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拿什麽還我

那時高考結束後照例還是先估分,再填志願,最後才知道真實的分數。說起來填志願也真如同一場賭博,光有好的分數還不夠,尚且需要那麽一點好運,才能如願以償地考上心儀的大學。

程铮無疑是個幸運兒,憑着物理單科成績全省最高,綜合成績全校理科第二的成績,再加上他父親在母校的一番關系,順利領到了Q大這所全國工科最高學府的土木工程專業錄取通知書。他從笑逐顏開的校領導那裏接過通知書,還不等恭喜和贊揚的話說完,就急着去找老孫打聽蘇韻錦的情況。她的分數他聽說了,還算發揮得不錯,雖然不能和他同校,但北京高校如雲,總有一所會為她敞開大門。

老孫說蘇韻錦的錄取消息還沒到,程铮苦于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放假後不知如何聯系,就幾次三番地到學校查看,老孫每次都讓他再耐心等等。最後他還是利用蘇韻錦的學號在熱線電話裏查到了她的錄取情況,原來她已經被一所南方的本科院校錄取了,通知書直接郵寄到她家裏。

程铮百般不解,蘇韻錦考上的那所學校不好不壞,但按說以她的成績,在北京選擇個普通的二本也還是足夠的,他們不是說好了要在一起嗎,可如果她去了那所學校報到,就意味着未來至少四年裏他們兩人之間要隔着千百裏的距離。好說歹說之下,老孫私底下讓程铮看了蘇韻錦的志願檔案,程铮一眼掃過去,差點沒把牙槽咬碎。她的志願填得五花八門,唯獨有個共同點,所填大學的所在地無不遠離偉大首都。

那天回家後,程铮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玩命地打游戲,蒙着枕頭睡覺,在房間裏漫無目的地轉圈,無論做什麽都纾解不了他的失望和惱怒。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他還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是故意要離他遠遠的。

外面又有人來道賀,不知道是爸爸的同事還是媽媽的客戶,自從他收到錄取通知開始,這樣的事就沒有斷過。他媽媽章晉茵在家,應酬了片刻就來敲他的房門。

“兒子,你劉叔叔一家來了,你出來說說話吧。”

“我累了。”

“一會兒就好,你劉叔叔家的小孩下學期也高三了,說是向你取取經。”

程铮翻身坐起來大聲道:“你跟他說,愛考哪裏考哪裏,就是別去北京,反正大家都讨厭那裏!”

“你這死孩子,說什麽胡話。”章晉茵嘀咕了幾聲,無奈地笑着和丈夫的同事一家解釋,說兒子身體不太舒服。

程铮依稀聽到那個什麽“劉叔叔”客套地誇獎,說:“難得這孩子成績那麽好,還能寵辱不驚。”他重重躺了回去,像聽到一個最荒唐的笑話,他要真能寵辱不驚就好了,可事實上他感覺自己遭受的是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侮辱和欺騙,怎麽都不能釋懷。

就這麽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覺,腦海中反反複複都是她轉身時的那個笑容。

“這是我還你的……程铮,再見……”她的唇貼上來,他每次都想抱緊,可雙手收攏,懷抱空空如也,她仍在幾步開外,一遍遍地笑着說再見。

“咚咚咚。”又有人來敲門,是家裏的老保姆,說孟雪來了,程铮捂着頭大聲說自己睡着了,過了一會兒,章晉茵又來叫。

孟雪是來告訴程铮,她也收到了錄取通知,那是北京的一所三流大學。程铮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開心,無精打采說了句恭喜。兩人沒說幾句話,樓下的章晉茵就聽到他們吵了起來,急沖沖去看。只見兒子大發脾氣,做出趕客的舉止,嚷嚷着:“我要你好心?誰稀罕那土包子的聯系地址?你走吧,趕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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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一臉委屈。

兩家關系向來熟稔,孟雪也是常出入程家的。章晉茵知道兒子脾氣不好,但絕非沒有家教的人,平時和孟雪雖不算親密,但客氣禮貌還是有的。她連忙上前打圓場,問這到底是怎麽了。

孟雪笑着說沒事,但神色裏也有惱意,很快就離開了他們家。章晉茵不知道兒子吃錯了什麽藥,抱怨道:“你像個男子漢嗎?有氣朝女孩子撒。”

