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怪談小鎮(十六)

白霜行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血液能為她帶來如此奇妙的感受。

血腥味不再難聞,好似濃濃鐵鏽依附在舌尖,卻又像戒不掉的糖。

她忍了太久,自從進入這場游戲起,就一直壓抑着心中的躁動。

此時此刻,口中第一次湧入屬于他人的血液,她大腦放空,仿佛踩着軟綿綿的棉花。

季風臨下手毫不留情,掌心的傷口被他劃得很重。

白霜行擁有吸血鬼的本能,對于鮮血的渴求遠遠超過理智。

然而當力道漸重,舌尖經過傷口旁側翻起的血肉,她長睫一顫,動作微微頓住。

流了這麽多血……季風臨一定很疼。

他本可以不用承受這樣的痛苦,之所以劃開自己手心,是為了她。

這個念頭在心中悄然浮起,混沌的理智逐漸變得清晰。

白霜行強行壓下滿心的燥,深吸一口氣。

她動作很輕,小心翼翼舔舐傷口附近淌出的猩紅液體,好一會兒,倏地擡起雙眼。

季風臨一直在看她。

他生有一雙纖長漂亮的柳葉眼,尾端微微揚起,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部輪廓上,平添一抹淩厲。

但他的目光卻是柔和安靜,瞳仁漆黑,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氤出一道道淺白色光暈。

而在光暈之中、眼底最深處,正映着白霜行的倒影。

被她突然這麽一瞧,季風臨一時怔住,像是有些緊張,沒出聲。

寂靜空間裏,手電筒的光線莫名晃了一下。

白霜行目光往下,掠過鼻梁,嘴唇,下巴。

最終來到他脖頸。

瘦削修長,線條分明流暢,在光線照射裏,蒼白得有如玉質。

她看見幾道淡青色的血管蜿蜒而下。

覺察到她的注視,季風臨略微低頭,沉默着擡起右手——

解開了襯衣上的第一顆扣子。

于是更多皮膚露出,甚至能見到脖頸之下勻稱的鎖骨。

白霜行:……

這個動作遠在她意料之外,不知怎麽,她耳朵微微發熱。

目光也像碰到一團火,被灼得猛然一燙,白霜行徹底清醒過來,把唇齒從他掌心移開。

“……謝謝。”

口腔裏殘留着濃郁血腥氣,她擡頭直起身體,輕聲開口:“不用了。”

季風臨定定看她,喉結一動。

他沒說多餘的話,只認真問:“還覺得難受嗎?”

白霜行搖頭。

說老實話,面對現在這種情況……

她有些不适應。

小時候,她曾聽班裏同學說起他們的家庭環境。

孩子們總是渴望着得到更多的關注與撫摸,在絕大多數同學口中,他們會和父母擁抱、牽手、互相親吻臉頰和額頭。

在他們看來,人與人之間的身體接觸再普通不過。

但白霜行不同。

父親看她的眼神從來都是冷淡漠然,母親則帶着更多幽怨的情緒,在白霜行的記憶裏,只有保姆偶爾會将她抱住。

更多時候,家裏沉寂如死水,連正常的交流都很少有過,更遑論親密的“擁抱、牽手和親吻”。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十分陌生的詞彙。

所以直到現在,除了面對關系要好的沈婵,白霜行仍然很不習慣與他人進行身體接觸。

用嘴唇壓住別人手心……已經趨近于親吻的概念了吧。

她心裏生了點說不清的情緒,無言移開目光。

季風臨倒是笑了笑,如果忽略他耳廓濃郁的紅,稱得上神色如常:“薛子真她們應該快登頂了。去看看吧。”

——他看出白霜行的尴尬,于是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事實證明,這是個很有效的辦法。

拯救陳聲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白霜行輕輕抿唇,用舌尖舔過嘴邊留存的血跡:“嗯。”

她說:“先給你包紮一下吧。”

