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解謎

“……他的腦袋被我埋在懸崖附近。”安心荷坐在椅子上,雙手被拘束,明亮的光照在她臉上,她臉上的陰影不見了,但生活留下的皺紋,操勞之後的風霜,一道道都清晰可見,“具體位置是蕾蕾的墓碑所在地再上走往前大約二十分鐘,那裏有一顆很顯眼的歪脖子樹,除了樹根之外,整個樹身都探出懸崖。”

“19號,我在老鄉飯店附近爛尾樓的停車場裏用針管給唐景龍注射藥物,将唐景龍弄暈,随後把唐景龍裝在後備箱中帶回村裏。”

“你一個女人怎麽有力量将唐景龍捆好放入後備箱?”

質問的是預審人員。

“其他人幫了我。”安心荷說,“有好幾個女人和我一起出了飯店。”

“等到晚上夜深人靜,我從後備箱裏把唐景龍拖出來,把他捆在推車上,将他運上山。我帶他到了歪脖子樹處,撕開他嘴巴的膠帶,問他為什麽要殺了我女兒,他先是否認,後來又痛哭流涕地承認自己殺人,他向我認錯,跪下來求我不要殺他,說能給我很多錢……”

供出這些話時,安心荷已經置身寧市警局。不止是她,其餘婦女包括村中衆多男性,也一同被帶往警局中分開詢問,以防彼此串供。

忙忙碌碌,居然才到半夜兩點。

天還是黑的,如一個巨大的漆黑的罩子,将山村罩在裏邊。

寧市的詢問要人負責,奚家村這裏也需要人負責,霍染因沒有随同事一起回到寧市,而是留在奚家村主持工作。

夜裏山路不好走,搜查陷阱的事情就留到天亮再做;但安心荷已經将她棄屍的地址說得分明,因此那一塊地方先安排了譚鳴九帶人過去看看;至于文漾漾,她則帶着另一部分人,在村子裏每家每戶,挨個搜查。

短短時間,文漾漾陸陸續續在各家房子的地下室裏發現年代久遠,已經鏽蝕的鐐铐、繩索、鞭子一類簡陋刑具。它們大都被随意堆放在雜物堆裏,有些還能看到陳舊的血跡。

她在證物清點完畢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提着個血液檢測燈沖進奚正平家裏,目标明确的照上床頭,毫不意外,滿是血跡,大片大片濺落的血跡。

有人在這裏一次又一次地殘酷毆打受害者,使血液幾乎濺滿了這塊床頭板的每一處。

這不是孤例,一如每家每戶都有地下室與刑具,他們家裏的遺留血跡也大同小異,整個村子只有一戶例外——程正。

他的房子是唯一沒發現這些令人作嘔的痕跡的地方。

紀詢在此流連。哪怕警察已經确定過這裏沒有多餘的東西,先後離開,他還是兀自停留,觀察審視。

“你在找什麽?”霍染因等在旁邊,看了眼表,“你剛才跟着我,我還以為你是不願坐警車,想讓我送你回家。”

“猜的很對,你得送我。”紀詢豎了耳朵,分秒沒錯過自己的福利。

霍染因一時默然,揉了揉眉心:“沒事我先走了,我還有工作,我的車待會兒讓別的隊員開,你跟他們回去。”

“走去搜屍體?搜屍體這種工作倒不必繁忙,牽條狗去搞不好比人更好點。”紀詢漫不經心,“至少它們嗅覺靈敏,不至于弄錯屍體。”

“你至今沒有被人打死,真是個奇跡。”霍染因不無諷刺。

“別誤會,我不是在嘲諷警察是水貨。”紀詢笑道,“我是在說這種簡單的工作勞動不到您,您還是陪我在這裏再找找吧。”

“案子到現在還有什麽不清晰的地方嗎?”霍染因說。

“嗯——多少有點吧。”紀詢回答。

“哪裏?”

