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地鐵

全明星賽的時間很快就到了。

這次全明星賽就在A城舉辦，歐洲FEC（歐洲賽事聯盟）、北美FNC（北美冠軍系列賽）、南美FSC（南美冠軍系列賽）、俄羅斯FRE（FIRE俄羅斯賽事聯盟）四大區域各派明星選手組成頂尖戰隊，已經早些時候抵達。

A城某文化藝術體育場。

離正式開幕還有八小時，但粉絲和媒體早已擠得人山人海。主辦方預熱做得很不錯，開放了部分場地供游客參觀，還能買到小的燈牌應援物，或者選手紀念冊。周圍的酒店早已爆滿，還有實在訂不到票也拼不成房的粉絲，甚至已經備好了睡袋和帳篷。

所有選手出行低調，走專用安全通道。

EGT四人則是坐地鐵過去，預計要最晚到達。

雪微沒有本市的地鐵卡，他們先領他去辦了一張。

他顯然沒有來過這邊的地鐵站，方向都找不對，一進門直奔出口走。

頑石這才想起來問他：“A市通勤沒有地鐵是會死的，你之前怎麽過來的？”

“坐火車過來，然後坐公交車。”雪微說，“我老家很小，沒有地鐵。”

頑石漸漸明白了：“哦哦，所以之前沒坐過？”

“以前乘過一次地鐵。”雪微雙手插兜，聲音沒有波動，“當時都是跟我一起的人幫忙辦好，我跟着他就行，不知道流程。”

“那你就跟着我們走吧，這邊有座。”趙小奕撓了撓頭，“要坐一個多小時地鐵呢，你受得了嗎？”

雪微那天跟他們吃完了燒烤之後，連續上吐下瀉好幾天，把他們吓得差點要集體擡他去醫院挂水。

結果雪微像是對這種事很有經驗，從行李箱裏翻出了益生菌、蒙脫石散和生理鹽水，自己治自己，每天昏睡，也沒有其他大的問題，他們也才勉強放下心來。

“線上殺人那麽厲害，結果線下脆的一批。”頑石說，他還有點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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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天排到雪微一把，頭都被打爆了。誰能想到，游戲裏打得那麽激進的人，現實中脆成這樣。

大家都把位置讓給他，雪微也沒有推辭，他找了個靠欄杆的位置坐了下來，随後靠着坐下。

這兩天他又瘦了點，雖然還是裹得厚厚的一大團，但是手腕又瘦了一圈，蒼白的手指握着欄杆，好像輕輕一握就能折斷。

他頭靠着欄杆，因為不舒服，竟然還稍微睡着了一會兒。

或許是地鐵搖搖晃晃，半夢半醒間，他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他第一次坐地鐵的那一次。

那時是在德國，歐洲世錦賽。那條地鐵線正在翻修，有些老了，車廂裏散發着油漆的味道，光很亮，車廂搖搖晃晃。

他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他對面的男人穿着工裝夾克，半長的頭發在腦後綁起來紮成一個小揪揪，桌板下翹着二郎腿，漆黑的短靴。兩人桌面放着好幾疊紙張，密密麻麻寫着戰術。

興許是他那時比現在更加孤僻沉默，又是一張漂亮的東方面孔。工作人員以為他一個人過來，找他查票，不停詢問他是否安全。

他擡起眼皮，沉黑的眼看過去，面前的男人就笑了起來，桃花眼璀璨而多情，用當地語言告訴工作人員，“這個小朋友是和我一起的。”

男人像是什麽奇怪的語言都會一點，德語夾着英文和中文說，居然和人家聊了起來，還能讓人家懂他意思。

從“FIRE是一個很好的游戲”一直聊到“你看世界賽嗎”，男人聊到興頭上，還冒出幾句“對對”，工作人員被他哄得暈頭轉向，還找他們要簽名。

“我的也要嗎？”雪微本來在看窗外，直到男人把那張紙推到他面前。

男人說：“嗯。”

