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猶猶豫豫地站在那裏,想了想,還是硬着頭皮對他揮了揮手:“隊長好。”

他揮手也十分敷衍,手本來插在兜裏,只是略微地往外抽了一點,晃了晃,随後又塞回了口袋。

雪微挪開了視線,注視着夜色。

聞蠻垂下眼看他,睫毛長而細密,顯得眼神幽深:“等人?”

雪微規規矩矩地站着,仍然望着路對面的路燈:“嗯。”

“我也等人。”聞蠻說。

雪微又望了路燈一會兒,半天後才想起來回應似的:“……哦。”

“九點半,A座正門樓下見。”聞蠻靜靜地注視着他,“Micro,是我。”

從他在這裏遇到聞蠻起時,心裏冒出的那點隐約的猜想迅速得到了印證,雪微一剎那耳朵直接紅到爆炸。

“你,為……”

“因為直接找你,你不理我。”聞蠻淡淡地說,“加你兩次才加上。”

這個理由倒是可以接受。

雪微稍微耗費了了幾秒鐘,恢複了以往的鎮定表情。

他擡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哦。”

“那,那兩個武器的錢,我需不需要還給你。”雪微說。

“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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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雪微點了點頭,又想了一下,“我也還不起。”

“嗯。”聞蠻說。

兩個人立在大門邊,陷在陰影裏。大路離他們不遠,中間隔着林蔭道和花壇,黑漆漆的一片。

沉默持續着,雪微嘴唇動了動,他不知道說些什麽話,聞蠻也像是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

雪微找了個話題:“今天晚會……”

他剛開口,聲音就被聞蠻打斷了:“我可以抽支煙麽。”

雪微又看了他一眼,說:“哦,好。”

他仍然站得規規矩矩的。

打火機“叮”地一聲,銀色的滑蓋彈開火焰,聞蠻嘴裏叼着煙,低頭點上,火光照亮他漆黑的眼睛,黑夜裏泛起星星點點的光。

聞蠻不常抽煙,他立在門邊,抽了一口,風往這邊吹了吹,帶着煙霧拂過來,雪微沒聞到什麽氣息,聞蠻自己把煙掐了,随手按進了一邊的垃圾桶裏。

“那個我。”雪微生硬地說,“我叫雪微……我們以前認識。”

聞蠻擡起眼睛瞥他。

雪微說:“如果你還記得的話。不記得也沒有關系,那個時候我們一起打過游戲。在南城。”

“嗯你……和其他人一起來看望過我。”雪微補了一句,“你面基過的人可能有點多,可能對我沒有印象了。醫院是南城臨湖醫院——”

聞蠻打斷他。

“然後有個胸很大,很漂亮的女護士,她每天下班前都會給你帶一盒水果。”

聞蠻表情沒什麽波動,唇角卻有一些勾起的趨勢,像是覺得好笑。

雪微:“。”

他的話頭生生頓住。

聞蠻聲音低沉,靠近了聽真人說話,比游戲裏更令人眩暈。

“雪微,18歲,摩羯座,血型B,經常犯低血糖,先天免疫力低下,換季必發燒,幹燥必流鼻血,雪天會暈在地上。”聞蠻像是在念隊內坐标點,聽不出情緒和目的,“脾氣大,不加陌生人好友,但是一般死皮賴臉加兩次就通過了。”

雪微:“。”

“愛吃甜,吃辣,脾氣有點暴躁,游戲裏和冷。非常厲害的狙擊手。”聞蠻念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終于擡眼看了他一眼:“還要繼續說嗎?”

雪微耳朵已經燒得快消失了,好在這邊黑,其他人看不見。

他說:“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

“我不是老年癡呆。”聞蠻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雪微出聲。

“就是想知道你什麽時候能跟我說說話。”

聞蠻桃花眼微垂,低頭看了一眼時間,随後說:“走吧。”

雪微說:“去哪裏。”

“請我吃飯。”聞蠻說,“你說的。”

“哦……”雪微的理智終于稍稍回籠,他仍然僵硬,聲音聽起來小小的,“好。”

他掏出手機搜索了一下。

時間已經有點晚了,正經飯店都已經閉門謝客,冬天冷,最近的一家店是簡餐小吃。

雪微說:“小吃店,可不可以。”

聞蠻沒意見:“可以。”

兩人于是往小吃店的方向走去。雪微在前,聞蠻在後。聞蠻走得幾乎聽不見腳步聲,雪微幾次想回頭看看他是不是走丢了,但是還是沒有回頭。

兩個人在狹窄昏暗的小店裏坐了下來。

雪微點了一份抄手和烤冷面,要了熱豆奶。聞蠻大略看了一下菜單,從頭看到尾後,對老板說:“跟他一樣的。”

雪微感覺他像是有點沒胃口,于是推薦道:“他們的燒麥也還不錯,你可以試試。”

