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2章

“你再不回來,櫻花都要開過去了。”

遠在西南的鐘意并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時候顧清淮冷冷淡淡瞧着窗外,夜風吹過那棵櫻花樹,花瓣落下像是飄起雨,想起的是過年的時候,她在第一場雪裏凍得像只小松鼠,給自己打電話,而他站在市局十七樓,遠遠看着她。

月光把顧清淮身上的每道線條都勾勒得清晰幹淨,可那白皙耳側卻已經微微泛紅。他是那種說不讨厭就已經是喜歡、喜歡十分嘴上卻是負分的人,你讓他說一句“快點回來”打死都不可能。

他自己一個人長大,疏于表達也不用表達,直接長成現在這刀槍不入的冷淡樣子。所以現在,他難得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去看南博萬,靜靜等待電話那邊沒心沒肺的小姑娘說點什麽。

顧清淮同樣也不知道,電話那邊的小姑娘傻乎乎地龇着小白牙樂,她把這句話來來回回在心裏好幾遍,捕捉他也有些想她的蛛絲馬跡。

在他好聽的聲線裏,在他清淺的呼吸裏,她覺得自己輕盈得像只蝴蝶,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飛回顧清淮身邊,看看笑起來的他是什麽樣子,看看他正在看的那片櫻花。

她坐在那堅硬的一米二的床板上,心早就已經和軟成一片。

手臂環着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鐘意笑眼彎彎道:“我知道啦。”

人間四月天。

顧清淮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忙,南博萬被他臨時托給趙老師照顧,人直接以市局為家。

從去年冬天到現在,他們是緝毒警察,是酒吧服務生,潛伏在暧昧光線深處伺機而動,五個多月一百多個日日夜夜,德清街酒吧販毒案背後的販毒脈絡慢慢清晰。

毒枭不是一個,是三個,分別在西南、東南、東北。

西南是從境外走私,東北和東南則是自己制毒的武裝販毒團夥。

5月29日上午9時,飛機于清遠起飛,于下午一點于西南某省會機場降落。

同行的同事湊過來:“小裴,你家就是這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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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淮看向窗外,天空低得觸手可及,入目遠山含翠。

他淡淡應了聲:“不在省會,在山區。”

西南某局配合此次行動的禁毒支隊隊長秦钊已經等在機場外。

本來不用他來接的,但是這次來的人是他的小輩,也是他的老相識。

那麽多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顧清淮。

那一刻,他甚至有種自己已故的戰友活着走向自己的錯覺。

冷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微微向下的嘴角,甚至是走路生風的樣子,都分毫不差。

除了那雙天生顔色偏淺的眼睛。

怎麽會有不相關的兩個人像成這樣?

可等他越走越近,秦钊仿佛又看見十幾年前那場掃毒行動中、奄奄一息渾身是血的少年。穿過長長的時空隧道,少年臉部輪廓變得堅毅,眉眼有更冷然的輪廓,身上不再是傷,而是一身清寒一身功勳。

秦钊去看自己身邊的同事,同事轉過頭來表情比他更加震驚。

“秦隊,你說有沒有可能,小顧犧牲前,背着我們偷偷生了個兒子?你當警察這麽多年,見過長得這麽像的兩個人嗎?”

秦钊沉默,這事兒誰也不敢亂講。

顧長生是卧底任務結束之後犧牲的。

那年禁毒形勢嚴峻,在端了幾個販毒制毒窩點後,他的人頭被毒枭懸賞五十萬。

就算有妻子有孩子,以他的反偵察意識,悄悄藏起來保護好,也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說話要講證據。

秦钊這樣想着,顧清淮已經走到他的面前。

英俊高大的年輕警官微微颔首:“秦警官。”

秦钊像是看見自己的警校同窗、曾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兄弟,心中百感交集。

他笑着對顧清淮說:“當年我嫌棄你未滿十八,現在你長大了,我們可以一起執行任務了。”