與此同時,山洞另一邊。

打開石棺不需要太多人,薛子真和文楚楚體力最好,承擔了攀登的任務。

沈婵則站在陡崖之下,一邊舉起手電筒打光,一邊時刻警惕着四周的動靜,以防有鬼怪突然出現,打她們一個措手不及。

她很謹慎,特意打開系統商城,從中兌換了一塊救生軟墊。

未雨綢缪總是好的,這樣一來,假如有誰不慎從山崖上摔落,大概率能幸運撿回一條命。

石壁陡峭,随處可見坑坑窪窪的凹陷,放眼望去肅森可怖。

薛子真已經爬了大半,穩穩當當踩住一塊石坑,雙手則抓緊兩側凸起的石塊,用力深吸一口氣。

距離頂端越來越近,一個個疑問在她心底湧起。

白霜行和季風臨他們那邊怎麽樣了?以人類的力量,他們真能對抗那群侵略者的殘魂麽?白霜行曾說,她有把修羅刀——

是她想的那位修羅嗎?

今天發生的一切,徹底改變了她對白夜、乃至于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石棺中的女性自稱“光明神”,而白霜行有修羅相助,除此之外,還有那個他們一直在追查的、身份不明的邪神。

世界上除了鬼魂……莫非真有衆多神明嗎?

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祂們從未在人類世界中現身?白夜的産生,又是否與祂們有關?

想不通。

在線索太少的情況下,她越是接近真相,就越覺得困惑。

正想到這裏,猝不及防,薛子真聽見沈婵的一聲驚呼:

“小心!薛子真身後有東西!”

心口重重一跳,薛子真毫不猶豫松開右手,探向那把別在腰間的小刀。

該死。

她清楚感到一縷冷風拂過,不偏不倚在她後背的方向。

因為攀着石壁,她很難在短時間之內轉身一百八十度。

正要拔刀側過身體,擡手之際,薛子真瞥見寒光一閃。

——是文楚楚。

文楚楚的位置在她身旁,要想刺向薛子真後方,角度更加方便,幾乎不需要轉身。

這小姑娘警校在讀,反應速度同樣不慢,聽見沈婵的呼聲後當機立斷,也飛快拿出小刀。

刀刃鋒利,刺向薛子真身後的那道黑影,空曠狹窄的洞穴裏,頓時響起一聲凄厲尖嘯。

黑影跌落在地,蹦跳着抽搐幾下,不再動彈。

沈婵走近一步:“是蝙蝠。”

山洞漆黑,的确容易引來這種動物。

薛子真松了口氣,看一眼身旁的年輕女孩。

她神色仍是很淡,眼底卻溢出一抹笑,揚了下嘴角:“多謝。”

“不用。”

直到現在,文楚楚依舊很有元氣:“馬上就到終點了,繼續往上爬吧!”

越往上,來自沈婵的手電筒光線越弱。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們身邊整體的光亮,卻并沒有減少——

漸漸靠近陡崖頂端,那副懸在頂上的石棺竟散發出瑩白亮色,如同一盞溫潤明燈,指引她們向前。

當雙腿終于落地,整個人登上崖頂,薛子真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音。

這裏空間不大,甚至稱得上逼仄,她和文楚楚必須隔得很近,才能雙雙落腳。

而近在咫尺的地方,是那口石棺。

石棺恰好一人大小,沒有任何複雜紛繁的裝飾與紋路,看上去年歲久遠,十分樸素。

奇怪的是,山洞裏處處遍布着灰土煙塵,石棺卻幹淨得一塵不染,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空間。

文楚楚看着它,咽了口唾沫。

這場白夜被厲鬼和怪物占據,不管何時何地,總是充斥着壓抑翳然的氣息。

唯獨現在,面對着這口棺材,她居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緊繃的身體下意識庡放松一些,似乎有股溫熱的暖流沁入心底,順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暖呼呼的。

忽地,底下的沈婵出聲:“你們回來了!都解決完了嗎?有沒有受傷?”

她說着吸了口冷氣:“季風臨,你沒事吧?”

是白霜行和季風臨。

在厲鬼的圍攻下,季風臨身上被刺破幾道血痕。

他對此并不在意,仰頭望了望:“她們上去了?”

“上來了!”