“再來個燒麥。”聞蠻跟老板說了一句。

老板應了聲,随後去後廚準備了。

桌子有點油膩,聞蠻拿了張紙巾擦桌面,先替他擦好,随後再擦自己眼前的。

熱豆奶送了上來,他和雪微一人一瓶,他咬着吸管,喝得很慢。

氣氛仍然沉默,似乎無話可說。

抛開國家隊隊員和隊長的身份來說,四年不見,的确無話可說。

就像他的那些病友,有的去了,有的治好了回家,只要離開了那個共同話題,再相見也沒什麽話可說,他的天地很小,一直只有他一個人。

雪微埋頭吃腌菜,腌好的醋海帶,還有炸好的黃金豆。

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已經不燙了。

聞蠻忽而在對面笑了笑:“現在也還是愛吃這些東西。”

雪微擡起眼看他,唇邊還沾着一粒白芝麻,眼睛烏黑,是愣了一下。

聞蠻比雪微大四歲。

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南城醫院附近的網吧,那年《FIRE》只能在外服玩,只能開地區服,網吧裏卻座無虛席,戰火連天——全在拼槍。

他們當時興打網吧賽,時間不久,南醫臨湖網吧就開始盛傳一個神秘狙擊手少年的存在——有他在,他們沒輸過。

而聞蠻是從另一個城市飛來的,沒有人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來自哪裏。他在南醫附近打了幾天游戲,很快幹翻了所有的人。

那時聞蠻靠在躺椅上一笑:“你們全區第一呢?在哪裏,讓我見見。”

他當時十八歲,年少輕狂,像一團燃燒的火。他的氣息比現在銳利得多,笑顏也比現在多。

本地網吧的少年們當然氣不過,很快去搬來了救兵。

雪微出現在網吧門口時,聞蠻坐在另一邊。打完一局後,他問:“誰是Ice?”

他們給他指,順着那些人指尖的方向,他望見一個蒼白的少年,骨節纖長,身上穿着病號服,外邊披着一件外套。

還很小,小孩子一樣的模樣,卻長得很精致,垂下眼時那副沉默蒼白的樣子,像是白色牆角下立起的一株綠玫瑰。

別人說:“南醫住院的一小孩,打游戲賊猛了,他護士長天天抓他回去。性格有點怪,很孤僻,不怎麽理人……還有點中二病。”

他望着他,電腦上的第二局已經開始,雪微沒注意他的視線,他只在游戲裏發現了他——一個一動不動的人。

他說:“喂,你在嗎?”

他說:“現在我可以殺掉你,但我不會這樣做。”

這個小孩很有游戲道德觀,發現他仿佛在挂機後,掉頭就走了。

那天一切都很順利,他們打到很晚,沒有人來查,兩邊戰平後,大家一起去商量聚餐。

“去吃好點的,宰聞哥一頓,聞哥有錢。”身邊的人撺掇着,問他,“聞哥你讓不讓我們宰你啊?我們想吃南醫的自助,聽說他們的自助餐比外邊飯店的還好吃。”

“那可不,南醫是全市最好的私立醫院,貴的一批。”

聞蠻沒說話,他問雪微:“你想去哪裏?”

穿着病號服的少年想了想,沉默地指了指街邊的大排檔。

那時他們互相不熟悉。他比他小四歲,不跟着別人叫他“聞哥”。

他叫他“喂”或者“你”。

後來很熟很熟很熟了,也沒有互通姓名。

網絡和現實隔得太遠,沒有互通姓名的必要。

聞蠻對他沒有特殊的叫法,雪微有點想不起來他怎麽叫過自己,似乎随時随地,不用叫他,他跟他說話,他知道說話的對象就是自己。

馄饨也上來了,兩人一樣的分量,雪微專心幹飯,連湯都喝掉了。

聞蠻用勺子攪着湯,沒吃幾個,卻一直在喝那瓶豆奶。他要了冰鎮的,喝得極慢,雪微吃完前他在喝它,吃完後還在喝它。

時間已經很晚了,雪微等待了一會兒後,問他:“你吃飽了嗎?”

“飽了。”聞蠻眯起眼睛,像貓咪一樣,“怎麽?”

雪微老老實實地說:“那我請過你了,我去結賬。”

一頓飯花掉他八十七塊。

雪微付完錢,看了看自己的餘額。

不知道國家隊什麽時候發補貼。是不是得下個賽季才能領到。

或者他其實可以跟着領這個季度的EGT陪練補貼。

他決定問問聞蠻:“國家隊,管飯嗎?”

聞蠻還停在座位上沒動:“管。阿姨做飯。”

“一隊和二隊,待遇一樣嗎?”雪微乘勝追擊,“同一個阿姨做飯?”

聞蠻說:“是。”

雪微稍微放心了一些:“好。”

“那我們回去吧。”雪微說。

明天他們還有一場對SSQ的比賽,太晚回去也不好。

聞蠻說:“請完了?”

雪微沉默了一下:“你說你……已經吃飽了。”

“兩個皮膚加起來七萬,你算的。”聞蠻給自己倒了杯水,聲音沒什麽波動,視線平靜,“USP·玫瑰,已經絕版了,給你按十萬算。”

“鬧鬧,按今天的算,你算算還欠我多少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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