那語氣裏,滿滿長輩看待小輩的欣慰,甚至有種“與有榮焉”的老父親一般的感慨。

顧清淮輕輕揚眉,目光冷而靜:“我的榮幸。”

那天深夜,故鄉的土地,萬籁俱寂,來不及細看,也不能細看。

顧清淮手裏的槍已經拉栓上膛,冷白手指和托起的槍形成鮮明對比,那雙不帶情緒的眼專注冷漠,深處是少年的風發意氣。

鐘意睡得香甜,隐隐聽見什麽聲音。

打雷了?噼裏啪啦的。不管了,翻個身,繼續睡。

天還暗着,上學的孩子已經起床,背着書包走向學校。

山路太難走,路又太遠,翻過一座山還有一座,只能天不亮就起床。

他并不知道昨天夜裏這座山裏發生了什麽,太陽照常升起。

路邊有一身黑衣的叔叔,神色冷峻皮膚冷白,吓了他一跳。

“車在山下,捎你一程。”他在他錯愕的視線裏輕聲開口。

熬過夜的嗓音低沉微啞,但是是好聽的。

小男孩還是害怕,怕被抓去賣器官。

他難得笑,亮出警官證給他看:“警察。”

禁欲至極的寸照,照片裏的人一身警服,寫着:顧清淮,清遠市公安局,下面是六位數警號。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我長大以後也要當警察!”

顧清淮目光柔和,語氣認真而鄭重:“好啊,未來的共和國警官。”

毒枭緝拿歸案,販毒窩點被整個端掉,顧清淮的飛機在翌日上午。

秦钊:“你生日的時候就已經回清遠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顧清淮輕輕揚眉:“謝謝秦叔叔。”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的生日,是母親的忌日。

他從未為此感到難過,他想,母親是撐到能陪他的最後一刻,想看他吃完長壽面再走。

天氣陰沉,山裏的空氣都是潮濕的。

顧清淮買了花,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洋桔梗,沿着那條少年顧清淮走過的路,一步一步上山。

原來少年時期怎麽走都走不完的山路,其實也就這麽長。

是他那個時候太小,才會覺得沒有盡頭。

母親裴婉卿之墓。

顧清淮看到鐘意前幾天拍給他的那束花,認認真真綁了蝴蝶結絲帶。

花已經幹枯,下面壓着小紙片,已經被露水打濕,字跡斑駁,上面一筆一劃寫着:

“阿姨您好,冒昧來打擾您。

想要告訴您,顧清淮很好很好地長大啦。

很溫柔,很善良,還很好看,每年會給山裏的孩子寄錢、寄書、寄衣服。

會收留無家可歸的狗狗,也會給萍水相逢的老人買飯,是個很好很好的大人。

就是經常會受傷……您要保佑他不要再受傷,一生順遂,平平安安。”

沒有署名,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是誰。

顧清淮在墓碑旁邊半蹲下來,一點一點把墓碑擦幹淨。

“媽,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在清遠市局禁毒支隊。”

“我還是沒有找到爸爸。”不知道他是誰、在哪,是否活着。

顧清淮的目光和聲音都溫柔,就好像面前不是一座冰冷的墓碑,而是他的母親。

他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垂着,顯出令人心動的柔軟。

毒販眼裏的尖兵利刃,同事眼裏的緝毒機器,此刻不過是個跟媽媽說悄悄話的小男孩。

那張面無表情冷若霜雪的俊臉,每道線條都乖巧無害。

他輕聲道:“我遇到一個女孩子。”

鐘意一行人的義診在五月底圓滿落下帷幕。

她滿心不舍,總覺得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個媽媽得白血病的小男孩。

帶來給小朋友的書包文具還有一套,衣服來不及給他買新的、于是在書包夾層給他放了錢,書包裏裝着的是家中需要常備的非處方藥,如果他感冒、發燒又或者腸胃不舒服沒有辦法看醫生,可以撐一撐。

