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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氣轉涼開始,米瑞蘭就忙起來了,一波一波的病娃娃,大部分都是上呼吸道感染,有幾個孩子因為治療不及時轉成了肺炎,一時間省醫院的兒科住院處人滿為患。有熟悉的患者,信不着別的醫生,進了醫院就找米主任。值班表根據具體情況有所調整,米瑞蘭常常晚上就直接睡在醫院了。年曉米一面心疼着,一面不知道為什麽又有點小小竊喜。不過疑惑的念頭只在他腦子裏閃了一下就被晚餐菜譜趕跑了。

他連着幾天晚上給媽媽送飯,理所當然經過加護病房,理所當然地往裏看。那個叫淇淇的孩子大部分時間都睡着。知味居的老板有時在,一臉疲憊。他不在的時候就是一個女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年曉米看到她,心裏不知怎麽就覺得有點淡淡的失落。不過他總是很容易就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

比如淇淇的夥食。小家夥的飯是知味居的大師傅做的。香味順着門縫飄出來,年曉米經過時使勁嗅一下,又一下,然後戀戀不舍地走掉,同時在心裏暗罵自己沒出息。

這天米瑞蘭又加班,年曉米倒是破天荒提前下了班,到醫院比平時早了不少。加護病房沒有人,淇淇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啃手指。年曉米心裏一揪,迷迷糊糊就推門進去了。

沒想到淇淇竟然記得他,委委屈屈叫一聲“叔叔”,就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年曉米頓時傻掉,趕緊放下保溫飯盒手忙腳亂地去拍拍摸摸。淇淇拽着他衣袖,水盈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我要聽故事……”

年曉米內心飙淚了:“可是叔叔很餓,等叔叔去吃完飯再給你講好不好……”

“不好……騙人……媽媽不要我,爸爸不要我……大人,說謊……嗚……”淇淇抽噎着,淚珠子噼裏啪啦往白色的被子上掉,洇出一片深色的小水點兒。

年曉米見了他那惹人疼的小模樣就內心舉雙手投降了,可是自己是真的餓啊,前胸貼後背了已經。他實話實說:“淇淇乖,叔叔不騙人,叔叔餓得沒力氣講故事了,等叔叔吃完飯就回來……”

淇淇癟着嘴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有吃的,叔叔別走……”說着就抻着手去夠桌上一個圓柱狀的布袋子。年曉米趕緊遞給他,看他費力地打開,裏面也是一個挺大的保溫飯盒,蓋子一掀,年曉米就走不動路了:是他想念了好幾年的挂爐鴨子啊啊啊!

不過可不敢多吃,吃了兩片肉,吮了吮手指,年曉米正襟危坐,開始考斯故事大王。

于是沈嘉文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上次那個戴大眼鏡的年輕人一本正經地坐在床頭說話,自家兒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嘉文心裏酸了一小下。跟自己親爹拽得什麽似的,跟個外人面前這麽乖!于是不動聲色地輕咳一聲。

年曉米吓了一跳,再一看,小家夥已經鑽進被子當小蠶蛹去了。他有點尴尬地摸摸頭:“那個,沈先生……”

沈嘉文一點頭,走過去拍拍被子:“淇淇,吃飯了。”

被子扭了扭,不動了。沈嘉文對着年曉米,有點無奈:“讓你見笑了。”

年曉米:“……”

沈嘉文三掀兩刨,把兒子從被子裏揪出來。淇淇眼睛又紅了,抱着膝蓋不吭聲。沈嘉文從容地拿起小勺和碗,聲音倒是溫和耐心的:“來,吃飯了。”

年曉米不好再待下去,抱起飯盒匆匆離開。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時看到沈嘉文迎面走過來,年曉米一愣,對方微微一笑:“可以和你說幾句話麽?”