程铮神色郁郁,沒有反駁。

“虧得人家小孟雪來的時候高高興興地跟我說,以後你們都在北京上學,可以相互照顧。”

“誰要誰照顧?又不是得了小兒麻痹症生活不能自理,莫名其妙!”程铮沒好氣地說道。他不讨厭孟雪,以前還覺得女孩子裏她算是比較好相處的,可他受不了她這個時候有意無意地提起蘇韻錦考上的那所大學,還帶着同情的笑意,甚至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給了他一張寫着蘇韻錦家地址的小紙條。程铮毫不領情,他現在最讨厭的就是聽到這個,尤其在不相幹的人面前。

章晉茵沒理會他,繼續往自己腳上塗指甲油。大約過了幾個小時,孟雪來了個電話,程铮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總算還知道道了個歉,但很快就挂了。大概是話還沒說完,孟雪再次打過來,這次程铮不願再接,讓老阿姨說自己不在。

“謊話都不會說,剛才還接了電話,一分鐘不到,你就能飛到天上?”章晉茵笑道。

程铮在房裏喊:“那就說我死了!”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章晉茵啐他。

“誰死了?”說話的卻是剛下班回家的程彥生。

程铮在母親章晉茵面前無法無天、口無遮攔,但是他父親程彥生一向嚴肅,程铮不敢太過造次,怏怏地收聲,閉門不出。

程彥生把公事包交到妻子手裏,問:“兒子怎麽了?”

“好像和小孟雪吵架了。”章晉茵抿着嘴笑。

“好端端地吵什麽?”

“反正今天他不太對勁。”

程铮父母都是忙人,一個把設計院當作家,一個為了生意整天飛來飛去,但到底是為人父母,兒子情緒的異常低落還是讓他們很擔心,唯恐因為工作的關系忽略了孩子的心事。好不容易等到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章晉茵見兒子還是悶悶不樂,便起了個話頭,“你和孟雪……”

“你別老把我和她扯到一塊,她是她,我是我。”

章晉茵柳眉倒豎,“那你是為什麽事鬧得誰都不得安寧?”

程彥生咳了幾聲,還是一板一眼地說道:“我勸你念完書以後再考慮感情方面的問題。你這個年紀應該把更多精力放在正事上,我們年輕的時候哪會像你們這一代人,飽食終日,為賦新詞強說愁……”他頓了頓,嘆了口氣,話鋒一轉,“不過孟雪這孩子呢,知根知底,你那脾氣,也只有她忍得了你。”

“說了不是因為她!”程铮倔脾氣上來,把筷子一放,“你年輕的時候心無旁骛精忠報國,那是誰大學還沒畢業就把我媽騙到手的?”

章晉茵撲哧一笑,眼看老頭子就要變臉,趕緊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做起和事佬,“慢慢說,慢慢說,祖宗,不是因為孟雪,那是誰讓你愁成這樣?你爸和我這不是關心你嗎?我兒子長得像我,幼兒園開始就有女孩子追着跑了……”

“總之你們別管,我煩着呢,別像關心精神病人似的。”程铮家裏三代單傳,就他這麽個獨苗,除了父親偶爾會板起臉訓他幾句,從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在家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霸王。

“你不說我也猜到了,是不是那個叫蘇……什麽的女孩,瘦瘦的,白白淨淨。”

程铮頓時滿臉通紅,說話都結結巴巴,“你……你怎麽知道?你偷窺我的隐私?”他這話說得毫無根據,他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除了好友周子翼,更沒對誰坦白過,不知道怎麽就被母親一語道破了。

“我用得着偷窺?你藏得住事嗎?那點心思就差沒寫在臉上了!開家長會那天我就發現了,就知道拿粉筆扔人家女孩,還自以為裝得很好,這手段連你爸都不如。”

“說什麽呢?”程彥生皺眉,“有你這麽教育孩子的嗎?還有你,盡幹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媽說的都是真的?又是孟雪,又是姓蘇的女孩子……”

程铮的臉更紅了,“跟你們說過多少遍,我最煩你們把我和孟雪扯在一起。我是那種亂七八糟的人?随便遺傳了你們中的哪一個也不至于那樣!”

“那就是承認了?還算你敢作敢當。那就是為了姓蘇的女孩子不痛快了?”

