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遺物
藺逾岸掏出何謙留下的鑰匙開了門,家裏窗簾仍然緊閉着,只有餐桌邊的落地燈昏暗發亮,而桌上的食物依舊分毫未動。他嘆了一口氣,把蓋子蓋好,收回外賣袋子裏,拎出保溫桶,說:“今天我有空,幫你做了點吃的。你不是喜歡吃海鮮粥嗎,趁熱吃點吧。”
沙發上背對着他蜷縮着的聞一舟半點反應也沒有,好像何謙死了之後,他的時間便也凝固住了。藺逾岸又說:“一舟,你總得吃點東西吧,你要把自己餓死嗎?”
藺逾岸靜靜端詳他背影片刻,走到沙發邊,高大的身影籠罩住聞一舟纖瘦的肩膀和胳膊,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大着膽子伸手輕輕拍了拍他:“一舟?”
聞一舟動了下肩膀,頭發陰影下的眉頭緊皺,很是不耐的樣子。藺逾岸收回手在褲子邊捏了捏,語調如常:“你醒着啊,我以為你睡着了呢。”
屋裏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離何謙的葬禮已經過去了快兩周,這之後的幾乎每一天,藺逾岸都要來聞一舟家報道,看似兢兢業業地履行着“照顧”的允諾。起初,他本以為事情會更加麻煩一點,比如自己的莫名殷勤會遭致聞一舟激烈的抗拒,可事實上,別說拒絕,對方根本連開口搭理他的興趣和力氣都沒有。
于是數日過去,最開始那另他尴尬到頭皮發麻的沉默也被逐漸習慣了下來,聞一舟不說話,他就一直說個不停,反正對方也不會出口打斷他,全然把他當空氣罷了。藺逾岸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似乎有什麽自虐的興趣,嘴上依舊不停:“吃螃蟹的季節來了哦,今天去市場,全都是買螃蟹的人。”
“有一只螃蟹好兇來着,拼命想要夾我的手指頭,不過現在已經變成香噴噴的食物了。“
”粥很鮮呢,我給你打包前沒忍住自己偷偷嘗了點。啊當然,我用的另一副碗筷。”
“你好煩。”另一具略顯沙啞的嗓音響起。
“诶?”藺逾岸吃驚地住了口。
他又仔細判斷了一番,意識到那輕飄飄的三個字的确出自聞一舟之口——這是這些天以來,對方沖他說的第一句話。
藺逾岸欣喜若狂:“你吃點東西我就不煩你了。”
聞一舟從沙發上扭過半張臉:“我吃了,你能永遠不煩我嗎?”
藺逾岸思忖了片刻,認真地搖搖頭:“不能。”
聞一舟冷哼了聲,又将臉轉回去了。
“但如果你能連續一個月每天都好好吃飯,我就永遠不煩你了。”藺逾岸說。
他話一出口,自己反倒後悔了起來,但聞一舟已經重新陷入了沉默。藺逾岸又絮絮叨叨了幾句有的沒的,但這次再沒回應,他無計可施,只得在屋裏轉來轉去,像一只弄丢了尾巴的狗,茫然地打量着周遭。
這間公寓他之前也來過很多次了,多是來做客,三人或者更多朋友湊在一起吃飯、喝酒、玩桌游,他甚至還因為喝大了睡過兩次沙發。
何謙雖然已經不在了,但屋裏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畢竟家裏大大小小各種東西多是他一手添置的。除此之外,門廊還挂着他的外套,茶幾上擱着他的筆記本電腦,冰箱上貼着他手寫的紙條,軟木塞板子上釘着一大堆照片——多是他和聞一舟兩個人旅游的留影,摻雜着一些衆人聚餐游戲時的合照,和幾張聞一舟演出時的單人照。聞一舟從來不會主動搞這些東西,而他在這個家裏唯一打上标記的所有物只有他studio裏的那些樂器——以前每周一次的固定保潔都會避開這個房間,由聞一舟親手收拾整潔,保養他那些寶貝的樂器。何謙走了之後,聞一舟壓根不想看見任何人,保潔也就辭退,而如今連樂器盒都眼看着落了一層薄灰,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
藺逾岸瞧見門廊上懸挂的那件黑色外套肩膀處也附上了灰塵,忍不住伸手将之摘下來拍了拍,背後卻忽然傳來一聲:“你別動。”
藺逾岸略略吃驚回過頭,發現聞一舟不知何時已經坐直身體看着他了。
“你別碰他的東西。”聞一舟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藺逾岸眨了眨眼,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啊。“
聞一舟捏着拳頭,聳着肩膀,語氣顯得有些歇斯底裏:“我讓你別碰他的東西!”
