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紀詢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霍染因的思緒有點亂,他低頭沉思,卻看見地上掉了樣東西。
一個金屬女孩頭像的鑰匙扣。
紀詢的。
他曾在對方身上看見過一次——去紀詢家裏的那一次。
霍染因彎腰撿起鑰匙扣,追上去準備還給對方,但在他出門沒有多久,他聽到後院傳來聲音,兩道,紀詢和袁越。
“喽,你的雞湯,阿姨帶來的。”最初說話的是紀詢。
“把東西放到保衛處就好了,怎麽還特意在這裏等我?”袁越說,“你也知道,撞着了分屍案,整理現場的時間是沒有定數的。”
“這不是怕阿姨的一片心意被一些不長眼的家夥給偷偷禍禍了嗎?”
“紀詢——”袁越話裏帶着無奈,“別貧。”
對于自己的好兄弟,袁越好像總是沒有多少辦法。霍染因略帶玩味地想。
“這是貧嗎?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紀詢說。
“你剛剛從霍隊在的詢問室內出來。”袁越又說,這回聲線平靜,霍染因意外發現自己出場了,“不管你以什麽樣的理由來到這裏,你的最終目的都是他,你想和他交流案件信息。否則你早招呼三五好友,把雞湯喝了——這事情你過去可沒少做。”
霍染因的腳步停下了。
他忽然發現,袁越也并不總是對自己的兄弟沒有辦法,袁越也有很多辦法——只是這人生性沉穩,輕易不愛揭人短處。
紀詢沒有聲音。
真難得,沒有聲音的居然是紀詢。他還以為不管置身在什麽劣勢裏,對方總能侃侃而談……可能這種侃侃而談也是分人的吧,對于袁越,紀詢就開始不舍得起來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走出去,出個聲,打斷兩人間明顯比較私密的對話。
但霍染因的雙腳依然像是生了根一樣,牢牢地站在原地。
每個人都有秘密,霍染因當然也有。
為了自己的秘密,他很想知道紀詢的內心,如果袁越能用感情打破紀詢的軀殼讓他洩露自己的內心,他一定給他們充足的空間。
外頭依然沒有說話聲,但有道沉悶的響。
難道……像剛才紀詢對他一樣,紀詢激動之中,将袁越按在牆上?
霍染因在心裏猜了幾輪,沒有忍住,再往前一步,透過窗戶,向後院看了一眼。
現場和霍染因的猜測截然不同。
兩人根本沒有什麽肢體上的接觸,甚至站得還有點遠,中間空蕩蕩的,再塞進兩三個人也不成問題,發出響聲的是擺放在院子裏的一項鍛煉器材。
紀詢窮極無聊,拿腳蹭它。
霍染因大失所望,他覺得今天晚上,自己可能達不到目的了。
然而情形也沒有那麽悲觀,院子外頭,紀詢說話了。
他拖着聲音,一副憊懶的模樣:“又被你發現了,我也沒辦法啊,一道謎題解了一半,不上不下,不跟魚刺卡喉一樣噎得慌?”
“這裏有最多的謎題。”袁越說,“只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回來。”
“哈,不可能。你知道……”
“不要‘我知道’。”袁越嚴肅地打斷他,“過去的事不是你的錯,不要把什麽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們也只希望你越過越好。紀詢,如果你确實不想回來,我不會再勉強你;但你心裏是想要回來的。”
“好吧,我不說‘你知道’,我說‘你不知道’。”他有氣無力的,懶得跟袁越争辯,“你根本不知道我不回來的理由……”
“袁隊!”
一支的人跑過來,打斷紀詢和袁越的對話。夜色下,他神色極其嚴肅。
“dna比對結果出來了,梧山分屍案死者身份,是唐景龍!”
實話實說,這個死者的身份讓紀詢着實吃了一驚。
鑒于死者的特殊身份,袁越找到霍染因碰個頭——也巧,對方正在走廊裏,他從後院進局子沒兩步就碰見了。
他們在二支的辦公室內留下,其餘兩人都好好坐在椅子上,肩是肩背是背,一坐一個軍姿,都半夜十一點了,精神依然抖擻得不得了。
紀詢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他勾頭垮背,雙腳像是沾了水泥一樣沉重,自覺把自己放到辦公室角落的行軍床上躺平,死魚嘆氣:“犯罪不打烊。”
“從我當警察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期待犯罪分子能夠深造進化一下,至少不要白天不搞事,晚上小搞事,周末搞大事,長假上新聞。”
一向正經的袁越難得接了個玩笑話,接着他将話題拉回正軌:
“梧山不是第一案發現場,唐景龍被切割的屍體也沒有完全找到,我白天帶人在梧山上做了地毯式的收搜,除了最早發現的編織袋裏的屍塊之外,缺少唐景龍的頭顱、兩只手掌、兩只腳掌以及小部分身體組織碎塊。初步判定梧山只是其中的一個抛屍地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解開外罩的編織袋的時候,我們發現兇手對殘肢做出了一定的……”
“我來猜猜。”紀詢随口說,“不會是被擺成了什麽造型吧?”
