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還有嗎?”霍染因思索片刻,問。
“沒了。”紀詢。
“真的?”霍染因不太相信。
“真的,一滴也沒有了。”紀詢就差翻白眼了。
霍染因的神色變得危險。紀詢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反正譚鳴九就在旁邊,了不起他躲到譚鳴九身後去。
他看向譚鳴九,評估着要如何利用對方并不偉岸的身軀遮擋自己。
霍染因也跟着看過去。
經受兩人四道目光洗禮的譚鳴九沒扛住,內心發毛:“你們幹什麽這樣看着我?”
霍染因感覺無聊,率先收回目光:“既然沒有更多的東西,那就在旁邊等等,譚鳴九,你去搜搜房間。”
“?”譚鳴九。
支使我支使得這麽理所當然嗎?我……算了你是隊長你都對。
譚鳴九任勞任怨,開始工作。
紀詢往後退了兩步,靠牆站着,他看着譚鳴九一路從抽屜搜到衣櫃,中途嘴唇動了動,但還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見霍染因的視線掃過來。
嘴唇被拇指壓迫的感覺重現,紀詢立刻閉緊雙唇。
那道視線依然在他嘴唇上兜着圈子,直到搜索室內的譚鳴九“哈”了一聲,才遺憾收回。
紀詢感覺嘴唇麻麻的,心有餘悸想:
這家夥,真是随時随地都帶着壓迫性。
“怎麽了?”霍染因問。
“我摸到東西了。”譚鳴九說,将伸入床下的手抽出來,掌心處是一枚金燦燦的紐扣。
紀詢的手指摸上手機,還什麽沒來得及做,就又和霍染因意味深長的視線對上了。
“……”
他沖對方露出一個禮貌而迷人的微笑,将手機揣進兜裏,“家裏還有事,我先走了,不用送,兩位阿sir回頭見!”
“诶——”
譚鳴九只來得及叫上一聲,紀詢已經不見了。他莫名其妙:
“沒事跑這麽快幹什麽?搞得有人追他一樣。”
“誰知道。”霍染因漫不經心,走上前接過紐扣看了看。
圓圓的紐扣比一圓硬幣大一些,外層鍍金,放到陽光下能看見明顯的藍色孔雀翎羽花紋,兩面都雕刻有圖案,一面酒杯,一面人頭。
“看着像是唐景龍落下的,認得這東西嗎?”
譚鳴九想了半天:“好像有點印象,得回局裏查查。”
從荔竹小區回到家中,紀詢直接打開手機,對着“朋友”們群發一條消息:
“誰知道藍孔雀現在搬到哪裏去了?”
搞刑偵的,誰都有自己的兩把刷子,紀詢的刷子嘛,除了大瞎猜之術外,就是他的記憶力勉強值得一吹,看過的東西很難忘記。在看見譚鳴九從床底下摸出那枚紐扣之際,他立刻認出了這是什麽——一家叫做“藍孔雀”的地下賭場的面值為一萬塊錢的籌碼。
不過一會,陸陸續續有人回應。
“不知道。”
“沒聽過。”
“條子哥不是早不當條子了嗎?還管這些啊,管也沒用,藍孔雀當時被你們連掃三次,元氣大傷,早不幹了。”
這些朋友多是紀詢過去當警察時候結交下來的“點子”,沒有這些人,他的工作肯定沒那麽好展開。不過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被敷衍也是理所當然。
紀詢挑了叫自己“條子”的那個人聊天。
這是麻臉。向來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代號,聽代號就知道,這是個滿臉麻子的家夥。也因為這一臉招搖的麻子,但凡他在的場子被紀詢帶隊突擊到了,紀詢總是能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抓住他。
抓得多了,他也怕了,悶不吭聲做了紀詢的線人,成為打入敵人內部的一根釘子。
“說說藍孔雀的近況。”紀詢直接問。
“都說了藍孔雀早被你們掃掉了……”麻臉打着哈哈。
紀詢直接發了個紅包過去。
