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現場調查取證初步結束,屍體要先運回警局,一些物證也逐步從房子裏出來。

其中有樣物證是只鳥,活的,呆在籠子裏的,通體純白只有鳥喙上一點紅的文鳥。

之前紀詢看見屍體時聽見的嬌啼,就是這只文鳥發出的。在被警察帶出房子的過程中,紀詢注意到鳥籠裏裝了過量的食水,随着警察的搬運一路落下。

這顯然不是屋內那位愛幹淨的精細死者的風格。

這只鳥籠被兇手動過。

兇手殺了人,放過鳥,還給它加了足量的食水,保證它能夠生存下去。

殘忍和慈悲再度進行了鮮明的對比,只是這次對比額外諷刺。

他下樓去找夏幼晴。

樓下的人都在讨論奚蕾的事情,窸窸窣窣的聲音裏,除了驚詫,就是惋惜。他們似乎對死亡的女人知之甚詳,每個人都在談論她的禮貌好心,樂于助人。

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被人害死了。

衆人已經開始詛咒起殺人兇手。

紀詢看見夏幼晴了,她沒有走,正和小區裏的其他人一起,看屍體被擡上車子。

天很亮,太陽很大,也很冷。

她捧着肚子,僵直木然地站着,上午初見時還有的些許精神消失了,像是她的身體開了個看不見的口,維系着身軀活力的東西,便從這道口裏頭,如沙粒一般逐漸流逝。

紀詢神色微變,他擠入人群,朝夏幼晴方向快步走去。

周圍傳來接二連三的抱怨,紀詢連連道歉,卻沒放慢前進的腳步,當他終于來到夏幼晴身旁時,懷孕的女人失去了最後的力量,緩緩倒下。

此後一陣混亂。

叫救護車,安排檢查,辦理入住。

中途時夏幼晴醒來過一次,紀詢試着叫了她兩聲,但女人顯得遲鈍麻木,只木愣愣地望着前方一會後,又緩緩合上眼睛。

旁邊陪同的女醫生很不高興:“孕婦的精神狀态怎麽這麽不好?別以為孕期保持營養就可以,孕婦長時間的低落是會影響胎兒發育的,嚴重情況下可能會損害胎兒的健康和智力!有什麽問題不能好好解決,要在孕期鬧矛盾?”

接着她換了口氣,以很不情願的口吻說:“我們這裏有個優惠政策,妻子産檢丈夫也能做免費體檢,不收錢的,純免費!如果你需要就自己去導醫臺咨詢。”

紀詢覺得自己在別人眼中已經從“渣男”變成了“絕世大渣男”,一度摸出手機想要給袁越打個電話,最後還是放棄了。

他坐在醫院的陪床椅上,拉起挂在脖子上的耳機,聽歌打游戲,等待夏幼晴再次醒來。

天漸漸擦了黑,當室內的光線從明亮變得昏惑時候,躺在病床上的夏幼晴茫然地睜開眼睛,紀詢收了手機,避免屏幕的冷白光刺激到夏幼晴的眼睛。

“你醒了?你在小區暈倒了,我把你送到陽光醫院——我在你随身攜帶的包裏看見了印有這家醫院LOGO的面巾紙,猜測這是你平常慣常來的醫院。”

“蕾……”夏幼晴嘴唇動了動,聲音飄得像是一縷風,“奚蕾……”

“霍染因在查。今天你在我家見到的人叫霍染因,他是刑偵二支的新隊長,這兩天才上任,現在負責這個案子。他不是一個好搞的人。”

紀詢說到這裏,稍微停頓。

“對于刑警這行而言,越不好搞的人,業務能力一般越強,你暫時不需要太擔心,也許你還沒出院,案子就水落石出了。”

女人渙散的瞳孔在紀詢臉上對焦。

“紀詢……”

“喝杯水。”紀詢說,幫助夏幼晴坐起來,又給她遞了一杯水。

夏幼晴接過水,她喝了一口,幹涸的唇出現些血色。

“……抱歉。”

這聲道歉讓紀詢意外。

夏幼晴臉上還殘留着茫然的疲憊:“白天時候我有些太着急了,我知道你和袁越只是單純的關系好,我說的那些……只是想激一激你。我不知道現在還能找誰。也許直接報警會更好點,但蕾蕾是我最後的朋友。我想……紀詢,我覺得你更值得信任。”

原本紀詢想提袁越的,但這時候他反而說不出口。

袁越和夏幼晴的事情,別人模模糊糊,他知道得清楚。

差不多去年四月吧,袁越在出任務的時候被一位艾滋病嫌犯咬下脖頸處的一塊肉,又在争鬥中跌下高臺,跌斷一條腿。那時袁越和夏幼晴感情好,正因為感情好,這些事情反而不敢讓夏幼晴知道,于是袁越打電話給他,他去照顧袁越,順便幫袁越瞞着家裏和夏幼晴。

