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送別
阿寶的擔憂不幸變成了現實。
梁元敬原本便身體不好, 經深秋冰冷的河水一凍,果真患了風寒,當夜便發起高燒, 第二日咳嗽不止, 還嘔了幾回血。
每年秋冬, 天氣轉涼之時,都是他肺病頻發的季節, 也是他最難熬的時刻, 好在照顧他的餘老對此已有應對經驗,按以前的方子去惠民熟藥局抓了藥, 回來煎給他吃。
這藥方是昔年覺明和尚專門為他所寫, 治他的病有奇效,果然一劑藥湯下去,高熱就止住了, 也不吐血了。
他生病的時候,阿寶只能在一旁幹着急地看着, 她無法幫上任何忙, 梁元敬有時還要反過來安慰她。
“沒事的, 我這病許多年了,就是季節轉換時,不太适應而已。”
“閉嘴!”阿寶憤怒地說。
她知道生病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臨死前的一年多,她都是在纏綿病榻中度過的。
那種身體無力到極致、不受思想支配的感覺, 阿寶記得非常清楚,她不能出門, 不能吹風, 連去院子裏賞一賞梨花都做不到, 還要成日灌那些比膽汁還苦的藥湯。
那日她選擇自行了斷,除了因為薛蘅的那番話,使她覺得自己這一生就像個笑話,對世間再無留戀之外,還有一部分原因,那便是她受夠了那副殘破的身體,如果要讓她茍延殘喘地活着,連出門去看一眼花都做不到的話,那她寧願死去。
病重是一種折磨,這是毫無疑問的。
可梁元敬為什麽要遭受這樣的折磨呢?
他是那樣善良到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人,阿寶生平頭一次埋怨起了老天來。
深夜,她不去自己的榻上,而是抱膝坐在梁元敬的地鋪旁,徹夜不休地守着他。
梁元敬燒得迷迷糊糊時,嘴裏會說一些胡話,阿寶俯下身,将耳朵湊過去,聽見他喃喃說着什麽“阿寶,我不走”之類的話。
阿寶揉揉酸脹的眼睛,在他身旁躺下,隔着厚厚的棉被抱住他,在他臉上親了又親,輕聲說:“知道了,你不走,我也不走。呆子,快好起來罷。”
翌日醒來,梁元敬發現她竟躺在自己身旁,吓得雙目圓睜,立即挺身坐了起來。
阿寶作為鬼魂無法入睡,只是閉眼假寐,聽見動靜,睜開眼道:“燒退了麽?”
她坐起身,去試梁元敬額頭溫度,等手放上去了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感覺不到的,只能讪讪地收回手,道:“算了,等餘老起來了,讓他給你試。”
梁元敬還處在震驚狀态中:“你……”
“我怎麽了?”阿寶好笑道,“都在你身邊躺一宿了,你現在才反應過來,晚了罷?”
“我……”梁元敬面紅耳赤,低垂着眼,目光無處可放,“我不知道……”
“嗯,我知道,是我故意的,好賴上梁公子,讓他對我負責。”
阿寶淺笑着,忽然心念一動,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面頰。
梁元敬眼睫一顫,像被驚吓到了似的,有些吃驚地後退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臉頰渲染出一大片淡紅,蔓延到脖頸深處。
“……”
這也太不經撩了,長此這樣下去,這燒要到何時才能退啊?
阿寶捂着鼻子,偏開頭悶悶地笑了。
好在有覺明和尚的藥方在,高燒算是退下去了,然而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梁元敬這一病,便足足病了半月有餘,直至九月九重陽将至才見好轉。
生病期間,趙從又打發禦藥局送來流水似的藥材,還特意派內侍馮益全過來替他探視,囑咐梁元敬安心養病,交給他的那樁差事并不着急,待到年後交差也不是不行。
口谕宣完之後,便是禦賜的物件,绫羅綢緞、珍奇古玩、文房四寶,擺滿了梁家小院。
官家如此寵信一名翰林畫師,此事不免令朝中官員摸不着頭腦。
梁元敬的畫再次受到了追捧,只是他散落在外的畫作很少,一般都是贈送友人之作,一些投機取巧的人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請他畫過畫像的貧苦人家身上,一時之間,有不少人因一幅畫而身價大漲,迎來潑天富貴。
然而不論外界如何喧嚣,梁家始終是安靜的,有官家禦口親令梁元敬安心養病,無人敢上門來求畫。
覺明和尚倒來過一次,是來辭行的。
先前他說,阿寶死後魂魄盤桓于陽間不散,興許是生前有夙願未了的緣故,然而阿寶的心願便是死前沒見到哥哥李雄最後一面,如今見到了,她依然留在梁元敬身邊,看來她無法轉世投胎與心願無關。
覺明百思不得其解,決意去北地的寶剎拜訪一名得道高僧,請教化解之法。
其時因後晉高祖石敬塘認遼帝為父,将幽雲十六州拱手割讓給契丹,自此黃河以北的故土盡數淪為蠻夷之手。
直至太宗親征,派遣二十萬大軍分三路伐遼,一路勢如破竹,收複不少失地,卻因高粱河一戰指揮失當,太宗大腿中箭,不得不班師回京,北伐潦草收場。
此戰之後,終太宗一生,幽雲失地也未曾收回。
趙從踐祚後,國朝禦外政策正式轉攻為守,大陳與北面大遼、西面黨項族并立,三方互不幹擾,和平相處。
但無論邊境是否有戰事,北方畢竟是敵國領土,覺明和尚竟肯為了自己以身犯險,不得不說,阿寶內心還是有些感動的。
只是她也曾想過,要不就這麽過下去得了,她并不在乎能不能轉世投胎,況且現在又得知了梁元敬對她的心意,她越發不舍得離他而去,可送覺明和尚上路時,這話她始終都沒說出口。
因為她不知道梁元敬是怎麽想的,興許他也盼着自己去投胎呢?
