過她對其他人的态度,都和以往毫無二致,貌似只是格外疏遠了他一人罷了。總不至于是為了她爸爸倒在他跟前才與他過不去吧?要知道他可是什麽都沒做,當時也吓了一大跳,天地良心!程铮竟然開始懷念起那個一度恨恨地瞪着他,或是紅着臉和他争辯的蘇韻錦了。

這套模拟試卷是他媽媽托外地朋友弄回來的,據說裏面的題型非常有代表性,程铮自己用鉛筆做了一遍,昨天晚上又以“受不了別人數學不及格”為由強行塞給了蘇韻錦,讓她好好研究,還特意強調要看仔細了。

蘇韻錦無奈地又把試卷拿了回來,這套題她其實已經看了一大半,可實在是無法忍受程铮莫名其妙的執着。果然,沒過五分鐘,他又用課本拍她,說:“你再好好看看吧。”

蘇韻錦憑空有種要把這試卷撕碎的沖動,這是套好試題,可到底要怎麽看才能讓他閉嘴!她心煩意亂地把試卷翻了一面,可就在這時忽然發現了玄機。

右下方一道證明題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解題步驟,最後的證明結果“∴∠PDE=60。故二面角P-AC-B的平面角為60°”的後面竟然還有一行鉛筆小字,正是程铮剛勁潦草的字跡,上面寫着:“周五下午六點半學校足球場看球。”

這個發現讓蘇韻錦莫名地有些緊張,她心虛地瞄了同桌一眼,宋鳴正在專注地做題。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周身不自在,咬着下唇将那簡單的幾個字反複看了幾遍,在凳子上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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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韻錦,你不要動來動去,最好把它看完!”他真是沉不住氣、心裏也藏不住事的人,再這麽下去恐怕他非要把這套試卷的“重點”刻在腦門上不可。

“哦。”蘇韻錦含糊地說。

程铮好像有些生氣了,“我不是叫你敷衍我。”

“我已經看完了!”蘇韻錦不由分說把試卷還給了他。程铮還想說什麽,忽然看到她紅貝殼一樣的耳朵,遲疑了一會兒,有些尴尬地說道:“看完了就好。”

雖然周六要補課,但老師默許高三的學生在周五下午放學後可以“偶爾在球場放松一下”。程铮和同年級的一幫興趣相投的男生便經常利用這個時間在足球場踢踢友誼賽,發洩他們過剩的精力。

那天一放學,程铮就立刻和周子翼去換了身球衣,他從洗手間走出來正看到蘇韻錦下樓,趁周子翼還沒出來,趕緊跟上去問道:“哎,待會兒你會去吧?”

他盡量用一種不經意的調子來說這句話,但左顧右盼的緊張表情卻出賣了他。

“我還有事,我,我要回宿舍洗頭。”

“你頭上又沒長虱子,幹嗎非得今天洗。到底去不去,班上女生都去。”

他覺得自己的态度已經足夠誠懇,可蘇韻錦卻不怎麽領情。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偏偏清楚地飄到他耳朵裏。

“我對足球一竅不通的,去了也沒什麽意思。”

“一竅不通就學呗,你就不能有一點體育愛好?整天死氣沉沉像個老太婆一樣。”程铮的聲音開始大了起來,也顧不上被人聽見了。

蘇韻錦腳步不停,“誰說我沒有體育愛好,我下圍棋。”

程铮大為光火,也不再跟着她,撂下一句狠話,“蘇韻錦,有本事你就別去,你給我試試看。”

“你對着空氣嚷嚷什麽?”換好衣服的周子翼好奇地拍了程铮一下。

這時蘇韻錦已經下到了一樓。程铮用力晃了晃頭,“沒說什麽。”他表面上惡狠狠的,其實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也拿不準蘇韻錦要是真不去的話自己能拿她怎麽樣,對她發脾氣之後,好像每次郁悶的人都是他自己。

慢騰騰地洗了頭,蘇韻錦坐在床沿有一口沒一口地把飯往嘴裏送。今天宿舍裏的人特別少,只剩下她和一邊吃飯一邊練習英語聽力的莫郁華,兩人都沒有說話,安靜的空間裏不時地隐隐傳來遠處球場的喧嘩。

她不應該去的,對于足球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再說……去了也沒用。蘇韻錦的理由十分充足,她并不懼怕程铮的威脅,可是那一行比別的字都要淡一些的鉛筆字總在她眼前出現,那些字都會說話—“你來不來?來不來……”

“你不去嗎?”