“兇手在将屍體切成小塊後,把它們擺成了向日葵花的造型。”袁越說,并将現場照片遞給紀詢。
紀詢立刻閉上眼睛拒絕觀看,還順便抽了本書蓋住臉——正好是他的那本《愛欲蛇》。
“血淋淋黑暗系的照片有什麽好看的,你用簡筆畫把照片內容畫下來我看看。”
自進來就在翻資料的霍染因擡起頭。袁越紀詢這對前搭檔自有默契,他無意介入,直到此時,才挑剔望了人:
過于矯情。這點倒是從見面開始就一脈相承至今。
但袁越真開始翻找紙筆,要對着照片畫圖。
霍染因不可思議掃了眼袁越,開口打斷:“法醫處給出了死者死亡具體時間了嗎?”
袁越筆下描畫速度變緩:“法醫處目前得出的結論是,屍檢發現髒器充血,實驗過後,分析為急性硼酸中毒,死者系中毒死亡後,再被分屍。死亡時間三天以上。”
“屍體是怎麽被發現的?”霍染因站起身,拿起投影儀的遙控器。
“被環衛工人發現的,在梧山的垃圾場,每周六,堆放在這裏的垃圾都會被集體運轉出去,存放屍塊的垃圾袋,就是在運轉出去前的垃圾分類中被發現的。”
“周六的垃圾運輸,不是什麽秘密,我們能知道,兇手也能知道。”霍染因說。
“你的意思是……”
“不妨考慮我們發現屍體的時間,也是兇手計劃的一環。”
投影儀打開了,霍染因看見袁越投來一瞥,但沒說話,眼觀鼻鼻觀心地繼續畫畫——很好,袁越也覺得紀詢需要治治。
他轉向拿書遮臉的紀詢。
謎題确實能夠吸引紀詢的注意。
那本安然躺着的書動了動,微微沉悶的聲音從底下傳來。
“這個可能性有,但不合邏輯。只要有可能,所有兇手都恨不得把屍體往火葬場一塞,挫骨揚灰後再倒海裏毀屍滅跡——為什麽會把屍體往一個必然被發現的地方放?哪怕它被發現的時間遲了點。”
這是個疑點,但現在也讨論不出結果。
紀詢接着說話,有氣無力,不過腦。
“唐景龍在這節骨眼上被殺,屍體又被分屍再被造型,造型的花樣還和奚蕾名字中的‘蕾’有所關系,怎麽看都是一起報複式兇殺案。不過我有一點好奇。在警方依然着重辦理奚蕾案子的情況下,對方為什麽這麽急着殺人,且肯定唐景龍就是真兇。”
兇案現場照片順利通過投影儀出現在牆壁上。霍染因做這些時不動聲色,做完了正要開口,不妨袁越先出聲。
“不要局限在奚蕾身上。”袁越把所有都看在眼裏,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現,繼續一本正經地同好友對話,“唐景龍作為醫藥代表,社會關系複雜,接觸人面也廣,再加上之前曾被曾鵬襲擊,涉入兇案人盡皆知,不能排除兇手原本就與唐景龍有恩怨,故意挑了這個時機下手,幹擾警方的偵查方向。”
“說得是。”
紀詢附和一聲。頂着書說了這麽多的話,他也頗感憋悶,幹脆擡手,拉下蓋在自己臉上的書……繼而就在措不及防間看到了被投影儀投到牆壁上的現場屍塊照!
那是個巨大的垃圾袋拼湊而成的向日葵。向日葵中心的花盤是黑色塑料袋,塑料袋被麻繩捆出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邊沿是黃色塑料袋,一條條紮成長條形的袋子組成向日葵的花瓣;餘下有綠色的袋子,組成向日葵的根莖和兩片葉子。
這些塑料袋已經被野貓野狗咬破了,露出其中裝有的內容物。
那是斑駁的綠色黴點,泛黃渾濁的屍水,在其上滋生的白色蛆蟲,還有這些東西的載體,灰白色的,失去了所有生命力,只餘下肮髒和醜陋的被啃咬得凹凸不平支離破碎的腳骨——它組成了向日葵的葉子。
一塊臭肉。
一堆臭肉。
一堆被拼接擺布,奇裝異服的臭肉。
“——!”
紀詢霍然從座位上直起聲,沖着還拿遙控器的霍染因,一聲粗話險險出口。
“你故意的吧!”
“什麽故意?在辦公室裏讨論案件的時候拿投影儀放現場照多正常。”霍染因淡淡說,惡劣的笑意在嘴角一閃而逝。
“袁越?”
“我……嗯……”袁越望着天花板,“我在辦公室裏讨論案件也用投影儀放現場照。”
靠!
這聲粗話還是在心中罵了出來,紀詢瞪着袁越站起身。
“兩位隊長繼續讨論案情吧,我這個閑雜人等就先回家了,萬一有事——也千萬別打我電話,不回!”
紀詢的離去讓辦公室短暫安靜了一下,霍染因收起了那點只因紀詢而生的揶揄。
“考慮到案件的特殊性,我提議唐景龍案先和奚蕾案并案處理。”
“好,我會把資料全部移交給二支。”袁越點點頭,将簡筆畫揉成紙團丢進垃圾桶。
“都畫完了,不拍給紀詢嗎?”霍染因多說一句。
“不用。那家夥腦袋很棒,有圖像記憶,只要看過一眼,所有細節都不會忘。”
袁越一開始臉上還帶着些微笑,說到後來,也不知道因為這句話想起了什麽,居然沒做好表情管理,讓心裏的低落浮上面孔。
霍染因不去深究,等到袁越走了,他獨自在辦公室裏整理資料,完了準備鎖門回家時,才突然摸到一樣放在口袋裏的東西。
串着條平安結的鑰匙扣。
忘記還給紀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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