山路崎岖,她走了将近小時,終于走到小男孩的家裏。

小男孩不在,她拉着媽媽的車子不在,他的媽媽也不在。

鐘意心裏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在看到地面那暗紅的血色時目光一凝。

白血病晚期,嘔血都是尋常。

她坐在門口的木頭凳子上,從日落等到天黑,繁星滿天,月光終究有限。

時間越久,心裏的不安越重,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呼吸聲都清晰,她默默為他祈求。

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只好祈求神明。

祈求他的媽媽沒事,祈求會有醫學奇跡,祈求他能如媽媽所願好好長大走出大山。

鐘意聽見緩慢的腳步聲,連帶着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而除此之外,還有壓抑的哭聲。

小男孩拉着車子回來,每每想掉眼淚,就拼命咬住嘴唇,哽咽着大口喘氣。像是再也無法承受,他手裏的車子放到一邊,蹲在再也不會有媽媽出現的家門口,大聲哭了出來。

山風吹過,鐘意渾身發冷,她的猜想變成現實。

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拍拍他瘦弱的肩背,一下一下,最後什麽都沒說,什麽也說不出來。

聽見小男孩哭着說,我的飯還沒做熟……我還給她做了好吃的呢……她都沒有吃就走了……

像是看到失去母親的少年顧清淮,也像是看到失去外婆的少女鐘意。

鐘意鼻音很重,聲音很輕:“你要一個人學着長大了。”

她想起顧清淮分享給她的那首歌《你要如何我們就如何》。

歌裏唱着:“別哭,前面一定有路。”

當着小朋友的面,她是個大人。

當她一個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悲傷兜頭将她淹沒。

鐘意想起高考報志願的時候。

外婆坐在搖椅上,腳邊是她的針線盒,家裏那只老态龍鐘的貓窩在外婆身邊。

外婆笑容溫暖慈祥:“翹翹,聽外婆的,不要當醫生。”

她的小名叫翹翹,是外婆起的,外婆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叫過。

她蹲在外婆腿邊,撒嬌似的任由外婆摸摸頭,和貓咪争寵:“可是我想當醫生。”

我想當醫生,我想快點長大,我想治好您的病。

所以,您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心太軟了,當醫生見不得生離死別,會吃很多苦,”外婆緩緩說道,“到時候得掉多少眼淚。外婆就算看不見,也會心疼的。”

那個時候的鐘意不以為然,沒想到現在一語成谶。

山裏黑得可怖,樹影婆娑張牙舞爪。

她的眼前是哭着的小男孩,是外婆進手術室前跟她說的抱歉。

她忍不住想,顧清淮媽媽去世的時候,他是不是也一個人走過這樣的一段路,不知道明天在哪,不知道腳踩在何處,稍有不慎就像是要墜落萬丈懸崖。

可是想到他,她的心裏像落下一片月光,清清冷冷,溫溫柔柔。

她覺得甜,也覺得酸澀,而在重重情緒之下,是顧清淮,我好想你啊。

明明只是她喜歡他,明明他只是她的房東先生。可她總是在最難過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想起他,像是在海上漂泊無依無靠的小船看到了燈塔。顧清淮就是她的燈塔。

山路陡峭,都是碎石,樹枝已經好幾次劃到她的臉頰、勾到她的頭發。

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每一步都膽戰心驚,還是不可避免摔了一跤。

掌心擦到鋒利的碎石,運動褲膝蓋的位置已經摔破,手臂傳來火辣辣的疼。

她像個可憐兮兮的小朋友,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如果顧清淮現在在自己面前,她一定要裝得很可憐很可憐,然後跟他要一個抱抱。

這樣想着,她的注意力又被轉移,等最劇烈的那一陣疼過去,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顧清淮到醫護人員居住的學校時,鐘意不在。

他問那個照片裏和她一起笑的年輕醫生:“請問,鐘意去哪兒了?”