他看了一眼簽名值，上面是龍飛鳳舞的英文字。

CHN.Pretty。

那時還沒有國家隊，中國連職業聯賽都沒有，因為之前代理方與《fire》官方存在版權争議，這款風靡世界的游戲在極長的時間裏無法上線本土。

他抽出筆蓋。

他那時的ID叫【ICE】，冰雪。

他看着他的筆跡，照着慢慢地寫。

【CHN.Ice】

“那個……打擾一下，請問你們是職業選手嗎？”

雪微擡起眼，被一聲詢問喚起。

他擡起頭，才發現面前站着一對情侶，女生舉着手機，怯怯地對着頑石發問，視線卻落在雪微身上。

這對情侶都穿着文化應援衫，臉上貼着彩繪貼紙，女生臉上是國旗，男生的側臉上則是一朵黑金色玫瑰。

中國隊，而且多半是聞蠻的個人粉絲。

趙小奕說：“是的。”

“啊！我就說，我有印象的，他打過去年春季賽首發，當時感覺聯盟裏最兇的突擊手就是你了。”女生居然記得頑石，她有點激動，“我以前是EGT隊粉。”

他們都有些尴尬。

以前是戰隊粉。

現在EGT戰隊官方周邊月銷12，可能還是哪個隊員的家裏人湊的。

但眼前的男生、女生，可能比他們年齡還大點，眼裏只有純粹的興奮和喜悅。

“好久不見了，你們也要打全明星賽是嗎！期待見到你們！”女孩子問，“我可以給你們拍照嗎？留個紀念。”

“可以啊。”頑石說。

他們早就沒什麽臉面了。聯盟裏，打不進季後賽就是丢臉，一支戰隊菜到只能一直打陪練，就是對不起觀衆，曾經他們以為，被辱罵、被說失望、被指責時是最痛苦的，但是如今他們知道，無人關注才是最痛苦的。

因為那意味着，他們已不被任何人期待。

女生後退半步，調整好姿勢，幾個人湊得近了點方便她拍。

雪微還靠着欄杆暈着，铛铛挨着他坐，往他這邊靠了靠，搭着他的肩膀比了個耶。

“哥們，看鏡頭。”

雪微于是擡起眼看鏡頭。

他今天也全副武裝，圍巾不方便戴，穿了一件高領防風羽絨服，戴了一個黑色的小皮帽，黑色口罩。烏黑的顏色，反而襯出他冷茶色的發絲，還有那其間黑白分明的眼。睫毛長而卷翹，像是個誤入場景中的冬季主題複古瓷娃娃。

很快，EGT成員的地鐵合照很快在附近實時頻道中刷了出來。

這個點搭這條線過來的人裏，很多都是要去看全明星賽的，從昨天開始，就已經有人在陸陸續續PO出場地照片，還有偶遇職業選手的圖。

熱度榜1：【在地下通道附近遇到了國家隊三巨頭！聞隊、ALAN和主教，不過可惜隔着警戒線沒能拍到更近的！】

畫面中，Alan望過來，一張臉直愣愣地戳在那兒。

聞蠻側對鏡頭，微低着頭，像是在跟主教練說什麽。

他穿着很簡單的秋季隊服，裏邊是一件汗衫，外邊的運動外套随便搭在肩上。墨綠色的耳墜垂下來，配那雙鋒利的桃花眼，顯出幾分野性和痞氣。他身邊，三三兩兩聚着同樣穿着國家隊服的學員。

圖片拍得很糊，但剛發出來熱度就已經登頂了。

“聞隊帥斷腿，看一次上頭一次。”

“姐妹們，去現場看，現場那才是直逼人心的帥！當時去了好多人跟他打招呼，聞隊就從我身邊過，我愣是半句話都沒說出來。氣場太強了！！”

……

熱度第二，則是SSQ明許自己發的一張圖片，沒有配文，底下大批粉絲出動。

熱度第三，是EGT這張戰隊合照。

小姐姐發博配文：【和男朋友在地鐵上遇到了EGT戰隊！他們很好很配合，讓我們拍了照！】

“EGT？眼熟但是想不起來，聯賽裏有這支戰隊嗎？”

“陪練隊！兩年前打過季後賽的，排名還不低。”

“哇，別的戰隊豪車接送，他們居然坐地鐵……好慘啊，我去點個關注。”