紅包被秒接。
麻臉口風一百八十度轉彎:“紀哥您也是知道我的,場面上混,人頭熟,藍孔雀它殼子能換,養好了的人總不能換個一幹二淨吧?所以您啊,找我找對了——”
紀詢再發個紅包過去,不耐煩說:“說點幹貨。”
有錢是老板,錢到位了,麻臉廢話不說,幹貨滿滿:“就我所知,市裏抓得嚴,藍孔雀現在是真不太敢幹地下賭場生意,但他們開了家KTV,叫亮晶晶KTV。”
亮晶晶KTV是一家近兩年開在老城區的KTV,隔壁就是陳塘巷。
陳塘巷是老城區中的老巷子,縱深長,出口多,不熟悉的人來這裏跟走迷宮似的,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些非法勾當的聚集地。
當然一般也是小打小鬧,否則早被警局一鍋燴了——紀詢當警察的頭兩年,就曾在這裏包了趟餃子,一舉掃掉十五個窩點,串了七八十人回去。
紀詢來到附近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時隔多年,舊地重游,他信步走在巷子裏。
巷子裏沒什麽燈,一個人走在裏頭,能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別以為是鬼,是隔着條巷子牆壁和你一樣偷偷摸摸跑去搞黃賭的人。
但有點奇怪。
這回悉悉索索的聲音不像是隔壁傳來的,更像是背後傳來。他回頭望一眼,巷子還是巷子,長長的,空蕩蕩,月亮都照不亮。
又經過一個拐角的時候,紀詢停下腳步,單手插兜,指尖在兜裏輕點大腿。
一
二
三……
一只老鼠從陰影中竄出來,小跑到紀詢腳邊停下,它的兩只前爪捧着蔬菜根莖似的食物,兩只巨大的門牙啃咬的時候,窸窸窣窣。
神經過敏了。
出門散個步而已,還會被誰跟蹤不成?
紀詢停下敲打的指尖,他将手抽出來,大步往前走去。
“亮晶晶KTV”并不難找,在縱橫交錯的巷道中走了大約二十分鐘,東面數第三個出口出去後,左手邊就是一棟三層商業樓,這個商業樓面朝大路,背靠巷子,人流不少,一樓是個有營業牌照的棋牌室,名字叫做“老三棋牌”,二樓和三樓都是亮晶晶KTV的地盤。
但此刻二樓和三樓都沒有亮燈。
今天沒營業嗎?
紀詢沉吟着,又望上幾眼,從窗簾的縫隙中看見燈光。
樓上有人,依稀還有KTV聲音。不是沒有營業,是沒有對外營業。
紀詢暗想着,進了商業樓,迎面是老三棋牌的前臺兼小賣部,左手電梯處才是亮晶晶KTV的直通通道。
他不急着上樓,先拐進老三棋牌裏,這家棋牌場子不小,總共放了十好幾張桌子,玩麻将玩牌的都有,但此刻人流不多,只坐了一半。
紀詢随意挑了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正琢磨着上樓的辦法,還有最關鍵的——去了樓上,找點什麽。唐景龍手中有籌碼只能證明他曾是藍孔雀的客人,至于對方現在和亮晶晶KTV有沒有關系,亮晶晶KTV中又有沒有關唐景龍的有用線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沒辦法,條件有限,只能拾點邊角料查查。
紀詢心不在焉地想着,辦法沒有想出來,倒是聽見“叮咚”一聲歡迎聲,又有人進來了。
紀詢擡擡眼,漫不經心掃一掃,掃到一半,視線停滞。
進來的人穿着件呢子大衣,純黑的,襯得他皮膚更加雪白。
他工作時總用發膠向後固定的頭發也松散了,碎發落下遮着前額,壓了眉梢與眼睛,立時将那看誰都像看犯人的淩厲氣質中和大半,倒讓纖秀眉眼自帶的清純氣息顯露出來。
他先往櫃面,拿了兩瓶啤酒,一副撲克,而後來到紀詢所在的桌子,坐在紀詢對面。
他放下啤酒,洗了撲克,指尖一劃,撲克牌在他雙手間拉出一道拱橋。
坐着的人挑起眼角,笑一笑:“玩兩把?”
