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敢不敢從頭來過
一個星期後,周末的下午,蘇韻錦在家洗頭。剛把頭發打濕,忽然聽到玄關處有輕微的動靜。獨自生活久了,對家裏的異常響動就會變得更為敏感,她倉促地用毛巾擦了擦頭發走出去察看,竟然是程铮,他已經走到客廳的茶幾旁,将兩個大大的購物袋擱在上面。
“你……”
“你在家呀?”他一邊說一邊把購物袋裏的東西往外撿。
簡直是廢話,她的車沒有開出去,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她在不在?可眼前的關鍵不在于這個。
“程铮,你怎麽會有我家的鑰匙?”蘇韻錦驚怒道。
程铮泰然自若地說道:“那天走的時候拿的,你不是一向習慣把備用鑰匙放在鞋櫃抽屜裏?”
“不問自取是為賊!鑰匙還我。”她命令道。
程铮不吃這一套,笑着說:“小氣什麽?你這裏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大不了拿我家鑰匙跟你換。”
和他做口舌之争沒有半點好處。蘇韻錦冷眼看着他手裏的東西,“那是什麽?”
“新買的方便面,換點口味。”
她現在最讨厭的東西就是方便面,他又把那玩意往她家裏塞,而且這次一買就是整件。
“你不是走了嘛,還回來幹什麽?”蘇韻錦氣結。
“我出了趟差。”程铮的語氣聽不出是真是假,“你是怪我沒說一聲就走?那我下次去哪裏都提前和你打招呼。”
蘇韻錦試圖搞清楚眼前的狀況,她以為他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鑰匙還我,東西拿走。還有,你去哪裏都和我沒關系,只要別出現在我家裏。”
“真的和你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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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了,你孩子的媽在樓上!”
“你介意的是這個?”程铮好奇地去看她的表情。
蘇韻錦低聲咆哮道:“我不介意!”
“不介意就行了。”程铮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你頭發怎麽濕漉漉的?”
蘇韻錦洗頭洗到一半,擦得半幹的頭發披在肩上又濕又冷很不舒服。她指着門口下逐客令,“我洗完頭之後希望你已經消失了。”
“大白天的洗頭?你們女人就是麻煩。”程铮眼裏散發出雷鋒一樣熱忱的光芒,“我可以幫你。”
“你少來了。”以前他也給她沖過頭發,不過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場災難。
“你和我客氣什麽?”
程铮不由分說地推搡着她進了浴室,洗手臺上有瓶打開的洗發水。
“喂,我喊人了!”
“喊什麽人,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別扯着我的頭發,不是這麽抓的!我不用你‘好心’……你把水弄到我眼睛裏了。”
他的服務空有熱情卻無技巧,蘇韻錦雙手并用去阻撓,但程铮的“幫助”還是讓她狼狽得呱呱叫。
“你以前不都是這麽洗的?”
“不用你抓了,我頭發都被抓掉了……好,好!你沖水就好。”
程铮半靠在洗手臺上,看着蘇韻錦彎腰沖洗着頭發上的泡沫,“你頭發比以前長了,我還是喜歡你直發的樣子。”
蘇韻錦不接話,只求速戰速決,她耳邊有水流聲,程铮比她耳尖,“好像有人敲門。”
又是誰?蘇韻錦獨居了很長時間鮮少有人登門,自從程铮又出現在她生活裏,她家也仿佛變熱鬧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瘦田無人耕,耕了有人争”?
“你接着洗,我去給你開門。”
“不用。”她哪裏叫得住一向喜歡發揮主人翁精神的程铮。
好在她也洗得差不多了,用毛巾包着頭發追出去看,免得他又生出什麽事端。剛走出浴室,蘇韻錦就不由自主地剎住腳步,因為站在門口那個孕婦不是鄭曉彤又能是誰?