“不知道,等我找到了就知道了。”

“那就來複盤一下。”霍染因淡淡說,“來山村之前,我找到了陸平。我原本确定陸平是兇手,但是安心荷站了出來,這整個案件——奚蕾案與唐景龍案——确實在此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先從奚蕾案開始說起來。這個案子并不複雜,對奚蕾人際關系進行排查之後,作案動機最充足、行事态度最為詭異的人就是唐景龍,案子中唯一的難點是,唐景龍沒有作案時間,意味着哪怕是唐景龍殺人,他也是雇兇殺人——後來我圈定這個被雇者為陸平。

“陸平身上也有充足的證據證明他就是殺害奚蕾的實際動手者:他對奚蕾的暗戀解釋了他在殺人後整理頭發,他木匠的身份解釋了葉片上殘留的尼龍纖維,他和唐景龍的關系更解釋了他殺人的動機。”

“我認同。”紀詢說,“這确實沒什麽值得疑惑的地方。”

“但警方在這裏漏了一個小細節,或者說,在上邊這麽多證據的情況下,這個小細節已經淪為一件雖然有些奇怪,但不再重要的事情了。”霍染因繼續說,“這個細節是……奚蕾死亡的現場,除了曾鵬與奚蕾自己的DNA外,只檢測到大量唐景龍的DNA,并未曾發現陸平的DNA。”

“再來到唐景龍案,唐景龍19號晚上9點還在活動,而安心荷自19號晚間回奚家村後,再沒有離開村子,除了昨天你和律師,村落中也再沒有外人來到車輛離開,那麽唐景龍的屍體是怎麽憑空從奚家村飛到梧山的?

“既然屍體憑空飛到梧山是個不可能的事件,而安心荷确确實實殺了人,那就證明……

“梧山的那包屍塊,根本不屬于唐景龍!”

“找到了,找到屍體了!”

“小心現場,一點點把屍體運出來!”

伴随着幾聲吶喊,在後山搜索的譚鳴九和文漾漾先後看見了屍體的真面目。

他們倒抽一口冷氣。

自山崖左近搬運出來的,除了唐景龍孤零零的頭顱之外,還有一具沒有頭顱的身軀,兩者腐爛程度相當。

這具身軀的左胳膊還纏着繃帶,這是……這就是唐景龍的身軀。

唐景龍的頭顱與身軀,全在這裏!

“兩起案子,死了三個人。而警方自始至終忽略了第三個人的存在,始終把這第三個人與唐景龍等同,陷在唐景龍布下的迷障中團團轉,反而是安心荷,一早看破所有。确實如你所說,在這件事情上可能牽條狗都比警察做得好。”霍染因語氣平靜,事情辦得不漂亮,不怪人嘲諷,全沒必要因此生氣,“而想要将第三人與唐景龍等同,說難不難,只要辦成一件事……”

“讓第三人的DNA=唐景龍的DNA。

“唐景龍為代孕居中牽線,涉嫌暗中調換捐贈器官的順序,他做了這麽多違法亂紀的事情,早已料到自己未必會有個好結果。為此,他未雨綢缪,在好幾年前就悄然給自己買了一條命。他利用自己曾經從事過器官捐獻的經歷,物色了一個和自己配型成功的白血病患者,将骨髓捐獻給他。幾年之後,他的DNA完全入侵了這位患者,患者變成了‘他’。”

之前去唐景龍家中調查時,饒芳潔不經意的一句話,在此時成為有力佐證。

饒芳潔說:“好像幾年前他生病,唐景龍還幫過他。”

“做完手術以後,”霍染因繼續說,“唐景龍也沒有将這位患者放養,他一直将患者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多方照料,最後甚至幫助患者尿毒症的兒子,換了腎髒。這世上多少患尿毒症的人,在醫院苦苦排隊也等不到腎源,只能在絕望中離世。”

“父子性命相繼被救,患者無以為報。”霍染因冷冷道,“只能幫唐景龍殺人——他在奚蕾案中并非沒有留下DNA,而是留下了無數‘唐景龍’的DNA;而後,他在家中被殺,屍體被肢解抛棄到梧山僞裝成唐景龍的死亡,制造了安心荷的不在場證明——他叫陸平。”

“……我在18號的時候,先殺了陸平,他是唐景龍殺死我女兒的幫兇。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蕾蕾從前和我打電話時聊過陸平吃的藥。他是接受了骨髓捐獻的白血病患者,他的DNA,就是捐獻者的DNA。唐景龍救過陸平,我女兒知道唐景龍的秘密,唐景龍想殺死我女兒,他到底怎麽殺的,想想就明白了……”

“我來到陸平的房子前,陸平正在院子裏做木工。我敲門,告訴陸平,我是唐景龍派來給他送錢的,陸平沒有懷疑,我進去後還和他說了兩句話,而後我用針筒将硼酸注入陸平體內,再用院子裏的電鋸将陸平分屍丢棄在梧山。”