後來夏幼晴還是發現了,就變成他和夏幼晴一起照顧袁越。

這次事情顯然讓夏幼晴飽受驚吓,在照顧袁越的時候,夏幼晴一直希望袁越能夠從一線下來,退到二線,做份安穩點的工作。

說來……夏幼晴之所以會提出這個要求,源頭還是局裏的領導。

袁越養傷的時候,局裏領導來看望,關懷了袁越腿傷的同時,也提了近似的模糊的話。

他了解袁越,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袁越就不會想從一線退下來,這人天然有副俠肝義膽的心腸,每天裏不巡視案子翻閱卷宗,摸索破案的蛛絲馬跡,他就渾身不舒服。

那段時間裏,袁越一度非常痛苦,來自夏幼晴的,來自局內考量的,還有來自自身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感染了艾滋病。

誰都不知道。

他沒有辦法在這時候拒絕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女朋友。

他答應了夏幼晴退居二線。

之後檢查結果下來,很幸運,袁越沒有感染艾滋病,同時他在搏鬥中摔斷的腿也恢複良好,沒落下什麽病根。

接到兩樣檢查結果後,夏幼晴額外高興。袁越也高興,可高興中總帶着點郁郁寡歡。

沒幾天,袁越拉着他喝了一晚上的悶酒。

再後來,局內的消息也下來了,袁越依然留在一線,同時記功。

紙包不住火,夏幼晴很快知道了袁越主動打報告強烈要求留在一線的事情。

她砸光了袁越屋子裏的東西,摔門而出,就此消失。

作為袁越的兄弟,紀詢一貫知道袁越的心,無法指責袁越些什麽,這對他來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哪怕袁越中間猶豫心軟,可最終他只會做出一種選擇。

但在夏幼晴而言,袁越确實不折不扣的騙了她。

在她還四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就離異,雙方都承諾會愛她會照顧她,但僅僅一年,兩人各自組成家庭,有了全新的孩子,誰都不再要她。

她小學就開始住校,初中放假便到處打寒暑假工,有時候老板不給開工資都行,只要能給她一個住的地方,她野草一般生長到了現在。

她憎恨所有騙她的人。

“幼晴,如果你不想再和袁越在一起,為什麽,”紀詢斟酌問,“不把孩子打掉?”

“懷相不好,打了可能一輩子都沒孩子。”夏幼晴言簡意赅。

紀詢無話可說。

夏幼晴再度看向他,那雙本該明亮的眼睛已布滿血絲,裏頭一片彷徨。

黑發在床上蜿蜒,遮去她的身軀,她如同紙張一樣輕薄。

“紀詢,你會幫我的,對嗎?”她輕聲呢喃,“我想來想去,我一直在思考還能向誰求助,也許直接報警會比較好……紀詢,我終于想到了你。真奇怪,我想到了你。我們都沒有說上多少話。我真不應該來麻煩你。可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別人了。”

窗外有一輪月亮,圓圓的,外罩一層彩暈。

也許是月暈的關系,他的眼也花了,夏幼晴的面容模糊了,成為另一張他更為熟悉,更為稚嫩的年輕面龐。那張嬌妍的面龐鮮花一樣對着他。

那張熟悉的臉也正彷徨無助的看着他。

她孤零零站着,什麽也沒有了,滿面哀傷,沖他哭求。

一陣風從窗外吹入。

呼——

花凋零了,沙般飛逝。

夏幼晴蒼白的臉重新出現。

心中的遲疑變成顫抖,紀詢深吸一口氣,按按額角:“跟我說說你的朋友。”

夏幼晴眼睛亮起,精神一下注入她的軀殼。

“奚蕾——”她開口說了兩個字。她們認識得不久,才兩三個月,可有很多想要說的,最想說的,是她和奚蕾剛剛相遇的時間。

她舔舔幹裂的嘴唇。

“紀詢,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這家醫院嗎?因為我在這裏碰到奚蕾……”

當日她置身在醫院的婦産科,坐在她面對的醫生面目模糊,她已經忘記了對方的長相,但對方張嘴說出的每一句話,卻異樣地清晰:

“超過14周了,只能做人流,怎麽不早點來?”

“都30了,是成家的年齡了,和男朋友讨論讨論,保下來吧。”

她渾渾噩噩從醫院出來,來到馬路的邊上。

來來往往的車輛彙聚成斑駁的洪流。她站在洪流之外,漸漸感覺到麻木湧上心頭。

父母早已斷絕往來,公司因為袁越的事情離職。

和袁越也鬧翻了。

現在連想打掉一個胎兒,都力不從心。

我還能做什麽呢?