“嗯?”蘇韻錦險些沒反應過來,看着似乎專注于耳機聲音裏的莫郁華,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莫郁華這時摘下了耳機,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說:“一塊去球場看看吧。”

“我對這個不是很感興趣。”蘇韻錦垂下頭,無意識地用勺子戳着碗裏的剩飯。她記起莫郁華平時對這些活動也并不上心。

“球賽真的有那麽好看?”她困惑地問。

莫郁華忽然笑了笑,“誰又真的是去看球賽呢?”她也不管蘇韻錦聽沒聽明白,奪了蘇韻錦手裏的碗,順手擱在桌子上,“走吧,別磨蹭了。就當是陪我。”

她們來到人聲鼎沸的足球場,比賽已經開始好一陣,邊上站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女生,蘇韻錦想起莫郁華說的那句話,心想,她們看的又是什麽呢,表情激越又為了誰?

莫郁華帶她擠到了一個視線相對較好的角落,蘇韻錦不懂足球,只知道分別穿着紅白兩色球衣的男生在場上來回奔跑。程铮穿着白色球衣,高挑勁瘦,跑動的姿勢很好看,掩不住的青春蓬勃。蘇韻錦很輕易就在寬闊的場地上找到了他,然而,她為什麽下意識地用眼睛去搜尋這個人的身影呢?她否定了這個,就必須得承認,在不停變動位置的男生中辨認出程铮并不算難,他一直是個出色的男孩子。

程铮和周子翼這一對好朋友都很引人矚目。周子翼的特別之處在于他那張漂亮的面孔後仿佛藏着對一切都漫不經心的輕慢,愛笑愛耍貧嘴,有些人或許會覺得他油嘴滑舌,但他确實更善于把握別人的心思,也更能哄女孩子開心。

程铮的好看卻是“剛性”而明亮的,仿佛朗朗乾坤,一切都朝着向陽面,不笑的時候英挺凜然,笑起來天真爽朗像個孩子。他不像周子翼一樣愛和女孩子膩歪,眼裏除了功課就是運動,但是在這個年紀的女生看來卻更有打動人心的魅力。

莫郁華站定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視線專注地跟随着場上某一點,蘇韻錦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舍友那張并不算美麗的臉上此刻有一種流動着的光彩。

“郁華,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那麽喜歡足球。”蘇韻錦試着去發現比賽的精彩之處。

“誰說我喜歡足球。”莫郁華說得順理成章,蘇韻錦一愣,循着她的目光去鎖定她注視的那個身影,沒來由地吃了一驚,她一直看着的人竟是周子翼?再也沒有比這更出乎意料的事了。蘇韻錦求證似的偷偷看了莫郁華一眼,對方好像察覺到她的好奇,用難得的促狹表情道:“發現我不是沖着你們家某人來的,心裏有一點放心了吧。”

蘇韻錦臉一熱,“說什麽呢?”

“你心裏想什麽就是什麽。”莫郁華笑着說,但是那個笑容很快又被她臉上的自嘲沖淡,“大概誰也逃不脫青春期的‘騷動’,被學習壓榨得只剩一口氣了,還不忘茍延殘喘地想入非非。你一定覺得很荒謬,我和那個人怎麽會有可能?”

“其實也沒有……”

“你就算那麽想也沒關系。”莫郁華坦坦蕩蕩地看着那個同樣穿着白色球衣的男生,仿佛身邊的熱鬧人群都和她沒有什麽關系,偌大的球場,只有她和他而已。“我要的不是什麽‘可能’。這是我自己的白日夢,只是我一個人的事。”

蘇韻錦看着球場發了一陣呆,許久也沒能從莫郁華剛才扔下的重磅炸彈中回過神來。說起來,雖然在班上她和莫郁華算是接觸得相對較多,但她們都不是話多的人,也談不上交心,她不明白莫郁華為什麽要将一個女孩子心底最私密的心事和自己分享,最起碼蘇韻錦她自問沒有這樣的勇氣,如果她也藏着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在現實中毫無可能,那麽她唯一會做的事就是在它萌芽前将它徹底地掐死在心裏。

“他看到你了。”莫郁華抿嘴笑道。

蘇韻錦繼續裝聾賣啞。其實隔了大半個球場的距離,她們根本看不清場上人的五官神情,而踢球的人要從圍觀人群裏辨認出其中一個更是難上加難,可她也有一種錯覺,程铮仿佛遙遙地朝她們所在的方位露出了笑臉。也許同樣出于心理作用,從那時起,他的跑動似乎更為積極。

這時比賽已經進入尾聲,蘇韻錦不知道比分如何,對場上的局勢也沒有什麽概念,忽然聽到身邊好些人發出緊張的呼叫,再一看球好像在程铮腳下,而他離其中一個球門非常接近。

她還來不及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只覺得一切好像發生在剎那間,耳邊莫郁華才說了句,“要進球了吧。”女生的尖叫已經傳來,然而下一秒,程铮毫無預兆地摔倒在球門附近,失望的嘆息蓋過了歡呼,有人吹響了哨子,結束時間到了,好些人在短暫的驚訝過後朝着程铮摔倒的位置跑去。