“等到第二天,19號,我才去見唐景龍……我很失望。”安心荷平鋪直敘,“臨死前,唐景龍颠來倒去,能說的只有錢。如果錢能買回他的命,那麽錢一定也能買回我女兒的命。”

“安心荷把抛屍地點選在梧山,就是希望利用梧山轉運垃圾的時間來誤導我們。她知道屍體一定會在23號被發現,18號到23號,5天時間,屍體的腐爛程度在初步的法醫檢測時無法精确判斷到哪一天。

“奚蕾案中留存在警局的DNA讓梧山的屍體第一時間得到了确認,我們疏忽大意,未再用別的方式确認死者身份。譬如兇手帶走腦袋帶走指紋卻忘了帶走的陸平沒有骨折的左手手臂,這本該是破綻。

“陸平殺了奚蕾以後,原本要遠走高飛,這也是為什麽鄰居很早就看到他收拾行李的原因——這也誤導了我們,讓我們直到此時還以為陸平犯案潛逃,準備聯合各單位下發通緝文書。

“但事實上,陸平早在準備逃走之前,就被安心荷找到。鄰居證言裏最後看到‘陸平’丢垃圾的那天,她看見的不是‘陸平’,是殺死陸平後僞裝成陸平的安心荷,安心荷手裏提着的垃圾袋,才是陸平——已經被電鋸分屍後的陸平。

“當19號的唐景龍活着出現在別人面前,他就被動的幫兇手完成了完美無缺的不在場證明。兇手利用唐景龍自以為高明的手法,也利用警方的盲目自信,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完成了自己的殺人詭計。”

霍染因毫不在意的說出将自己連帶批判在內的反思陳詞:“事情到了現在,作案手法已經很明晰了。”

“确實明晰。”紀詢不否認。

“那就剩下作案動機。”

他停了下來,走到窗邊,看向黑沉沉望不盡盡頭的山。

這些山将這座山村合圍着,月色下密密麻麻像長了刺的欄杆做的牢籠。

從這裏到寧市其實并不遠,但山太深了,哪怕通了高速也需要四小時。這條高速是七年前修的,下高速到山裏的那條漂亮的嶄新柏油路則是兩年前因為“村村通公路”的政策落實才終于修好。

修好了路,這附近幾個小村子才做起了諸如羅漢松、茶葉之類的小生意,把日子漸漸過紅火,逐漸與這個世界聯系起來。

可從前都是沒有路的。

面對這刺不破的黑暗,霍染因終于斂下眼,說:“安心荷殺唐景龍的動機,或者說這個村的女人合謀一起殺唐景龍的動機,則是……”

“我女兒……蕾蕾,是這麽多年來,村子裏唯一活下來的女孩。我們已經出不去了,只有她成功離開了這個村子。她帶着這裏所有女人的希望走了。但是唐景龍殺了她。他扼殺了我們的希望。”

“他要死。殺死我們希望的,都要死。

“我把他的頭顱砍下來,最後把它們都掩埋起來。”

久久的寂靜,預審問:“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沒什麽了。”安心荷,“速判吧,不用從寬,也不用律師。”

“她們沒有路了。”霍染因平鋪直敘,語氣似乎沒有起伏,“她們的人生在被拐賣到山中的時候已經夭折,這個村子對她們而言就是一個長滿尖刺的籠子。她們本該千方百計的逃出去,她們也曾經這樣做,但一如你晚上經歷的,當時想要逃出去的女人被當成獵物,被追趕被嬉笑,再被推進坑裏,不知是死是活。到了後來,她們就只能認命的呆在籠子裏,呆得久了,這該死的恐怖的籠子也變成了她們唯一能栖息的地方。所以哪怕打開籠子的門,她們也已經沒有能力也不敢再出去了。”

他想起奚蕾家中的那只鳥,他做出類比:“她們是籠中被折斷羽翼的鳥。有些鳥死了。還有一些活了下來,活着和死了其實沒有什麽區別,甚至比死了還痛苦,因為她們一直在殺死自己的女兒,每殺死一個女嬰,她們的痛苦和麻木就加劇一分。區別是奚蕾。”

“奚蕾不止是安心荷一個人的女兒,她從活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成為村中所有女人的女兒。她是她們生命的延續,是她們的生命之燈,現在這盞燈熄滅了,她們無路可走。”

“只好犯罪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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