文楚楚探出半個腦袋,朝他們揮揮手:“那,我和薛子真開棺啰。”

白霜行笑笑:“注意安全。”

折騰這麽久,終于來到這裏了。

文楚楚一向藏不住自己的情緒,覺得開心就笑,覺得難受就哭,這會兒雙目璀璨如星,咧開嘴角,滿懷期待看着薛子真。

薛子真對上她目光,平日裏冷冽的眉眼柔和稍許,很輕地笑了笑:“一起?”

不出所料,文楚楚眼裏的亮色更多。

石棺的棺蓋方方正正,她們将雙手覆于其上,握緊邊緣。

三。

手臂發力的瞬間,文楚楚在心中默念倒計時。

二。

棺蓋被微微推開,發出轟隆悶響,露出一條狹窄縫隙。

心跳快得更快,文楚楚深呼吸,更加用力——

一!

石棺被打開的一剎,在場所有人眼中,都被洶湧白光渾然占據。

光線強烈,卻并不刺目,不至于讓人難受得睜不開眼睛。

柔光四溢,猶如滔滔不絕的連綿海浪,将他們身邊的世界一并包裹。山洞裏黑暗散去,取而代之,是恍如白晝的亮色。

白霜行環顧四周,只見到無邊無際的一片雪白,驀地,聽見耳邊的一聲笑音。

是那道她熟悉的聲音。

“多謝諸位。”

光明神女溫聲道:“遭受重創後,我的靈魂碎片分裂四散,其中之一來到這裏。”

說到這裏,她停頓須臾:“……之所以在這場白夜中孕育而生,全因感知到鎮民們餘存的善意。當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她雖然刻意收斂了渾身上下驚人的壓迫感,但作為神明,仍然具有無與倫比的威懾力。

白霜行循聲看去,在滿目白光中,望見一抹柔軟如綢緞的金發,以及一道纖細模糊的形體。

其餘更多的,她沒法看清。

“這場白夜的主人并非個體,而是曾經在此地犧牲的百姓,以及衆多敵軍。”

光明神說:“人類死亡後,怨氣越深,化作的厲鬼越強。百姓們慷慨赴死,心中更多的,是決意;而敵軍死于他們的反抗之下,心有不甘,怨氣深重。”

所以,當他們的意識出現在白夜裏,侵略者的力量,占據了絕對上風。

“由此,這片空間受到侵染,鎮民被怨氣吞噬,變成現在你們見到的模樣。”

光明神女說:“他們原本,并不是這樣。”

雖然看不清她的樣貌,白霜行卻能清楚感受到,有雙眼睛正在注視着自己。

那是一雙澄明清澈的眸子,泛着寶石般雍容的藍,其中光暈浮動,讓人聯想起春日的湖泊。

白霜行說:“你想救他們。”

她聲線篤定,用了陳述語序,對方誠實應下:“嗯。”

“以這種形态被困在白夜裏,日日夜夜深受煎熬,是件痛苦的事情。”

說到這兒,光明神女微微一頓,再開口時,話裏溢出淺淡笑意:“想看看……他們真實的樣子嗎?”

她語調輕緩,話音方落,四面八方白光顫動,勾出一幅模糊的畫面。

白霜行心有所感,擡眼向身旁看去,恍惚間,聽見對方溫柔的低語。

“這裏,才是白夜的‘真相’。”

這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

鎮子位于群山之中,東南西北各處都是郁郁蔥蔥的樹叢,鎮民們安居樂業,很少與外界交流。

小鎮自古沒有名字,久而久之,人們幹脆把它叫做“無名鎮”。

陳聲和父母一起住在這裏,家裏經營着鎮子裏唯一的旅舍——

無名鎮與世隔絕,旅舍的生意并不好做。

萬幸他家有塊農田,一年到頭自給自足,生活倒也舒适悠閑。

在童年的絕大部分時光裏,陳聲過得很簡單。

爸爸是個文绉绉的書生,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實特別喜歡讀書,常常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媽媽溫柔又漂亮,能把簡簡單單的蔬菜做成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