“座一靠着欄杆那個小帥哥也是他們戰隊的嗎？”

“是的吧，我靠，你不說我沒發現诶，他眼睛好好看啊。”

圖片中，少年人全副武裝，單看臉型和那一雙杏眼，都漂亮好看得讓人怦然心動。

“他是誰？一分鐘之內，我要知道他的ID！！！”

“不知道啊姐，他們官方號兩年前就停止更新了，只有一個頑石打過季後賽我認識，其他三個全不認識！”

“只可能是那三個，yee，duang，now裏三選一。”

“先排除Now，要是長這麽好看絕對不會不敢露臉直播。我盲猜一個铛铛。”

“那我盲猜一個yee？yee今年才十八吧，應該會嫩一點，這個賭注我下了！！”

還有人提出：“沒準壓根不是職業哥，可能是他們帶的家屬。衆所周知NOW去國家隊了，應該不會還呆在EGT吧，他們有可能就是帶的哪個人的網瘾弟弟……”

網上争論不休，熱度一升再升，目前還沒有一個人猜對，因為初始大方向就錯了。

EGT衆人終于在開幕前半小時抵達了場館。

雪微不太舒服——他坐地鐵也暈。四人進場時，場館的燈都按了，舞臺表演正在就位。

趙小奕一路打着手電，叫着“不好意思”，拽着雪微在人群中穿行。

坐下來後，趙小奕才突然發現了什麽，心髒差點停跳。

他用氣聲對雪微說：“鬧——鬧，我們前面就是歐洲FEC，我看到他們座位上的名字了，我們前面的就是刀神，knife！！！”

“鬧鬧？”

雪微在座位上蜷縮着，指尖壓着胃部。聽見趙小奕對他說話啊，雪微擡起眼笑了笑：“嗯，我知道，待會兒找他要個簽名。”

“鬧鬧你要是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吧？”趙小奕一邊這麽說，一邊緊緊盯着場館中央。

雪微搖搖頭：“我不回去。我也想看開幕式。”

“那好，你要是再有不舒服，記得跟我說啊。”趙小奕聲音悄悄的，他還在四處看，“鬧鬧，我們左下方就是國家二隊的，你可以先眼熟一下。”

“讓我找找國家一隊……哦，也在斜對面。不過看起來都是學員位置，聞神不在這诶。”趙小奕又看了看，“找到了！嘉賓席有他的名字，離導播最近的位置。待會兒會上場吧。”

雪微沒有太認真聽。

他胃裏的痙攣性疼痛沒有過去，一直隐隐約約的抽痛，只能靠彎腰和懷裏的熱水杯緩解。

華麗的表演過去之後，接下來開始介紹全明星陣容。

音樂起，大得一眼看不到邊的炫光舞臺上放出全息投影，華麗的動效破空而出，地上的人影淩空一躍，空中反身開槍，遠處綻出一片黑色的濃霧。

場館中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尖叫。

“刀神！刀神！”

“這是全球頂級自由人knife在世界賽決賽時打出的精彩絕殺，他是隊伍的核心，隊伍的眼睛，賽場上的一切都被他盡收眼底，他每一發子彈都是價值連城的信息槍，他是全球聯賽中，99%狙擊手的噩夢。歐洲FEC的冠軍王朝由他開創。”

燈光亮起，knife本人在黑暗中短暫現身。

舞臺上，燈光再度熄滅，只留一盞小燈，給觀衆看見剛剛的彈痕——順着子彈穿過的地方，空氣被撕裂，黑霧逐漸擴大，成為漩渦。

黑霧之中，出現了一把M82A1，即使在舞臺上，這把槍單憑造型，已經具備令人震懾的視覺威力——火力穿透最強，《FIRE》至今唯一具備穿透性傷害的槍。

槍口噴出火焰，槍的主人暫時看不清面容，遠方一列人卻已經應聲倒地。

場館內的歡呼聲到了最高潮，後排的觀衆甚至控制不住地站了起來，往天空中噴射禮花紙，場面一度瘋狂。

“這是今年，也是聯盟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的場面——”