藺逾岸吓了一跳,聞一舟已經從沙發上跳下來,大概是因為缺氧還是腿麻而趔趄了一步,但還是匆匆越過茶幾和飯桌沖到他面前,将他手中的外套一把奪了過去。
藺逾岸瞪大眼,做錯事般耷拉下眉毛小聲道歉道:“對不起……”
兩人僵持了片刻,聞一舟卻也不知道把外套收在哪裏比較好,只能攥緊抱在懷裏,情緒連帶胸口起起伏伏。藺逾岸十分尴尬,幹笑了一聲:“我記得這個外套,是謙哥那次露營的時候臨時買的。”
聽到這個名字,聞一舟臉色更差了,他緊緊抿着嘴唇,眉頭攪在一起。
“當天也沒想到突然降溫,山裏冷得夠嗆,虧了路過商店時買了件外套。但我記得我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卻只在山腳下吃了個飯,就灰溜溜地撤了。”
那是去年早秋的事情,連藺逾岸在內的七八個朋友開了兩輛車,壯志豪情地提前采購了好多露營的裝備,包括價格不菲的帳篷和睡袋,和一大堆難以收納的露營燈和炊具。計劃了幾次也攢不夠人,終于找到一個周末能夠出發,卻也只是開車到郊區晃了一圈就被寒潮逼退了。應該是在同行朋友的女朋友和閨蜜的建議下,一群人最終找了個設施相當豪華的大澡堂,一邊泡湯一邊玩劇本殺過了一夜。
聞一舟緊縮的肩膀不自覺舒展開,也陷入到了當時的回憶裏。
“我還記得那陣子謙哥特別愛吃素炒豆芽,每次都逼着我做,還專挑我來找你們玩的日子,提前買好豆芽埋伏我。那次出發前,他也悄悄帶了豆芽和鍋子,想要讓我在露營的時候也炒來吃。”藺逾岸露出一個冒着傻氣的笑容:“太奇怪了,只是老幹媽炒豆芽而已,根本不是什麽稀奇的菜,但他總說自己還原不出那個味道。”
藺逾岸觀察打量着對方的表情,一邊裝作無意地說:“今天也帶了,炒豆芽。”
見聞一舟的眼神落到了桌上的保溫桶上,他試探性地問:“我打開你看看?應該挺好吃的,雖然……可能在保溫桶裏放久了,沒那麽脆。”
聞一舟面無表情地聽着,瞧不出在想什麽。但片刻後,他肩膀略搖晃了一下,在藺逾岸還沒來得及上前扶住前又穩住了身形,走到餐桌邊拉開凳子坐下了,把外套疊放在自己腿上。
藺逾岸急忙跟着走過去,将保溫盒裏的隔層一個個拿出來,手指緊張得微微顫抖。好似對方是什麽美食比賽的評審,而自己的前途未來都落在這一餐食物上,并未注意到期間對方也如臨大敵地盯着他每個動作。
他從廚房取了一副碗筷出來放在他面前,只見聞一舟眉頭不松,輕輕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嘆出——他的每個動作都像放慢了10倍,消瘦的手指頭慢吞吞地捏住筷子,夾起零星幾根豆芽。
藺逾岸的心思又不合時宜地旖旎起來——聞一舟的手很好看,一看就是音樂家的手,修長,白淨,每根指頭都勻稱有力,指腹有一層老繭。曾經永遠都把指甲修剪得齊齊整整,如今也長長了些,反而有些違和的妖豔。他什麽樂器都玩得很好,一旦走上舞臺,專注的樣子便光彩照人,和平日裏的疏離大相徑庭。藺逾岸覺得聞一舟每次站在聚光燈下謝幕時,像極了一個年輕的王子在坦然接受着大家贊美和朝貢。他握着提琴,仿佛懷抱着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才華,帶着充滿稚氣的不可一世。
十分可愛。
他非常、非常喜歡看聞一舟演出,不只是因為他舞臺魅力的活潑和反差令人着迷,而是因為那是自己少有的、可以肆無忌憚到近乎貪婪地看聞一舟的機會。
藺逾岸心髒再次咚咚蹦跶了起來,瞧着那幾根好命的豆芽搖搖晃晃湊到聞一舟毫無血色的嘴唇邊。那嘴唇緩緩張開,又一碰:“你別盯着我。”
“哦……哦好。”藺逾岸窘迫地移開視線。
細微的咀嚼聲傳來,藺逾岸立刻背棄承諾重新将目光投過去過去——終于吃了,雖然完全看不出覺得好吃不好吃,但總歸吃了就行。
作者有話說:
小狗能有什麽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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