對了,媽媽也很愛看書,閑暇之餘,還會自己寫些文章。

可惜陳聲太小,看不懂其中深奧晦澀的內容。

父母都是讀書人,從小到大,陳聲自然也離不開“書”這個字。

每天睡覺之前,爸媽都會在書裏選取一段故事,繪聲繪色講給他聽,久而久之,這些故事被收集成冊,名為《幻想集》。

陳聲很喜歡。

鎮子裏有不少小孩,因此,陳聲從不缺朋友。

鄰居家的許婉知姐姐總是紮着兩個小辮子,說話溫溫柔柔,見到陌生人會覺得害羞,躲到大人身後。

她對陳聲很好,每次見面,都會給他塞幾顆奶糖。

除她以外,和陳聲同齡、甚至更小的孩子也不少。

小鎮裏的童年生活簡單卻不單調,他們常常聚在一起捉迷藏、踢毽子、或是玩一二三木頭人。

鎮子裏的大人們,則是悠閑惬意、成天笑眯眯的。

江家老爺是小鎮裏最有錢的人,許多故事裏寫,有錢人自私自利、看不起窮苦人家,江老爺卻完全不是這樣。

那是個豁達随和的中年人,見誰都樂呵呵地笑,有時候冬天太冷、莊稼收成不好,江老爺會自掏腰包,給鎮民們發放糧食。

陳聲去過幾次江府,覺得裏面大且複雜,和迷宮一樣。

阿芝姐姐是個新派的人,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一些陳聲從未聽過的思想,聲稱自己絕不會結婚,要當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因為這番話,她沒少被家裏人訓斥。

但阿芝姐姐總會理直氣壯、昂首挺胸:“我以後肯定會闖出一番事業的!你們等着瞧吧!這叫追求自由!”

……

那是一段平凡卻幸福的日子。

陳聲原本以為,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鎮子裏一對新人舉辦婚禮。

幾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前去做客的邀請,陳聲家當然也不例外。

小孩最愛湊熱鬧,當他滿心憧憬推開大門,随着父母離開家時,毫無征兆地,聽見“砰”的一聲巨響。

當時的陳聲滿臉茫然,尚未理解聲音的含義,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叫“槍聲”。

鎮子周圍的森林裏,出現了嗜血的、極度駭人的“怪物”。

他們朝着小鎮步步緊逼而來,腳踩軍靴,穿着統一的制服,手裏則拿着刀與槍。

從那天起,鎮子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起初是那場婚禮。

槍聲響起後,爸爸媽媽迅速将陳聲關進了房間裏,把房門鎖好,不讓他出去。

沒過多久,男孩聽見尖叫聲、咒罵聲,還有一道道連綿不絕、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聽得心慌,隐隐約約意識到什麽,打開窗戶,悄悄探出腦袋。

從森林而來的軍隊占領了大半條長街,新郎新娘被他們拖行到大街上。

如同觀摩着動物園裏新奇的獸類,身穿軍裝的人們嘻嘻哈哈、交頭接耳,笑得肆無忌憚。

陳聲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能從他們的表情裏,看出毫不掩飾的惡意。

讓他感到惡心。

有軍官上前一步,想要扒開新娘衣物,被後者竭力反抗、一腳踹在他腿間。

在那之後不久,陳聲聽見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的槍響。

也頭一回,親眼目睹同胞的死亡。

侵略者們進入小鎮,為了服衆,第一件事就是殺雞儆猴,用屠殺威懾鎮民。

拼死掙紮的新娘被一槍斃命,有人拔刀刺向她四肢,新郎紅着眼沖上前,也被擊中胸口。

鎮民們眼睜睜看着這一切,面對敵人的精銳武裝,只能憤怒握緊雙拳,奈何無法反抗。

那天,爸爸媽媽破天荒地沒有給他講故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軍隊霸占了江家的大宅子,在小鎮裏暫時駐紮。

很長一段時間內,鎮中死氣沉沉,即便在白天正午,街上都難以窺見行人。

後來,陳聲聽到、也見到更多事。

阿芝姐姐和許婉知姐姐死在了長刀之下,關于原因,大人們諱莫如深。

他只隐隐約約聽別人說起,日寇嚣張跋扈,恐怕鎮子裏所有的年輕姑娘,他們都不會放過。

鎮子裏還有個姐姐名叫譚秋,聽說之前在大城市給有錢人家做事,陪在那家小姐身邊整整十幾年。

後來那家人秘密援助抗日活動,不料被敵軍發現,老爺太太當場斃命。

小姐氣急攻心、一蹶不振,打算出國避難,遣散了家裏所有的傭人。

于是譚秋回到鎮子裏,不過,只待了不到十天。

陳聲聽大人們說,譚秋忘不了老爺太太對她的恩情,決定只身前往原本的城市,為他們報仇。

——幾天後,在某座孤島上,殺害老爺太太的日本軍官将舉辦一場舞會。

譚秋千方百計打聽得來這個消息,為此,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這也太魯莽了!”