年曉米茫然地點點頭。跟在沈嘉文後面,一路走到天臺上。

“我見過你。”沈嘉文在夜風裏微笑:“你總是在我店裏外賣的窗口買東西。”

年曉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你店裏的東西,嗯,那個,很好吃。”

然後就慢慢聊起來。沈嘉文仔細打量年曉米,這人面相很嫩,最多也就二十歲的樣子,身上還帶着學生的那種不谙世事的單純,很老實,問什麽講什麽,有點拘謹,有點容易害羞。心裏有了底,口氣就慢慢熟稔熱絡起來,三言兩語就套出來,原來淇淇的主治醫生,那個看上去優雅又嚴厲的女人,是這個老實頭的媽媽。

果然沒有找錯人,沈嘉文心裏暗想,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娓娓說着淇淇如何可憐,身體如何不好,這次住院又吃了多少苦,然後自責都是自己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年曉米果然很關切:“是該小心照顧着,這麽小的孩子遭這麽多罪……”

“可是醫院床位不夠,想要在淇淇的病房裏加床,都是呼吸道疾病,淇淇剛手完術,體質太弱,要是萬一被傳染上……唉……”

年曉米連連點頭,也跟着嘆氣:“你跟我媽說了嗎?”

沈嘉文心裏直翻白眼,這人怎麽這麽木,面上卻顯得誠懇又無奈:“說了,米主任說她也沒辦法,正是人多的時候。”

年曉米不吱聲了。媽媽肯定有她的難處啊。

沈嘉文見他陷入沉默,趕緊往下說:“都不容易啊,米主任也有為難的地方,這個我理解。但是作為孩子家長,實在是不放心。不過不管怎麽說,這一次淇淇住院,多虧了主任,等孩子好了,咱們一起吃個飯什麽的。最近我店裏又出了新菜品。啊,對了,這是蓮花超市的購物卡,是我對主任的一點謝意。”

年曉米趕緊退回去:“我媽是大夫,應該的。”

沈嘉文堅持要給:“你收着也一樣,我都沒謝謝你,淇淇手術那天也是你陪着他,今天也是。他很喜歡你,這真的很難得……”

年曉米還在推拒:“沒什麽的真的……”

沈嘉文板起臉:“你是瞧不起我還是怎麽着,一張卡而已。”

年曉米只得接了。又随意聊了幾句。等沈嘉文離開,年曉米走到亮光處一看,不得了,1000塊的面值!

年曉米高興了一會兒,臉色吧嗒掉下去,這東西不能收。憂傷了一小下,年曉米還是把卡小心地放進錢夾,什麽時候有機會要偷偷還回去。涼絲絲的夜風吹得人怪舒服的,忽然想起沈嘉文說他離婚了,年曉米一面替那個女人遺憾着,一面又有點莫名奇妙的安心。

年曉米跟媽媽提了淇淇床位的事還有那張面值不菲的購物卡,米瑞蘭眼神銳利一掃,見兒子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心裏悄悄松了一口氣,接着又嘆了一口氣。商議的結果是把淇淇換到一個小的單間,原來的加護間由單間變為兩人間。然後米瑞蘭把等額的現金打到淇淇的醫療賬戶上去。

沈嘉文很滿意。新房間靠醫院內側,樓下是花園,很安靜。他一面給淇淇削蘋果皮一面偷偷拿眼睛掃兒子,發現兒子正聚精會神地盯着那根又薄又長的蘋果皮。當爹的心中竊喜,一分心,手下的力氣大了,蘋果皮啪地斷掉,在地上沒精打采地盤成一圈。淇淇無趣地低下頭,開始揪被面玩兒。沈嘉文內心簡直要咆哮三字經了,為什麽小孩子比大人還要難搞啊!