不等解說介紹，底下人的呼聲幾乎已經淹沒看臺。

“Pretty！Pretty！”

“在半決賽的賽點局上，他陷入1V4的殘局，只身一人，迷霧之中一槍穿透四人，直接結束游戲，拿下賽點。他的姓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狙擊手有頂點，他就是那個絕對無法反制的頂點。如果說，他的目标是在這裏開辟《fire》王朝，那麽我們要說，他一個人，已經是CHNC（《FIRE》中國職業聯賽）的王朝。他的敵人稱他為——戰場上冰冷的黑霧。”

M82A1被輕輕收起，男人自黑霧中走出，燈光照亮他完美的面龐。

如神明一般，整個人都在發光。

聞蠻擡手示意，微微一笑。

……

開幕式輪流介紹了到場選手和代表性場面，随後是接下來幾天的流程。

雖然沒什麽實質性內容，但是單單場面，就已經足夠震撼。

流程走完後，場館的燈亮起，趙小奕還癱在座位上冒汗：“太帥了，太帥了，我頭皮發麻。回去我要再看一遍直播回放，今年主辦方大手筆啊。”

雪微捂着胃站起身：“我去一趟茶水間，你們先回。”

他手裏的熱水已經涼了，場館暖氣開得足，但他仍然覺得冷。

後臺也攔着警戒線，雪微被工作人員攔了一下，他在胸前掏了半天，掏出身份牌後才被放進去。

雪微拆了一塊草莓白巧克力叼進嘴裏，騰出手來接開水。

就在這時，他身邊也來了一個人，在泡可可粉，雪微看了一眼，對方是個銀發碧眼的男人，長得很高。

刀神，knife。

他看了他一眼，對方也看了他一眼。

knife愣了一下，随後用生硬的中文說：“你是……”

雪微接好熱水捧在手裏，瞥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離開了。

“knife，你在看什麽？”他身後，隊友過來叫他，“去吃飯了。”

“我在看一個人，我對他有印象，哪怕我只見過他一次。”knife忽而問道，“Pretty在哪裏？他剛剛在這裏的，我要問問他。我絕對見過剛剛那個少年，就在歐洲世錦賽，很多年前。”

他的隊友四處看了看，聳聳肩：“不知道，好像剛剛還在這裏，他們的人好像先出去了。”

職業圈裏都知道，哪怕賽場上你死我活，互相克制，但knife和Pretty私交很好。當時歐洲FEC開了天價想買聞蠻過去，就是委托knife去游說的，不過後面沒成功就是了。

雪微往外走着。

他的保溫杯隔熱塗層有點壞了，捧在手裏很燙，幾乎無法拿動，只能用兩根手指吊着杯蓋邊緣，慢慢等待它冷卻一些。

酒店離這邊不遠，很好走，從後臺下來，就有一個安全通道直通酒店後的停車場，其他戰隊的人都走這條路。

此時這條路上的人已經有些稀少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工作人員。通道入口前有一條很窄的巷路。

雪微靠近巷路中，聽見裏邊有模糊的說話聲。

“我不是占用你的工作時間，我是問，你真的從來沒有這個想法？”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嬌柔委屈，帶着一點哽咽，“他們都勸我，但是我偏要這麽做，我辭了工作過來做游戲行業，因為之前你說太遠了，現在我離你近了，你的答案呢？”

似乎不小心遇見了別人的告白現場。

雪微沒有為這種事感到抱歉的習慣，他抱着保溫杯，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抱歉。”

男人的聲音很低，很閑散磁性。

雪微的腳步微停了停。

他看見了裏邊的人——一個穿着小禮服裙的女生，還有一個男人。

男人靠在牆邊，身上披着運動外套，手裏夾着一支煙，桃花眼裏的微光在夜色裏十分明顯。

雪微路過他時，聞見他身上的青檸香氣。

他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往領口埋了埋，指尖抓着保溫杯，握得更緊了。

“喂，你。”

他身後忽而傳來男人的聲音，事件的主人公忽而脫離了現場。

起初，雪微并不知道他是在叫他，直到他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

雪微回過頭，對上一雙幽深的桃花眼。

“哪個隊的，身份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