“出什麽事了?”莫郁華扯了扯蘇韻錦的袖子,“走,過去看看。”

蘇韻錦下意識地跟着郁華,等到她們靠近,程铮所在的位置已經圍了一圈的人。透過人和人之間的縫隙,她看到程铮雙手向後支撐着坐在草地上,面露痛楚。周子翼在為他拉伸腿部肌肉,看樣子是抽筋了。孟雪着急得臉色發白,半蹲在程铮身邊問個不停。

程铮的眼神不經意與蘇韻錦交會時竟然流露出幾分難堪,他收起了忍痛的表情,當即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什麽事了,強撐着要站起來,不料剛動了動,又力不從心地坐了回去。

“這不是逞強的時候,小心肌肉拉傷。”平日裏一貫顯得刻板而內向的莫郁華也看不下去了,她分開擋在前面的人,對周子翼說:“你最好把他的膝關節繃直了,抓住腳掌朝他身體的方向壓……不對,是這個方向,用力。”

周子翼懷疑地看了莫郁華一眼,但手下還是按照她說的方式去做了。

大概是實在疼得厲害,程铮沒有出聲,額頭上卻冒出了汗珠,孟雪慌慌張張搜遍全身,找不到手帕和紙巾,幹脆伸手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汗。

“你确定這辦法有用?”周子翼問莫郁華。

莫郁華雖然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耳根卻開始發紅了,聲音也沒有往常那麽沉穩,“書上是那麽說的。”

蘇韻錦站在舍友身後,她猜想此刻莫郁華的雙眼一定是明亮的。按莫郁華的說法,她和周子翼從高一就是同班,然而依他們各自的個性,恐怕平日裏接觸的機會不多。如果我們都知道沒有如果,這樣短暫的歡喜和心悸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沉浸在自己心事裏的蘇韻錦并沒有意識到程铮一直在偷偷看着她。他是鉚足了勁想要在她面前好好表現,眼看只差臨門一腳就要成為這場比賽的英雄,結果卻因為抽筋成了“狗熊”,這雖然有些丢臉,但她好歹還是來了。

程铮心中剛湧起一種複雜的喜悅,可惜很快被蘇韻錦的心不在焉所驅散,正有點不高興,卻發現她此刻的眼神實際上也是繞過了他,看向了身旁的周子翼。

程铮有些不敢置信,失望、不甘混雜了球場上的挫敗感,還有因她的冷淡而生的困惑使得他驚怒交加,那感覺比摔倒在球門前還要糟糕。周子翼的拉伸方式在莫郁華的建議下開始有了效果,程铮卻本能地想要把腳收回來。

孟雪發現了他的異樣,扭頭便看到了站在人牆外的蘇韻錦。

“你別動,還嫌不夠受罪。”她低聲嗔怪道,幫助周子翼壓着程铮的腿,身體不落痕跡地擋在了蘇韻錦和他之間。

蘇韻錦會意,自我解嘲地想,這裏其實沒她什麽事。她沒去驚動莫郁華,自己悄然走開。

“你站住!”這聲音從後面傳來,蘇韻錦腳下一滞,驚慌中卻加快了步子。

“蘇韻錦,別告訴我你聾了。”這下連她僅存的僥幸都被打碎。蘇韻錦沒想到程铮當着許多人的面也毫無顧忌。

“我叫你來你不肯,現在這樣走了是什麽意思?”他咬牙道。

如果說他開始喊那一聲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現在更使在場的每一雙眼睛都看了過來。

蘇韻錦脖子以上一片燒紅,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他真是什麽都敢說,不知道這樣的話別人聽了會怎麽想。她不願與他糾纏,給旁人徒增談資,停駐了片刻,又一言不發地繼續走。

她的沉默和躲避更刺傷了程铮。他眼睜睜看着她越走越遠,抓也抓不住,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任何努力都是徒勞,怎麽做怎麽錯。

“別走!”

蘇韻錦走着走着竟小跑了起來,程铮一氣之下抓起身旁的足球就朝她的背影扔了過去。

“小心!”莫郁華喊道。

蘇韻錦轉身,下意識地伸手護住頭臉,球正砸在了她的手臂上,并不是很疼,卻讓她感覺加倍的羞辱。氣到極致她反而沒那麽慌張,冷冷看眼程铮,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她掉頭走開。

周子翼感覺程铮腿部的痙攣已有所減緩,便松開了手,輕咳兩聲,用手搭上程铮的肩膀,笑道:“算了,發那麽大脾氣幹嗎?我扶你起來。”他本是好意,和孟雪一人扶着程铮一邊胳膊,程铮卻狠狠地将兩人的手甩開,自己掙紮着站了起來。周子翼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好端端的,自己怎麽就成了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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