阿寶不太确定。
深秋主肅殺,是別離的季節,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阿哥李雄也要離開東京回泉州去了。
阿寶和梁元敬送他到渡口登船,垂柳下,梁元敬側頭問阿寶要不要變成人,阿寶搖頭拒絕。
“算了罷,你的病才剛好一點,放血傷身體。”
“已經好了,不要緊的。”梁元敬說。
“那這裏也沒地方給你畫呀。”
重陽節,東京城的居民們都要去郊外登高,要喝茱萸酒、賞菊、吃重陽糕。
京師各大佛寺要準備隆重法會,鄉下的漁民們将捕撈的魚運過來販賣,渡口人來人往,繁忙熱鬧,确實沒有地方可供他作畫。
不料阿寶話音剛落,梁元敬便從袖中掏出一幅手卷,那畫卷以麻布制成,炭筆起稿,不過尺來寬,非常适合拿在手中随時賞玩。
阿寶:“……”
原來都準備的這麽齊全了。
她望向不遠處正在指揮仆從搬運行李的阿哥,點了點頭,說:“少放點血。”
兩人找了個無人角落,阿寶親自盯着梁元敬刺臂,鮮血剛一冒頭,她便說夠了夠了。
她如今的心态較起從前,已經産生了很大的變化,剛得知自己能靠梁元敬滴血入畫、還陽轉生的時候,她恨不得每日讓他放一盆血,只因彙入畫中的血越多,她維持複生狀态的時間也越長久。
然而現在,她卻見不得梁元敬流一滴血了,尤其是經過他這次生一場重病之後,她只希望梁元敬健健康康、長長久久地活着。
可是……
他确實因為她,受過許多次傷了,手背的燙傷、還有兩條手臂上深深淺淺的刀痕。
難道這一輩子,就這麽一直過下去了麽?
阿寶忽然前所未有地迷茫起來。
“好了,”梁元敬的出聲拉回了她的心神,“時間也許維持不了太久,有什麽要和兄長說的,盡量長話短說。”
阿寶點點頭,折了枝垂柳,去找阿哥話別了。
李雄見到她,登時傻了眼:“阿寶?”
“是我。”
阿寶明媚一笑,将手中柳枝交給他。
渡口往來人多,為了掩人耳目,梁元敬又将她畫成了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眼與她過去有三分神似,是以李雄第一眼便将她認了出來,卻又有些瞠目結舌。
變成少年的阿寶眉清目秀,笑着向李雄道:“阿哥,此去一路順風,別忘了寫信給我。”
李雄急忙保證自己不會忘,又啰嗦了一大通有的沒的,翻來覆去地說,聽得阿寶頭都大了,只覺得哥哥年紀越大越唠叨。
說到最後,李雄實在沒什麽好叮囑的了,便道:“我和你嫂嫂,在泉州等你們來。”
阿寶點頭:“放心罷,阿哥,梁元敬說了,最遲明年開春,我們就會搭船南下泉州的。”
突然想起什麽,她眼珠一轉,上前附在李雄耳邊,竊竊私語了一番。
李雄聽完,說:“我知道,我也一直在四處打聽呢,不過到底這麽多年過去了,不大好找,等我有消息了就告訴你。”
阿寶說:“若實在尋不到,拿別的替代也行。”
梁元敬:“???”
兄妹二人說話像打啞謎一樣,他站在一旁,一句都沒聽懂,露出困惑的眼神。
蘭舟催發,李雄一步三回頭地登了船。
阿寶站在原地,目送哥哥離去。
時近傍晚,汴河水面煙波浩渺,一輪虹日遠遠垂在天際線,漫天雲霞,有群鷗掠過白帆,飛向遠方。
阿寶目視前方,微笑道:“我還記得,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金秋黃昏,我跟着趙從搭船去東京,阿哥到瓜洲渡送我,給了我一支如意簪,祝我到了東京,事事如意。”
“我木木的,整個人都傻了,直至上了船才知曉,原來他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吓得趕緊扒着船舷,哭着跟他說我不走了。”
“我阿哥在岸上追我,他腿不好的,追了好遠好遠,他還大聲喊着什麽,我在船上聽不見。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喊的應該是‘阿寶,你別走’。”
梁元敬望了她一眼,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阿寶自然地接下去。
梁元敬驚訝地看着她。
“怎麽?”阿寶不悅地瞟他一眼,“我會背柳永的詞很奇怪麽?被禦史臺的老頭子們罵了這麽些年,也總該有些長進罷。”
“……”梁元敬無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方才看我幹什麽?”
“我是怕你難過,”梁元敬紅着臉說,“不是讨厭離別麽。”
阿寶心中竊笑,不得了,梁元敬竟連這個也知道,看來他真的很喜歡她。
“我不是讨厭離別,只是讨厭不告而別。”
梁元敬聞言一愣,臉色發白,纖長睫毛垂下去,掩去眸中情緒。
阿寶擔心地道:“怎麽臉這麽白?是不是岸邊風太大了?快回家去罷,當心又着涼了。”
梁元敬低聲說:“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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