說到這裏,程铮又想起了郁悶的事,臉色一變,飯也不吃了。“我飽了,你們吃吧。”

章晉茵再次敲門進入兒子房間時,發現他正背對自己不知道在埋頭做什麽。

“兒子,要不媽媽跟你談談?”

程铮回頭看了一眼,“你不用和我談早戀的危害性,我已經失戀了。”

章晉茵想笑,又笑不出來。她自己生的孩子,知道他從小性格開朗,不拘小節,又被寵慣了,鮮少有過不去的坎,他要是發脾氣還好,落落寡歡的樣子,看來是往心裏面去了。

她走到兒子身旁看了看,原來他正在臺燈下折騰那張剛出爐不久的高中畢業照,竟像是賭氣要将其中的一個人從照片上摳去。

“這又是為什麽?”她坐到兒子的床邊。

程铮手下不停,“沒幹什麽,我不想看到她。”

章晉茵将照片從兒子手中抽走,是那天那個女孩子,不難看,但也沒有特別紮眼,她将照片反過來看背面的名字。

“蘇韻錦?”

“說了別提她。”

“她看不上我兒子?”

“不是,是我讨厭她。”程铮嘴硬,但做母親的已經能夠聽出他聲音裏的不對勁,只不過死要面子強忍着。

“你讨厭她,摳掉她的頭像也就算了,幹嗎要把自己的頭也摳下來,兒子呀,你這樣做好像真的有一點點變态……好好,我不說了。我記得她家裏人身體好像不太好,那個當場昏倒的人是不是她爸爸?”

“嗯。”

“我看她的樣子家裏過得應該不容易,小小年紀像是有心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你說捐款那次是不是因為她?”

“嗯。”

“兒子啊,你聽我說,其實我覺得你和她,怎麽說呢,也不一定很合适。”

雙手在照片上忙碌的程铮忽然停了下來,不敢置信地看着章晉茵,“媽,你嫌貧愛富?平時是怎麽說的?”

“不是……”章晉茵坐得離兒子更近一些,“你聽我說,我沒有看不起窮苦家孩子的意思,相反,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說不定更懂事,更有出息,但是……”章晉茵不是說謊,她丈夫程彥生當年也是窮學生,她選擇了他,可謂是下嫁。然而結婚近二十年,她依然感覺非常幸福。但坐在面前的是她唯一的兒子,她伸出手想去摸他短短的頭發。兒子的性格就和他的頭發一樣直且硬,執拗又單純,看起來脾氣不小,但心是熱的,不知人間疾苦,什麽事認定了就一根筋地紮進去。他說不喜歡做生意,受不了商場上的鈎心鬥角和虛僞應酬,寧願搞技術。章晉茵也沒有勉強過他,像他爸爸那樣也不錯。他們夫婦倆對兒子的唯一期盼就是讓他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能挑個心中所愛的女孩得償所願那是最好,對女方他們沒有任何要求,只要兒子高興。但她經歷的事比兒子多得多,那女孩看上去文靜,但眼神倔強,心裏藏事,加上家庭多生變故,難免失之陰郁,她怕以兒子的脾氣,一頭撞上去要吃苦頭。可看現在這樣子,根本就沒法勸。得之禍福難料,求不得更苦。

想到這裏,章晉茵嘆了口氣,“我和你爸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程铮勉強笑了笑,算是對母親的回應。聽到身後房門慢慢掩上的聲音,他手下的活計也完工了。開始只是想用手指戳她的臉洩憤,就連在畢業照上,她也是波瀾不驚的一張沉靜面孔,到了後來,竟生起了另一個念頭,這是他擁有的唯一一張有她的照片。他把自己的頭像和她的摳了出來,貼在一張空白的卡紙上,兩人頭挨着頭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媽媽說得對,這樣做真有變态的嫌疑,他把這張“合照”看了又看,十八年來一帆風順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凄惶的感覺,仿佛心中缺了一塊,才發現身邊有些東西,真的越想得到越是抓不牢。他解得開複雜的數學題,卻解不開她的心。

她說“再見”,他就真的以為很快可以再見,在程铮看來,她回吻了自己,那心蕩神漪的雙唇相貼就是一種無聲的承諾,原來只是她帶着憐憫的告別。

她說,這是我還你的。

程铮把頭埋在枕頭裏,蘇韻錦,你拿什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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