“程铮,你手機落家裏了,剛才有電話找你。”
鄭曉彤看到擦頭發的蘇韻錦和衣服被水打濕了一片的程铮時,臉上露出幾分驚訝。
她居然也知道程铮在這裏,蘇韻錦很好奇程铮是怎麽對她解釋的。鄭曉彤再行動不便,再單純也是個女人,自己未來的丈夫過去一兩個月頻繁出入樓下女人的房子,她明明知情還特意上門來送手機,都不知道該說她偉大,還是誇程铮手腕高明。
“謝謝。”程铮把手機接了過來,不忘關切地問,“沒什麽要緊的電話,你跑下來幹什麽?醫生都讓你這段時間小心靜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你不是有事要談嗎?”鄭曉彤的目光又怯怯地在浴室門口的蘇韻錦身上掃了一眼。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這是個不可思議的場景。正牌女友撞見男友和別的女人濕身暧昧,态度卻不溫不火。蘇韻錦總覺得怪怪的。有事要談?程铮是這麽對鄭曉彤解釋的?
她戲谑之心頓起,扶着浴室的門框含笑催促程铮:“你好了沒有?我們還沒洗完呢。”
鄭曉彤的臉唰地紅了,木讷讷地道:“我……我先回去了。”
這就是她的反應?蘇韻錦雙手環抱胸前,目送鄭曉彤離開,程铮把門關上,眼睛裏像有笑意,嘴角卻繃得很緊。
“洗就洗,你急什麽?”
蘇韻錦退了一步,但還是被他摟個正着,他接着說道:“你不說我都忘了還沒洗完。”
“你們簡直是有毛病,她是你女朋友嗎?”蘇韻錦看着他用腳關上浴室的門有些慌了,她早覺得程铮和鄭曉彤之間不對勁,此前還半信半疑,現在幾乎可以斷定他騙了她。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在目睹自己未來丈夫和其他女人如此這般時,還能“害羞”地撤退。除非她腦子不正常,除非她不愛他。
“接下來怎麽洗?”程铮聲音裏有壓制不住的興奮,早在她彎腰洗頭的時候,他就有些觊觎她領口洩露的春光。蘇韻錦面紅心跳地拍開他不安分的手。他也和此前重逢後的表現不一樣了,少了冷漠和怨恨,看她的眼神似乎回到了熱戀的時光。
“別動手動腳,你給我好好說話。”蘇韻錦短暫地将他推離了幾寸,“鄭曉彤為什麽不生氣?”
“她為什麽要生氣?”程铮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對她說過我們的事。”
“你果然在騙我,說什麽她是你女朋友,搬到這也是你的主意吧?真不要臉,拿個孕婦做擋箭牌。”
“鬼才騙你。她以前是我女朋友,只不過現在是別人的老婆。她老公是我大學同學,現在人在國外培訓。想要找個安靜點的地方養胎也是她的主意,我幫她租的房子,只不過租了兩套,她和她媽媽住一起,我在隔壁。”
蘇韻錦沒好氣道:“你這樣有意思嗎?”
程铮說:“怎麽沒意思?你不是吃醋了嗎?”
“笑話。”有人臉上挂不住了。
“蘇韻錦,你敢說你對我已經沒有意思了?”他自信滿滿地補充,“你說了也沒人信。”
蘇韻錦低頭不語。何必自欺,她若對程铮已無感情,他也不可能有機會攪得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只不過她一方面提醒自己不可再重蹈覆轍,一方面卻不由自主地被她心裏的真實想法擺布。
“你和鄭曉彤為什麽分手?”她忽然問了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程铮竟然也支支吾吾起來,“分手了就分手了,有什麽可說的?”
“我們也分手了。你不知道為什麽分手,就不知道為什麽要在一起。”
“我和她……這不是一碼事?”
“怎麽不是?”
程铮也沒再任性胡來,面色漸漸凝重,“你聽我說,我對你的心思從來沒有變過。你看,你也沒有忘了我。不管是曉彤、徐致衡、吳江,還是這四年裏別的人,我們都不要計較。韻錦,我們回到原來好不好?”
蘇韻錦慢慢地推開他,遠離他的懷抱。他們之間的問題并不在于鄭曉彤、徐致衡、吳江這些人,矛盾的根源一直在于她和程铮本身。回到原來很容易,愛的時候像從不會分離,彼此傷害的時候恨不得從沒有愛過,她怕這一次激情耗盡之後再度回到無休無止的冷戰和争吵中。她已經沒有心力和資本将過去的劇本重演一遍了。
“你說話呀。”程铮皺眉。
蘇韻錦将手擋在兩人之間,“不……我得好好想想。”
“你不願意?”
