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清單

聞一舟知道有關于那個叫路易的男生,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契機之下。

他本來和同志圈內的其他人就不熟。從小知道了自己的性向之後,聞一舟在青春期裏有過短暫的迷茫和恐懼,但沒用半年時間就消化了一切,從此便還是該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從未刻意隐瞞,也無意找同類獲得歸屬感。他本來也不是太過于在意別人想法的人,只堅守自己認定的事,無論是選擇朋友,選擇戀人,還是選擇喜歡的專業和想做的職業。父母從很久以前就說他是個倔強的小孩,何謙偶爾也因為他一根筋的執拗而惱火。只是他似乎從沒對父母老師妥協過,卻在漫長的七年裏為何謙改變了不少。

他曾思考過,大概究其根本,這一切只源于他那點可笑的自尊。或許潛意識裏,他總覺得不論是學校的老師還是原生家庭的父母,都是被硬塞給他的配置,于是反骨像是焊接在他背上,讓每一個親近的人都不得好受,避無可避地被他的別扭戳中。而何謙,何謙是他長大以後在主觀意志下選擇的人,是他必須要負責、要經營、要堅持的決定。

好像若非如此,就跟是認輸了似的,他才不要認輸。

幸運的是,兩人的性格其實相當互補,生活習性也算合拍——聞一舟雖然不喜歡無意義的社交,但有何謙半是玩笑半是強迫的安排,即使舒适圈被踩來踩去,但總歸沒有年紀輕輕就活成一個固執的老頭。除此之外,兩人的事業方面幾乎毫無瓜葛,技術細節千差萬別之外,職業環境也無一相通。除了平日裏會禮貌性地詢問下對方工作的近況,其他時間都安安靜靜地專注自己手中的項目。自己會在何謙案子收尾的時候表示慶賀,對方會盡量到場自己重要的演出,這就是他們對彼此最妥當的支持和鼓勵。

不幸的是,認為這樣的日子就已足夠且近乎完美的,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很顯然,何謙還想要更多,他也還需要更多。

何謙是一個粗淺接觸下來相當像“直男”的人,有些男人的自信和傲慢,與男孩的幼稚和大大咧咧。這樣的人大概很吸引同性異性的喜愛,何謙從學生時代開始也一直是一個很典型的“受歡迎的人”,聞一舟早就習慣了。

他是太過于習慣了,習慣了別人對何謙示好,習慣于自己作為社交圈子裏的隐形人。他本就不會讨人喜歡,也沒有這方面的興趣,除了個別喜好奇怪的家夥總盯着自己不放,他在工作之外的與人相處,向來都只是何謙的“加1”。

何謙第一次說起路易,是随口當做一件趣事,“新合作的甲方聯系人也是gay”,就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話。他那時不知道何謙私下偶爾——現在想來或許不是偶爾——會刷同志交友軟件,更不可能知道他在上面刷到了路易,兩人還雙雙右滑了。他不查手機,也不過多過問何謙的行蹤,對方晚歸時會發消息說自己“有事”,大部分情況下這兩個簡單的字已經完成報備。他從不在意獨處,也不會細問什麽,雖然他也不是沒有奇怪過——為什麽這個項目需要在會議之外和甲方聯絡那麽頻繁,要吃飯,要應酬,要出差,畢竟何謙對于他的态度也可謂是坦蕩——他甚至連交友軟件的聊天提示音都沒有關。

若非後來一群人在紅酒莊度假時,何謙的一個朋友正巧坐在聞一舟身側用軟件聊天,他聽着耳熟,就随口問了一句。對方不疑有他地向他展示了這個軟件,甚至還調侃他居然連這個都不知道,不愧是關系穩定的老夫老妻。對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正随着他輕浮的介紹,和屏幕上那些露骨的照片與直白的文字而逐漸變得鐵青。

若非是這樣的一個偶然,要不是熟悉的消息音響起得太過頻繁,他估計還會被何謙騙很久很久。

他一刻也沒有等,什麽按捺住氣憤去收集證據,或者委婉地示弱來喚起同情——他的基因裏統統沒有這些智慧。面對他的質問,何謙非常堅定地表示他們就是聊天而已,絕對沒有發生肉體關系。何謙幾乎稱得上磊落地把應用消息給他看了,聞一舟往上翻了幾頁,的确沒有什麽露骨的內容,只是閑聊,就像何謙所說的那樣。

但他的心情更加壞了,可以說是壞透了,何謙不知道那些閑聊有多刺眼。那兩人基本每日都會聊天,什麽都聊——有趣的梗圖和段子,無趣的生活上鎖事,事無巨細。他已經想不起自己上次是什麽時候跟何謙說過這麽多話,交換過這麽多情緒,除了在校園裏談戀愛的那幾年——年輕人的生活沒有那麽多重要的大事,年輕人的喜愛也一點藏不住。所謂“分享欲就是赤裸裸的告白”,聞一舟以前看見這句話時沒有感想,轉眼就被抽了狠狠的一巴掌。

他看不下去了,把手機扔回給何謙,問對方想怎麽辦。何謙幾乎是有些惱羞成怒地反問他什麽意思,問他又想怎麽辦。聞一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表情,也記不太清自己說了些什麽話,總之是刺痛了何謙的神經。對方跳起來開始細數他的缺點——他的冷漠,他的毒舌,他的不留情面,他有什麽都憋在心裏,他不願意主動溝通,也不願意依賴自己,甚至有時候連他到底喜不喜歡自己都不清楚,讓他這個男朋友當得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何謙的控訴清單源源不絕,他默不作聲地聽着,想着自己此時此刻的反應是不是又落入了“不願意溝通”這一條罪狀。

“所以這都是我的錯?”