寶寶終于出院了。沈嘉文要請米主任吃飯,總不能沒個表示麽。購物卡人家不收,吃頓飯總成吧。米主任正伏在一堆病歷裏,頭也不擡,沒時間,沒看這正忙着麽。沈嘉文鼻子碰了灰,微微有些尴尬,卻只能好脾氣地笑笑,只是拉不下臉來再請。正是進不得退不得的時候,聽到米主任開口:“要麽讓我兒子替我去吧,我看你家淇淇也挺喜歡他的。”

沈嘉文想想,也不失一個辦法,反正只是表示一下,說不準以後還會用到這位大夫。臨出門,米瑞蘭的聲音不高不低地追出來:“我看淇淇跟你不怎麽親,小孩子長大很快的,趁着還小,要多培養感情,否則将來後悔都來不及。”

沈嘉文愣了一下,順從地點頭:“我知道了,謝謝您。”

請客的地點在知味居的雅間,聽竹。不大的一間屋子,竹簾竹席竹桌和幾張精致的竹椅,其中一面牆壁上貼滿半圓的竹片,挂了張仿本的鄭板橋的墨竹圖,剩下兩面牆,由兩排竹片隔成土槽,種着青翠欲滴的鮮竹,屋角一座水臺,上面有只小小的竹水車,正嘩啦啦地翻着水。

年曉米推門而入時一陣恍惚,感覺自己好像穿越了,似乎是真的置身竹海,滿眼的郁郁青青,滿心的清清爽爽。

淇淇也是第一次來,正好奇地伸手去接水車上流下來的水。沈嘉文把他抱過來,他還不情願地踢騰兩下,看到年曉米進來,眼睛忽然亮了:“故事叔叔!”

沈嘉文放下亂動的兒子,無奈地看着他像一只小狗兒一樣一頭撞到年曉米腿上,揚起小臉,一臉期待。年曉米抱起他颠了颠:“怎麽還是這麽輕。”淇淇乖巧地在他脖子上蹭了蹭,不說話。

沈嘉文的醋意又泛上來了:“呵呵,年先生,淇淇和你倒是挺親的。”

年曉米天性有些遲鈍,只是憨憨地笑:“嗯,小家夥很可愛,我也很喜歡他啊,你有這樣的兒子,真是好福氣。”

沈嘉文把兒子接過來,安置在竹椅上,替年曉米倒了杯茶,然後按了桌子上一個小擺件上的按鈕。

服務員開始走菜了。

開胃菜是腌蘿蔔丁。賣相倒是很好,清清淡淡的,襯着幾顆火紅鮮豔的幹辣椒,年曉米嘗了一口,眉頭皺起來,脆是脆,可是沒有嚼勁,甜口的,吃起來嘴裏有點發澀,很怪異。

沈嘉文注意到他的表情,趕忙問道:“菜有問題?”

一般人,別人請客,不好也要說好的,偏年曉米是個沒心眼兒的,就實話實說了:“沒我媽做的好吃。”

沈嘉文有點不高興,倒不是因為年曉米說了實話。其實來知味居吃飯的,絕大部分都是有錢有權階級。來這裏吃,自然是吃最精最好的,這等開胃的小菜,很少有客人動筷。但是這不意味着後廚就可以不上心。精益求精,每一步都力求完美,這是沈嘉文對店裏菜品的要求。看樣子要跟總廚鮑師傅提一下了。想了想,就裝作随意地問道:“那你家裏的腌蘿蔔是怎樣做的?”

年曉米興高采烈地說開了:“挺簡單的,就是這個季節,挑新鮮的青蘿蔔買,回來洗幹淨,帶着皮,切成手指那麽粗的條,放太陽底下曬,曬到幹硬幹硬的沒有一點水,就收到棉布袋子裏找幹燥通風的地方挂起來,等入了冬,擱溫水一泡,瀝幹了,放醬油,醋,辣椒油,香油一拌就行……”

沈嘉文聽着聽着,漸漸露出了微笑。年曉米說的法子他也想起來了,小時候奶奶就喜歡曬秋菜,不光蘿蔔,還有茄子,小黃瓜,豆角,大蔥什麽的。都是用差不多的辦法。早些年物質沒有現在這麽豐富,冬天很難吃上新鮮的青菜,就用這種方式保存蔬菜。曬秋菜的日子總是忙碌又充實的,天高雲淡的日子,空氣都顯得明亮,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和慈祥的奶奶一起為冬日準備食物的感覺,除了幸福,似乎沒有其他詞可以描述。