“我不敢。”
農歷十一月十九,觀音誕。
嶺南人信佛者衆。這一日,各大寺廟裏善男信女如織。
鄭曉彤是北方人,但她也信佛,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齋戒沐浴,到寺內上香。這是她分娩之前最後一次到佛前許願,所以一早她就和家人一塊來到了大悲寺。進香完畢後,又在僧人處給長明燈添了香油錢。
走過觀音閣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在佛前虔誠跪拜祈求的,都是可憐人,如果現實得遂人願,誰願意将希望寄托在虛無的神佛裏。她從小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願望也不多,但她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都幸福,現在她許下的唯一心願就是孩子健康平安地誕生在這個世界。
在如此密織的人群和煙霧缭繞裏,要辨認出一個人并不容易,可鄭曉彤偏偏認出了蘇韻錦,也許因為大多數人俯身跪拜,而蘇韻錦是站着的;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這樣并不敏感的人,特別容易在人群中辨認出少數幾個讓她留意的身影。于是她什麽都沒想,就走了過去。
鄭曉彤站在蘇韻錦的身後不遠處,就這麽呆呆地看着她,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蘇韻錦并沒有留意到她。
蘇韻錦的背影很薄,腰卻立得很直。從斜後方看過去,她有白皙深秀的側臉和弧度優美的脖子。鄭曉彤想法單純,但她不是個笨人。程铮從未主動承認蘇韻錦就是他從少年時代念念不忘的戀人,然而他“湊巧”選擇了蘇韻錦所在的小區,入住後三天兩頭往樓下跑,還刻意把她帶到了有蘇韻錦的飯局上,宣告她是他女朋友,卻又在蘇韻錦離開後神不守舍。
鄭曉彤太熟悉程铮神不守舍的樣子,他們在一起兩年,每當他靜下來看着電腦裏的那局殘棋,或者觸碰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個幽藍色的墜子,就是這副神情。于是她明白過來,他找到了他要等的那個人。
鄭曉彤慶幸自己及時抽身。都說沒有人能贏得了男人心中的過去,況且他心中那個人從未真正“過去”。
程铮是鄭曉彤父親最得意的學生,她從來只會偷偷地看着他臉紅。上學的時候,周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在南方上大學的女朋友,程铮總說,等到畢業,他和女朋友就會在北京團聚。那樣她至少還能看見他吧?當時的鄭曉彤還這樣自我安慰。然而真正到了畢業的時候,他卻南下去跟随了那個鄭曉彤一直羨慕的女人。
如果鄭曉彤把自己比作月亮,程铮是她圍繞着的地球,那蘇韻錦就是太陽。
兩年之後,鄭曉彤也畢業了,她央求爸爸想辦法把自己安排進程铮所在的設計院實習,那是她第一次遠離家鄉。程铮很照顧她,她非常知足,可是有一天,他忽然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她瞠目結舌。
她喜歡程铮,不僅僅是因為她爸爸對他的青睐,可能本性單純的人都很容易被彼此吸引,程铮笑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天也亮了。可是後來程铮很少開懷大笑,他說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她的天也跟着灰了。
在程铮最痛苦的時候,是鄭曉彤陪在他身邊,他說想學圍棋,于是她教他。程铮是個聰明人,圍棋也是聰明人的游戲,但他的棋技出奇糟糕,這讓鄭曉彤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她才明白,他坐在棋盤旁,心裏從來就沒有棋子,他想着的只是那個離開之前留下了一盤殘棋的人。
兩個人在一起,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有一次深夜在他的寓所裏,他在清風上下棋,她俯身站在他身後,呼吸噴在他脖子上,他猛然回過頭來,當時燈光昏暗,他用做夢一樣的眼神迷離地看着她。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铮按倒在身邊的沙發上,她的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任由他的嘴和手在她身上游走,在衣衫初褪的時候他卻停了下來。
她看到有一顆奇異的石頭墜子,用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穿着,在他赤裸的胸口發出眼淚一樣的光。
那時她願意對他敞開自己,承受這陌生的激情,她甚至紅着臉主動貼近了他,程铮卻說了聲“對不起”。從此之後他們再沒有過親密的接觸。
鄭曉彤其實不在乎身體的愛欲,她在乎的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如果連本能的欲望都不存在,那愛從何而來?她不知道程铮能不能等到他心裏的那個人,卻漸漸明白自己是等不到了。
半年後,同在設計院的另一個校友對她展開追求,鄭曉彤和程铮和平分手,但依然是朋友。收獲了自己的幸福之後,她才知道愛和不愛之間的截然不同。
程铮跟她在一起,話不多,可是待她很好,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對蘇韻錦那樣的惡言惡語,任性胡鬧。也許,他的某一面,只為蘇韻錦存在。
鄭曉彤就這樣看着蘇韻錦,身邊上香的人已經走了幾撥,可蘇韻錦還站在那裏。曉彤見她拈着一炷香,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香燃盡,才如夢初醒地插入香爐裏。
蘇韻錦轉身就看見了呆呆看着她的鄭曉彤,環顧一下四周,不禁有幾分詫異,“嗨,你也來進香……一個人?”