聞一舟最後只說了這一句話。

這一句話卻瞬間終結何謙的演講,他因為激動臉漲紅,胸口一起一伏地平複了老半天,最終說:“不是,對不起,是我不好。”

聞一舟沒有回應,但他已經無法容忍和這個人再共處一個空間,于是一個人連夜離開了紅酒莊,自己回了家。

幾日之後,何謙也回來了,兩人之前氣氛雖然尴尬,但已經沒有之前劍拔弩張的态勢。聞一舟沒有再追究過有關于路易的事,也沒再聽到過那種消息的提示音。明面上看起來,這篇就算是翻過了,但他知道,自己心裏一直有一根刺——那次争吵不過是一場風浪,掀起了平靜的海面,露出了冰山尖角下面巨大的身軀。

何謙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因為至此以後,兩人都能清晰感受到這段關系飛速散架的過程。只不過“模範情侶”的帽子還套在他們頭上,“七年戀情”的慣性也仍推着兩人不情不願地朝前走。

然後差不多是在大半年以前,兩人的關系幾乎已經退回了室友的狀态,就在何謙确診前不久,聞一舟幾乎已經可以從空氣中嗅到“分手”兩個字——這個念頭時不時地盤旋在二人腦中,但誰也沒真的說出口那句話。

畢竟他們也曾熱切相愛,畢竟他們也曾親密無間,畢竟直到現在,他們也的确真心在乎彼此、關心彼此。畢竟已經在一起這麽久了,就這樣在一起一輩子,也不是什麽很難想象的事。沒有一絲由頭就要放棄這一切,誰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然後命運幫他們做了選擇。

聞一舟睜開眼,發現自己剛才竟然短暫地睡着了一會兒,酒精的效能再次發作,天旋地轉間還覺得有點犯惡心。他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餘光瞄到旁邊原本躺着的人沉默地坐直身體,背對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不知道自己在昏睡的時候,因為記起了不太愉快的往事,無意識間叫出了何謙的名字,被身旁的人聽了個正着。

聞一舟遲緩又費力地站起來穿褲子,藺逾岸糾結地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不發一言。

做完之後,氣氛再次冷卻下來。藺逾岸心想果然,自己就是個短暫的替身 — 不,替身至少還和原主有些相似之處,還能見到一些虛假的溫柔表象呢,他至多算是個工具人。

聞一舟大概是之前哭太久,聲音有些啞,低聲問:“之前那次,在紅酒莊。”

藺逾岸疑惑道:“嗯?”

“我不是提前走了嗎,”聞一舟斟酌着,“我走了之後,你們又……何謙有沒有說什麽。”

藺逾岸已經大概知道了那次他們吵架的真實原因,瞬間明白了他想問什麽。“沒什麽特別的,他就說……”

藺逾岸開了個頭忽然可疑地頓住,一股不悅的氣流逆着食管而上,堵住了他的喉嚨口。

“怎麽了?”聞一舟回頭看他。

藺逾岸幹巴巴道:“我忘了。”

“什麽啊。”

藺逾岸更清晰地又說了一次:“沒什麽,我就是不想說了。”

聞一舟挑起眉:“是不記得了還是不想說了?”

他幾乎是氣鼓鼓地道:“都是。”

聞一舟有些納悶:“發什麽脾氣。”但也沒有再說什麽。

也許在被哭着抱住的時候,在耳鬓厮磨情難自禁的時候,在身體貼合、汗液都相融在一起的時候,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于藺逾岸心髒底再次冒頭,自不量力地蠢蠢欲動。但當聞一舟昏睡過去,嘴裏喃喃喊出何謙名字的那一刻,那被欲望和沖動烘起的一腔熱血,毫無防抗地被徹頭徹尾澆了個透涼。

他心灰意冷又受盡屈辱,默不作聲地抽了幾張紙巾,一點一點擦幹淨身上的痕跡,然後垂頭喪氣地從地上一堆衣服裏扒拉出自己的褲子。

好沒意思,他心想,雖然是自己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事,但這樣根本一點也不開心。

這算什麽美好的回憶嗎?根本稱不上吧,早知道就該咬咬牙直接離開的。

這次一定要……這次絕對……他像是和自己較勁般翻來覆去地無聲念叨。

可聞一舟卻忽然說:“有人邀我四月份演出,我答應了。”

藺逾岸聞言立刻驚訝地擡起頭,激動道:“真的?”

他原本低眉順眼地皺着鼻子,卻一瞬間滿臉放光,關鍵是還光着身子。此情此景堪稱荒謬,聞一舟卻覺得有點好笑。

聞一舟板着臉點了點頭:“嗯。”

聞一舟此前已經拒絕工作好過次,到後來樂團放棄轟炸聯系他,邀約也少了很多,藺逾岸早就擔心再這樣下去人就廢了。他覺得自己好不争氣,但想到對方生活能更好一點的話,他還是由衷地感到開心。

“所以明天開始我要練琴了,”聞一舟平靜地又丢下一枚驚雷,“早上8點,你來送我。”

藺逾岸傻乎乎地張大了嘴:“啊?”

“怎麽了?不是你答應要代替何謙要照顧我的嗎?”聞一舟居高臨下地發號施令,其實心裏根本沒底,“以前都是他送我的,怎麽,不願意?”

藺逾岸苦苦思考了半分鐘,最終還是點頭答應:“我明天8點會來的。”

作者有話說:

群衆:狗狗站起來!

聞一舟:狗狗s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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