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共騎
五月初五是端陽節。
在這一天,東京城的居民們都要在門上懸挂菖蒲艾葉、桃枝柳枝用以驅邪,還要在家門口擺上粽子、五色水團、茶酒供奉神明。
五月初就有開封府的衙吏到各處城門張貼黃榜,宣布即日起金明池瓊林苑對外開放,應士庶人等入內游行,西城郊外一時游人如織,趨鹜者衆。
端午這日,官家駕幸金明池觀龍舟競渡,賜宴群臣。
此等盛事自然少不了畫院官員們的參與,他們需要做的便是将君臣同歡、與民同樂的場面謄畫在絲絹上,以供後世銘記今日的太平盛世。
梁元敬的手傷在禦藥局卓有奇效的藥膏調養下早已痊愈,只是到底在手背上留下了疤痕,形狀恰似一只飛燕。
阿寶每次見了那淺紅色的疤都要嘆氣,這麽好看的手,還是毀了,梁元敬自己倒是不甚在意。
他也在奉诏赴宴的畫院官員之列。
金明池位于西城順天門外,他住在東城外郊,兩地一東一西,隔了一整座東京城,為了及時入園,只能五更便起,在清晨的霧氣中牽驢徒步進城。
随着日頭初升,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了。
官宦人家騎馬出行,女眷坐在插着柳枝和鮮花的轎子裏,前後跟着挑擔攜盒的奴仆;尋常百姓大多騎驢和騾子,小販肩扛竹竿挑着貨物。
還有那等着輕紗小帽的浮浪少年,執着絲鞭嬉皮笑臉地驅馬追逐出游的歌妓。
早年間,妓.女出游大多騎青驢,但因為阿寶,時下妓.女的地位有所提高,出行大多乘一匹胭脂馬,身披涼衫,頭戴花冠,系着遮面的幕離,別有一股意态風流。
行人見梁元敬有驢卻不騎,選擇步行,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阿寶被盯得略有些不自在,對給她牽驢的人說道:“梁元敬,你騎上來罷。”
作為一個鬼,她原本是不用騎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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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元敬微微偏頭,朝她望過來,道:“不必。”
五月的日頭已算毒辣,所以人們要在端午這天用煮過艾草的沸水沐浴,用以驅蚊排毒。
騎馬的人都不知道汗濕幾條巾子了,更別提是步行的梁元敬,他鬓旁已被汗濕,落下幾根發絲,臉頰也浮現出一抹薄紅,顯然是已經熱得不行。
阿寶與他朝夕相處兩月餘,知道他素喜潔淨,每日沐浴不落,從沒有過這般狼狽的時刻。
“你上來!”阿寶生氣地說,“再不上來別人該說你是傻子了!”
有誰會放着好好的驢子不騎,自己走路的麽?
再說了,金明池那麽遠,他靠兩條腿,走到天黑都走不完。
梁元敬想了想說:“前面應該有賃馬行,我可以去……”
阿寶臉色陰沉地打斷:“我最後再問一句,你到底上不上來?”
梁元敬:“……”
“失禮了。”
他撩起袍子,利落地上了驢背,随後執着繩子,驅驢前進。
阿寶坐在前面,就像被他用兩臂圈着,擁進了懷裏一樣,不由得頰生紅暈,不自在地向前挪了挪。
“擠着你了?”耳畔落下一道溫雅嗓音。
“不……沒有……”
阿寶答得有些結巴,同時心底抓狂吶喊,你結巴個什麽啊?跟他說話有什麽好結巴的啊!
雖然她說沒有,但她還是感覺梁元敬往後退了一點,兩人之間隔着的距離都能再坐進來一個人。
阿寶莫名感到有點空虛,又在心底吶喊,你退什麽退?驢背就這麽點寬,等下掉下去摔死你!
然而梁元敬終究是沒能摔下去,一路平安地抵達了金明池。
來的路上阿寶便發現了,今年來觀龍舟競渡的人似乎格外多,一路車馬喧阗,華蓋如雲,一眼望去滿是人頭,竟連落腳駐足的地方也沒有。
“怎麽人這麽多?”阿寶奇怪地問道。
梁元敬順着她望的方向看去,一邊給她解釋:“這是三年來,金明池頭次開園。”
“怎麽會?”阿寶睜大眼訝異道,“那豈不是……”
她雖未說完,但梁元敬已明白她的未盡之意,點頭道:“是的。”
依照慣例,金明池、瓊林苑自三月初一起對士庶百姓開放,禦史臺有司不得彈劾,此樂事直至四月初八浴佛節才告一段落,向來是東京居民一年來最為企盼的盛大活動。
然而,自熙和四年廢後李氏病逝後,金明池、瓊林苑便閉園至今,就連每年端午的龍舟競渡亦被蠲免了。
官方給出的解釋是聖上宸體違和,一應娛樂盛事能免則免,弄得底下的百姓們也不敢過于招搖,已過了好幾年冷冷清清的端午節。
至于今年龍舟競渡重新恢複,想必是為了慶賀薛皇後的冊立,所以官家才會帶着後妃百官駕幸金明池呢,以讓天下萬民看一看國朝新立的國母。
也正因如此,百姓們到了金明池外卻不急于入園,而是擠在棂星門外,等候官家的禦駕鹵簿經過。
金明池四面砌有水磨磚牆,牆上各開了十多道門,棂星門是正門,平日常年關閉,節日時也只允許禦駕、皇親國戚、帝姬驸馬,以及官家特許的宰輔大臣進出,尋常百姓都要走別的門。
梁元敬在路上耽誤太久,到得比較晚,等走到棂星門附近時,已被這裏擁擠的百姓堵住了路,前後左右都動彈不得,只能無奈下了驢子立在原地,等人群散了再進門。
忽然只聽人群中一聲喊:“來了!官家禦駕來了!”