鄭曉彤說:“我媽媽在那邊點香。”
蘇韻錦朝她笑笑,似乎打算就此結束這段偶遇,走到一旁捐燈油錢。鄭曉彤遲疑地跟了上去,雖然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可是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感覺到鄭曉彤依然跟在自己身後,蘇韻錦有些意外,“有事嗎?”她跟鄭曉彤其實不熟,除卻程铮這層關系,她們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
“你……也點了長明燈?是許願嗎?”鄭曉彤望着蘇韻錦說道。
蘇韻錦笑笑,沒有回答。
“為誰點的呢?”其實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鄭曉彤自己沒有感覺到,她只是想知道,所以就問了。
“為一個親人,死去的親人。”蘇韻錦索性轉過身來認真回答,想看看她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麽。
“哦……”她好像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程铮也有一盞,他說是一個心願。”
蘇韻錦不禁重新審視對面這個年輕的媽媽,她是程铮以前的女朋友,想要在前前女友面前表達什麽?
“是嗎?不好意思,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要先走了。”她無意與鄭曉彤有任何交集。
“等等。”鄭曉彤着急地扯住蘇韻錦的衣袖,“你知不知道程铮顯示器的桌面牆紙是什麽?”
蘇韻錦對她沒頭沒腦的話表示疑惑。
“是一盤下到一半的棋局截圖。”
“然後呢?”據蘇韻錦所知,程铮對下棋毫無興趣,他最讨厭的就是她守着棋局冥思苦想的樣子。
“我第一次來大悲寺就是程铮帶我來的,他每年都會來一次。”
雞同鴨講,颠三倒四,這真是場奇怪的對話。
返回的途中,蘇韻錦反複地想着鄭曉彤說的話。程铮下棋?還每年都來大悲寺?這和她記憶中的程铮實在不太一樣。難道是鄭曉彤改變了他?
為什麽他的顯示器牆紙是一盤殘棋?他的長明燈又是為何而點?
她中途掉轉車頭回到大悲寺。
重回寺裏的時候,鄭曉彤已經不在了。可是蘇韻錦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幾乎是跑着來到觀音殿前,許願的人還是這麽絡繹不絕,可她站在那裏,卻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夏天,空蕩蕩的寺院裏,風穿堂而過。她、程铮還有沈居安曾經也是在這個地點,跪在佛前許下心願。
沒錯,就是這裏。香案上還擺着不少功德簿,她一本一本地往前翻,哪裏還見八年前的舊物。正好有僧人走過,蘇韻錦上前去向他打聽,年輕的僧人搖了搖頭。蘇韻錦急了,雙手合十,塞了不少香火錢,僧人才走回後院,十來分鐘後,一個年老一些的和尚捧着厚厚一疊簿子走了出來。
蘇韻錦接過,顧不上年久陳舊的功德簿上布滿了灰塵,迅速找到八年前的年月,然後細細地往前翻。終于,她找到了自己的筆跡,上面只有四個字:平淡生活。而在她的願望後面,是一個流暢剛勁字跡,這就是她要找的東西。
那個字跡只有簡單的三個字:蘇韻錦。
蘇韻錦合上了功德簿,慢慢直起腰來,寺內傳來似近而遠的罄鐘聲,她看着永遠帶着悲憫神态的觀世音像,發出一聲不知是感嘆還是哭泣的聲音,閉上了眼睛,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菩薩也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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