她問着自己,朝着洪流的方向,輕輕走了一步,擡起的腳還沒有落地,一股大力拴上她的胳膊,将她往後一帶。

她趔趄回頭,迷霧撥散,一個比她還矮還瘦的女人抓住她的手臂。

對方長得這麽嬌小,力量卻異樣地大,她的手臂仿佛被拴在鐵環裏,動也不能動。

那個女人有着很長的頭發,在腦後紮成個精神的高馬尾。她的皮膚黑黃,嘴唇豐厚,眼睛卻小。她并不漂亮,但給人的感覺卻很好,也許是她臉上的紅暈,也許是她小眼睛裏的閃亮,都給人一種昂揚向上的感覺。

她迷惑的眼望進那雙閃亮明眸。

“小心些。”那人說,“你看起來有點累。你叫什麽?我叫奚蕾。”

奚蕾!

紀詢聽完了,他再問:“奚蕾平常發朋友圈嗎?上面有她男朋友的信息嗎?”

夏幼晴迷惑地望着他:“你懷疑曾鵬?”

紀詢不置可否:“現場情況像是熟人作案,他嫌疑不小。”

“她有發,發得不多,主要是工作上的事情。”夏幼晴打開手機,交給紀詢。

紀詢接過,情況一如夏幼晴所說,奚蕾多是發工作上的那些事,發得也很有規律:孕婦順利生産會發一條慶祝消息,孩子滿月了後也會發一條,這條帶着照片,有時是媽媽抱着孩子,有時是孩子單獨的照片。

這些孩子的數量總共算下來有十七八個,但是有男有女,和奚蕾家裏全是女孩的人偶并不相符,兩者應該無關。

他這樣想着,紀詢翻閱,找到了夾雜在這些信息中的奚蕾和男朋友,以及一份轉發的關于海豚酒吧的招聘信,時間是半個月前。

海豚酒吧,和他打鼓的浣熊酒吧,直線距離不足兩百米。

“還有一個問題。”離去前,紀詢又問,“奚蕾家裏的人偶是怎麽回事?”

“這個我不太清楚。”夏幼晴遲疑搖頭,“我一開始看到的時候也被吓到了,後來問了蕾蕾,她只是笑笑,平常也沒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就是挺寶貝它們,時不時将它們拿下來擦擦……”

“沒點眼睛的人偶應該是特殊定制,你知道她在哪裏訂這些人偶的嗎?”

“她和我提過一嘴,我想想……”夏幼晴絞盡腦汁,“好像是一個叫魯大師的木匠?”

寧市的酒吧一條街,總是城市最後熄滅燈火的地方。

這裏火樹銀花,人群熙攘,哪怕是隆冬肅殺,它也呈現出春暖酒濃。

紀詢走到海豚酒吧時,正好看見兩位穿制服的警察在同酒吧經理說話。

紀詢沒有上去湊熱鬧。他繞了一個小圈,來到酒吧的後門。他經常出入這裏,知道這一帶的所有地形,也清楚海豚酒吧的後門在那裏。

酒吧的後門,有條傾倒垃圾的小巷,其正臉有多燈光璀璨,這裏就有多晦暗不明。不知哪裏來的野貓野狗,盤踞在垃圾桶上,用發黃發綠的眼睛刺着他,與其說它們是生物,倒更像是生物形監視器,于不動聲色間監控一切。

紀詢路過這些,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前門有警察,如果曾鵬正在海豚酒吧,如果他心虛,那麽……

“哐當”一聲響,海豚酒吧的後門打開了,一個戴着棒球帽,身材微胖,身高不矮,視覺上頗有分量的男人走了出來。

這男人明明頗為高大,卻彎腰駝背,勾頭縮肩,走路還有點趔趄,整一個被殘酷的社會壓彎了腰的可悲分子,他和紀詢打了個照面。

小巷幽深,只有遠處遙遙的燈光和天上疏漏的月影。

陰暗是很好的保護色,它在人和人間隔出安全的距離。

就在兩人插肩而過的時候,說巧不巧,一輛路過的車射來兩盞遠燈,同時将他們照亮。

紀詢看着低頭的棒球帽,冷不丁說一聲:“曾鵬?”

男人身體顫了一下,沒有回頭,他兩手提着一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往前邊的垃圾桶帶。

紀詢又說:“奚蕾。”

車燈離去,黑暗再度合攏。

當光與暗完成交替之際,棒球帽放下手中垃圾袋,彎腰之間,衣服提起,露出腰側。

黑暗裏,冷光一閃,是刀尖!

冰冷的刀尖帶起灼燙的熱度,熱度不來自體外,而來自體內。

攀升的溫度點燃了紀詢的血液,沸騰的血液在蒸煮他的骨頭,這剎那之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連呼吸都充斥着鐵鏽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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