魏寒:“去看一個母親得了白血病的男孩,我剛和她通過電話,說是很快回來。”

是白血病,不是感冒發燒。她瞞着自己,故作輕快。

顧清淮擡眼,月光壓在他濃密眼睫,淺色瞳孔深不可測。

茫茫大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個傻子,是不是又在哭。

山路怎麽怎麽走也走不完,鐘意每走一步,膝蓋都是鑽心刺痛,像被釘子密密麻麻碾着。

害怕慢慢擠占胸腔所有空氣,饒是她作為一名醫生心理素質良好,此時也在崩潰的邊緣。

手機響起,她停住腳步,看到顧清淮的名字,眼淚差點就掉出來。

她深吸口氣,确定聲音聽不出情緒,脆生生喊了一句:“房東先生!”

顧清淮已經能看到往山下走的那個小小身影。

荒山,鮮有人煙,一個小姑娘當真是不怕死。

他下颌線緊緊繃着,眼睛更像是數九寒天的深潭裏浸過,冷得吓人。可當他看見她把拿手機的手垂在身側,另一只手擦過眼睛的時候,整個人都有種繳械投降的無力感。

不敢說重話,也說不出重話,自己悶不吭聲消化自己所有的憤怒和擔心。

朗月懸在山巅,漫天繁星。他想要走過去,又怕猝不及防的靠近吓到她。

“你怎麽給我打電話但是不說話呀?是……”鐘意小心翼翼,“是打錯了嗎?”

這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聽筒,所有疼痛難過委屈都短暫不能靠近她。

顧清淮那聲線還是清冷到不近人情,但是語氣很軟:“沒有,是打給你。”

鐘意瞬間就不想哭了,嘴角還忍不住上揚,全身的每個細胞走在叫嚣,我好想你啊,如果你在多好。

她緩緩移動受傷的膝蓋,忍不住想小美人魚踩在刀尖上跳舞是不是就這麽疼。她的語氣卻是輕快的開心的,還有一點點羞澀和近似撒嬌的尾音:“怎麽突然給我打電話了呀?”

心軟成這樣,當醫生很辛苦吧。顧清淮看着那個悄悄擦眼睛的小姑娘:“想你是不是又在哭。”

鐘意笑,鼻音很軟:“我才不會呢,我又不是小朋友。”

她攥着手機的手指很用力,想要抓住那一點點來自顧清淮的溫情。

可是,只要再晚一秒挂斷電話,她的謊話可能就要被顧清淮拆穿。

她耷拉着小腦袋:“我好忙呢,先不跟你說啦!”

明明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顧清淮給她打電話或者發信息。

明明她每天睡不着的時候都絞盡腦汁翻來覆去,想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和他說話。

等他電話真的打來,她卻主動提出挂電話。

嘴上乖巧又懂事,可是心裏想的卻是,顧清淮,不要挂電話,我真的好難過……

我受傷了,腿特別疼,怎麽走都走不回去。

我跟你說的那個小男孩,媽媽去世了,以後他就只有一個人。

她在他挂斷電話的前一秒,不抱希望地問:“顧清淮,可以開一下視頻嗎,我有點想看看我的狗狗。”聲音低低的很可憐,像委屈巴巴的小動物一樣。

顧清淮看着她,小小一團站在那,像個被人抛棄的小朋友,還有力氣跟自己撒謊。

他腿長、步子也大,心想吓到就吓到吧,不想再看她哭。

顧清淮不說話,鐘意聽見風聲和他因為走路、沖鋒衣布料摩擦的聲音,細微的聲音輕輕落在她的心尖。

她低着頭,手指抹過眼睛,視野清晰之後又變朦胧,可是到處都是黑漆漆的,根本沒有什麽差別。她一個人站在荒山之中,情緒距離崩潰只有一步之遙。

電話那邊的人不再冷淡,甚至難得放輕了語氣哄人,以至于那聲音溫柔得不像話:“你是想看狗狗,還是想看我啊。”

鐘意大腦整個當機。

等她擡頭,突然看見萬裏星河盡頭,那個高而清瘦的身影。

單單一個輪廓,她都能辨別出那是誰,胃裏似有一萬只蝴蝶蹁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電話被挂斷。顧清淮最真實的聲音,就這樣猝不及防直接落在她耳邊。

“鐘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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