年曉米說着說着,感覺自己有點多話,慢慢住了嘴,不好意思地望向沈嘉文,卻見那個男人嘴角微微翹着,眼神落在桌面某個點上,暖暖的,似乎陷入了某種愉快的回憶。

年曉米聽到自己腦子裏嗡地一聲。

他低下頭,心慌。握着竹筷的手有點發抖。服務員端了一碟水晶皮凍上來,年曉米夾了幾次,滑溜溜的凍子都從竹筷上掉回盤子裏。沈嘉文給淇淇挾了一塊放進小碟裏,回頭見年曉米滿臉通紅地和那塊皮凍較勁,不知怎麽就覺得特別好笑,于是不動聲色看着他。年曉米餘光瞥見沈嘉文看戲的表情,越發緊張,筷子上的軟而富有彈性的水晶凍子跳出去,在桌面上翻了幾翻,噗地落到地上。

年曉米不知所措地望着服務員把東西收拾起來,忽然碟子裏落進一塊沾好醬汁的凍子。沈嘉文把公筷規規矩矩放好,笑眯眯地說:“夾凍子不能太用力。來,嘗嘗看,我從老昌餃子新挖來的師傅,做冷盤很拿手。”

于是年曉米笨拙地端着小碟把皮凍扒拉進嘴裏,真的很好吃,香醋和蒜泥混着一點芝麻油,凍子在舌尖上很快化掉,留下滿嘴的酸而涼的香。

味蕾受到刺激,年曉米很快清醒過來。心裏不再那麽亂套了,伸手又夾了一塊。

菜一道道上,清蒸扇貝,蒜汁燒鹿唇,紅燒鮑魚扣遼參……年曉米舌頭受到刺激,感覺自己慢慢分成了兩個。

吃貨年曉米幸福地往嘴裏塞東西……這輩子估計也就只能吃這一次鹿唇吧,要抓緊……啊,鮑魚和遼參可是大補啊,正好秋冬進補……這個貝好鮮好好吃……

會計年曉米默默地算着這頓飯的成本,開頭的那壺茶應該是普洱,普洱這幾年漲價漲得厲害……皮凍成本不高,可是做起來很費時,人工費應該很可觀把……扇貝好像沒有特別貴,但是在這種店裏賣的話……鹿唇是很稀罕的東西,怎麽估價啊……鮑魚和遼參也好貴……這頓飯如果明碼标價的話不知道我一個月工資夠還是不夠……天啊可千萬別說要我自己付賬……

沈嘉文喝了兩口竹筍靈芝煲羊肚菌,身上有些冒汗。有心讓服務員開空調,但看到兒子似乎是剛剛好的樣子,就算了。于是雙手交叉,抓起羊毛背心的下擺利落地一掀,服務生走上來接過。他随手扯開了白襯衫最上面的幾粒扣子,挽了袖子,給淇淇舀了一盅雪梨百合甜湯,完全沒注意到對面年曉米瞬間呆滞的神色。

之後的飯年曉米不知道是怎麽吃完的。沈嘉文要送他回去,他支支吾吾地說不用。稀裏糊塗地到家,也不開燈,一頭倒在床上,滿腦子依然是沈嘉文掀掉衣服扯松衣領的樣子。他記得自己看到了那個男人的鎖骨,平整有力,棱角分明。年曉米覺得自己身上又熱又冷,心裏一抽一抽的,難受得發抖。他鑽進被子裏,飽食感很快襲來,墜入混沌的夢境。

夢裏有人緊緊抱着他,沉沉地壓在他身上,身體被擠壓,熱得難受,脖頸上卻落下涼絲絲的吻。年曉米又舒服又難過,心裏的某個地方好像有什麽要鑽出來,疼痛,恐懼,卻也夾着一點酸脹的滿足。呼吸漸漸困難起來,年曉米嗚咽一聲,艱難地掙紮,換來的是更強烈的碾壓和沖撞……最後有什麽炙熱的東西沖出去,他身上一輕,那個人手臂撐起離開他的身體,他茫然地擡眼……

沈嘉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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