頓時人潮湧動,萬民伸長脖子望眼欲穿,只見兩列着金絲衫袍、披錦繡披肩、配寶劍金.槍的禁軍班直在前方開道,後面跟着的是吹簫鼓瑟的鈞容直與儀仗鹵簿,最後緊跟着的,才是官家的玉辂。
官家坐在四面垂紗的玉辂中,面容看不太真切。
軍士們會把玉辂前後左右地推來推去來回三次,稱作“鹁鸪旋”,目的是為了讓軍臣士庶一睹天顏。
梁元敬在的位置靠後,并不能像擠在前面的百姓一樣,看清官家禦容,這也讓阿寶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她還沒有做好直面趙從的準備。
官家禦駕之後,跟着的便是後妃宮眷,最後是宰執百官,後妃車駕裏打頭的,當然是皇後娘娘的鳳駕。
當薛皇後的車駕鹵簿經過時,東京城的百姓們轟動了。
歡聲如雷,人人争相向前觀看皇後娘娘姿容,險些造成踩踏事故,禁軍們竭力維持住現場秩序,大聲喝退不停往前擁擠的人潮。
看着這混亂的一幕,阿寶只能苦澀一笑。
昔年她做皇後時,也曾與趙從同乘玉辂駕幸金明池過,棂星門前,也是萬民競相觀看。
只不過,看的是她的笑話。
那日,人潮中忽闖出一名白衣士子,當街攔下禦駕,正義淩然地指着阿寶,罵她是禍國奸後。
洋洋灑灑痛罵了三千來字,才被禁軍班直拖曳下去,被拖下去的時候,嘴中還不停怒罵,直至口吐白沫,引得衆人為之側目。
那時阿寶已懷胎七月,氣得挺着肚子從玉辂中站起,牙關顫抖不止,扶車欄的手指關節泛出青白色,最終因胎氣發動,兩眼一翻,昏厥在趙從懷裏。
後來經過調查,才知那名白衣士子名喚祝安,本是太學院的學生,素來仰慕同平章事呂逸的德容行止。
呂逸因反對立後被罷相,牽連一大批他的黨人門生,一批敢于犯顏進谏的直臣亦被貶的貶,黜的黜,朝中英才為之一空。
這批人因全都懷有共同的政治目的,即反對立李氏為後,時人便稱之為“反李派”,因是熙和年間發生的事,也被稱為“熙和黨人”。
祝安因不滿時政,便甘冒巨大的風險當街怒攔禦駕,為天下人痛陳官家執意立李氏為後的弊端,說他“為一婦人蒙蔽,寒盡天下士子之心”,說阿寶“蜀地歌女出身,寒微至此,一女侍二夫,清白之身不再矣”,甚至還言語暗示,阿寶腹中之子不是官家血脈,直嘆“世上未嘗聞有此事者也”。
這起風波的後續,是祝安求仁得仁,因诽謗時政,非議君上,判死罪。
這樣的懲罰不可謂不重,因太.祖立國時曾勒石為記,以訓後人不得殺讀書人,趙從此舉相當于違背祖訓。
群臣上奏為祝安求情,趙從為此又貶黜了一批求情的官員,最終減祝安死罪一等,削籍為民,逐出京城,永不敘用,後世子孫亦不得參與科舉。
這便是等于絕了祝氏一門的政治仕途了。
事實上,有人依然覺得這樣的判決過重,但已經無人敢上書為祝安陳情了,官家龍威之下,人人噤若寒蟬,只能顧好自身安危,無暇顧及他人。
後來祝安亦被算作“熙和黨人”,時人稱“君子”。
阿寶有時會想,為什麽一個當街辱罵孕婦的人也能被稱之為“君子”?
若一人在街上攔下一名孕婦,大罵特罵,想必出手相救、仗義執言的人會不少,可事情發生在她身上,怎麽就全是她的錯了?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
那便是東京城的人不喜歡她,百官臣僚不喜歡她,後宮妃嫔不喜歡她,天下的讀書人也不喜歡她。
唯一喜歡她的人,只有趙從,可是他的喜歡犯了衆怒,甚至可以說是她人生災難的源頭。
皇後不僅僅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下人的母後,立後,也就是為天下人擇母,他不能只選自己喜歡的人。
後來,連他也不喜歡阿寶了。
所以阿寶就只好死了,現在想想,阿寶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悲哀,一國之後又怎樣,站的再高又怎樣,她不過是個沒人愛的女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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