談話間,有人搖頭嘆氣:“譚秋就算能混進舞會、當場殺了軍官,她不但自己難逃一死……被認出身份後,恐怕還要連累那個小姐。”

另一個人沉默片刻,低聲道:“她考慮過這個問題。”

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他聲音很輕:“所以,譚秋說,她打算毀掉自己的臉。”

只要沒了容貌,沒了身份,就不會有人順藤摸瓜,報複與她相關的其他人。

這是譚秋的決意。

很難說清,當時陳聲聽到這段內容,心裏究竟作何感受。

那天男孩靜靜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都仿佛一模一樣,每天卻又截然不同。

某個晚上,父母忽然敲開他的房門。

在媽媽手裏,拿着那本《幻想集》。

從那時起,陳聲擁有了屬于他的、也屬于這個小鎮的故事。

“人死之後,不一定會變成鬼魂。”

媽媽把他抱在懷裏,手中捧着雪白紙頁,一邊說一邊寫:“嗯……還可能是天使或者精靈,長着翅膀,能在天邊自由自在飛來飛去。”

“你說的都是西方設定。”

爸爸笑:“還有神話故事裏的仙子,住在天上,吃蟠桃喝瓊漿。”

陳聲覺得,許婉知姐姐一定會變成仙子。

她從來都溫溫和和的,很喜歡看古代話本子。

至于阿芝姐姐,應該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精靈吧——

就像她生前說過的那樣,要憑借自己闖出一番大事業,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束縛。

“小聲是這樣想的嗎?”

聽完他的想法,媽媽低頭垂眸,在紙上寫出故事的大致框架:“許婉知姐姐是不是最愛吃奶糖?仙子生活在雲裏……說不定,那些雲是奶糖味的哦。”

在一家三口筆下,一個全新的故事被逐漸勾勒,這是獻給孩子的童話,不再有硝煙、戰争與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那個晚上,在壓抑恐懼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後,陳聲看着眼前的《幻想集》,久違感到了憧憬與心安。

“那譚秋姐姐呢?”

他問:“譚秋姐姐……聽說毀掉了自己的臉,是真的嗎?”

“譚秋——”

母親很輕地嘆氣,摸摸他腦袋:“小聲聽說過桃花妖嗎?”

沒聽過。

陳聲老實搖頭。

“桃花妖呢,是以桃花作為面孔的。”

爸爸坐在一旁,溫聲笑笑:“不是人臉上頂着一朵桃花啊。傳聞裏,桃花妖能用花朵幻化出人的模樣,花越新鮮漂亮,它們的臉就越精致好看。”

媽媽柔聲告訴他:“說不定,譚秋姐姐就是桃花妖哦。”

她說:“為了報複壞蛋,桃花妖精心挑選了一片花瓣,把自己僞裝成另一個人的模樣,趁機接近壞人。”

爸爸接過話茬:“神不知鬼不覺殺掉壞人、成功複仇以後,她再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找到那位小姐——”

“在故事最後,所有壞人都得到懲罰,而她們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

是個大團圓的美好故事。

雖然心知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但陳聲無比強烈地渴望着,這一切能夠成真。

如果能成真……那就好了。

從那天起,每到夜裏,男孩都會暗暗祈禱:

媽媽說過,宇宙裏有許許多多交錯折疊的不同世界,或許,在某個世界裏,這些故事能真真切切變成現實。

他不希望那些善良的人,遭受到與現實世界裏如出一轍的痛苦。

時間的車輪緩緩碾過,小鎮中籠罩着侵略的陰影,仍舊毫無生機。

陳聲每日每夜待在家裏,不能上街,不能露頭,連門窗都要時時緊閉,《幻想集》成為他唯一的慰籍。

沒人再玩捉迷藏和跳房子,更沒誰敢舉辦酒席,街邊的日軍日複一日地巡邏游蕩,就像徘徊不定的幽靈。

在《幻想集》裏,陳聲把他們設定成了最常見的反派——

那是一道道看得見摸不着的人影,渾濁髒污,會在夜裏展開瘋狂的殺戮。

記憶最後,是某個再平靜不過的下午。

爸爸媽媽忽然找到他,一路謹慎小心、四下張望,将他帶到了後山的暗河。

陳聲不明白。

在往日裏,暗河是大人們明令禁止他前往的禁地。

河邊多出一條小船,不止他,鎮子裏幾乎所有的小孩都在船上。

陳聲是個聰明孩子,在見到這幅景象的瞬間,便明白了大人們的用意。

“陳聲。”

媽媽把《幻想集》塞到他手中,開口時,眼中湧出洶湧的淚。

女人伸手将他抱住,很用力:“船會帶着你們穿過暗河,離開山洞後,有人接應——今天日軍臨時演習,不會在外面監守,你們很安全。別怕,別出聲,要聽話。”

洞口的方向,江家老爺壓低聲音,語氣急促:“抓緊時間!日本鬼子發現不對勁,已經往這邊趕來了!”

母親抱着他,身形劇烈顫抖。

爸爸站在旁邊,俯身撫摸他的頭。

他說:“陳聲,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他們的血淚,不要忘記他們的榮辱。

也不要忘記,他們前仆後繼、永不屈服的抗争。

時值1941年5月6日。

日軍即将離開無名鎮,預謀在此展開最後屠殺。

江老爺于敵寇身側潛伏多日,得知消息後,秘密告知大衆。

趁日軍演練,鎮民将未成年孩童盡數送出暗河,旋即展開反抗。

男男女女,上至六旬老人,下至青澀少年,以彎刀、長矛、棍棒為武器,皆與侵略者殊死搏殺,無一幸存。

在游戲《怪談小鎮》的序言裏,将近九十歲的創作者陳聲曾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也最難以忘卻的一段日子。

無論過去多久,他始終記得,當天洞穴幽暗,母親最後一次深深看着他,注視他的雙眼。

“還記得《幻想集》裏的最後一個故事嗎?”

她說:“陳聲,你要相信,光明和勝利……一定會到來。”

一定會到來……嗎?

此時此刻,白夜之中。

過去的記憶逐一浮現在腦海,陳聲跌坐在樹林裏,身邊圍繞着的,是團團簇簇、猙獰扭曲的人影。

他是當年的幸存者,也是今時今日,厲鬼們屠殺的頭號目标。

沉重如山的殺意迎面而來,壓得他無法喘息。

視線所及之處,幾道人影将他高高舉起,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癫狂邪性的祭祀。

緊接着,其中一道人影伸出右手,指尖冰涼,觸及他心口。

陳聲聽見自己愈發劇烈的心跳,下一刻,驟然屏住呼吸。

人影的手指并非尋常皮膚的觸感,而是鋒利如刀,随它漸漸用力,劃破男孩胸腔上的皮膚。

劇痛襲來,陳聲眼中蓄滿淚水,想起他的小鎮,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幻想集》。

只可惜,光明到來的那一天,他直至死去也沒能看到。

故事終究只是幻想,那些善良勇敢的人們,直至死去,也未曾擺脫侵略者暴虐的壓迫。

他覺得很難過。

視野被淚水模糊,不知怎麽,四下靜默一瞬。

如同感知到某種異變,人影紛紛停下手中動作,不約而同仰起頭。

淚眼朦胧裏,陳聲茫然擡眼,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眺望天邊。

看清天邊景象,男孩愣住。

自從他被抓獲,暗沉的血紅便席卷整片天空,烏雲翻湧如潮,小鎮處處死寂無聲。

然而在這一剎那,一瞬灼目亮色劃破天穹,如同洶洶利刃,刺穿遙遠雲層——

毫無征兆,像一場不真切的夢境。

那是光。

勢如破竹,浩蕩無邊,仿佛能把一切黑暗斬滅的……

最為純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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