清純翻作魅惑。
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但這話至少少說了一半。紀詢想。
男人不壞,男人也不愛。
“霍隊,在談正事前我先問個問題。”
“說。”
“你沒有雙胞胎吧,也沒有雙重人格吧?”
“呵。”
“這就讓人費解了。”紀詢接着說,“你看,你前後造型變化有點大,前後态度變化也有點大。就在幾天前,你還懷疑我在曾鵬襲擊唐景龍的事件中插了不該插的手,也一度對我私下了解這個案子表示出不喜。乃至今天白天,都是一副冷冰冰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怎麽到了今天晚上,就專程來偶遇……”
“故意。”霍染因糾正,“我是主動跟蹤你來到此地。”
“倒不至于。”
“還不知道我找你的目的,就說不至于?”霍染因說。
“目的也不是很難猜,霍隊找我無外乎唐景龍的事情,但我覺得吧,我找不到的東西警方能找到,我找得到的東西警方更能找到,所以霍隊跟着我,無異于緣木求魚,沒什麽意義的……”
“過謙了。我找過你在警隊時候的資料。”
“哦——”紀詢拖長的聲音裏稍露不悅。
“三年前,寧市的命案平均偵破天數為3.24天,你經手的命案平均偵破天數為1.46天;同樣三年前,寧市命案的破案率是93.1%,你經手命案的破案率是……100%。很精彩的數據。”
“好漢不提當年勇。”紀詢興致缺缺,“套用老譚的說法,都是猜的。”
“逢猜必中?”
“猜不中重猜嘛。”紀詢随便說。
“我對你的辦案思路有興趣,也認為你的辦案方法能夠極大的節省破案時間,同時也确定至少在這個案子上你是認真的。”霍染因直接挑明,“我們不妨合作。”
“霍隊這是喜歡上我了?聽你說的,都像是要和我展開全方位多角度高深度的接觸了。”紀詢笑道。
“以我個人舉例,人不會只有一面。我依然不喜歡你對案子的輕慢,但這不妨礙我們間的合作。另外——”
霍染因收了手中撲克,沒見他做什麽動作,那枚在唐景龍租住房屋中找到的籌碼已出現在他的指尖。
“你來這裏是為了找藍孔雀。藍孔雀已死,現在換皮成了亮晶晶KTV。這是一家會員制KTV,哪怕上去了,你知道要找什麽嗎?逮着個服務員問,認不認識唐景龍?但在警方這裏,很輕易就能查到你必須費勁心思才能搞定的東西。比如唐景龍用的是誰的身份證銀行卡,這張銀行卡和什麽賬戶有金錢往來。以及——警方在唐景龍家中發現了什麽。”
如果霍染因不是警察,紀詢就被霍染因說動了。
但霍染因不是警察,他就拿不出這種合作條件。
可見甘蔗沒有兩頭甜,人生就是為難和為難。
紀詢尋思着個拒絕的理由,從脫下警服開始,他就不想再和警察有多長久的接觸,正好窗外頭發生了點小騷動,商業樓的後門樓梯口,一位穿保安制服的人,攔着個社會青年,争執聲都隐約傳進來了。
“他們可以上去,我為什麽不行?他們可以,我就不行?”
從争執到動手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一瞬間後,社會青年被保安推倒在地。
這一推似乎不輕,社會青年好半天才爬起來,爬起來後也踉踉跄跄的,像是喝醉了的人——也許他本來就喝醉了,才在這裏和個保安争執誰能上去,誰不能上去。
紀詢思緒發散着,突然發現坐在前邊的霍染因動了。
“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霍染因簡單說完,出去繞了一圈,攏共只花了兩分鐘。
窗戶有視野優勢,紀詢清楚地看見,出了門的霍染因徑自來到醉酒青年身前,和人撞了一下——僅僅這下。
之後霍染因沒做其餘任何事情,他又回到了棋牌室,坐在紀詢跟前。
兩人同時坐在窗戶旁,看見了同樣的一幕。
他沒有發現醉酒青年有什麽問題,霍染因發現了?
紀詢內心殘存的一點點不服輸死灰複燃。他直接問:
“這人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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