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便當

何謙曾經的工作總是有很多不确定的突發事件,要加班趕項目,要臨時出差狙擊甲方,平時開會也不能總是按時結束——聞一舟和他每天能見上面的時間都很随機。不同于此,聞一舟和藺逾岸兩人的時間表倒是很穩定。每天早上七點半準時藺逾岸會出現在他家門口,帶着清爽的氣息,拎着不重樣的早飯,笑嘻嘻地和他說早上好。由于聞一舟早上起床後情緒都不怎麽好,所以藺逾岸也不會特意和他閑聊,只是默默接上他送到排練室。接下來的一整天,兩人幾乎不會聯系,直到晚上收工的時間。

如果藺逾岸球隊有事或者練習賽耽誤了,聞一舟從來不催,就在排練室自己練自己的。而如果藺逾岸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準備好要走,藺逾岸也不會出聲提醒,就自己找個地兒呆着安靜等待。

如果時間結束得太晚,兩人就會在外面吃飯,如果雙方難得都按時收工,就會像今天一樣,一起去超市買個菜,再回家做飯。

藺逾岸第一次和聞一舟逛超市的時候,心情實在是按捺不住地雀躍。見他牽過來一個大手推車,聞一舟詫異道:“有必要嗎?”

藺逾岸含混地解釋:“萬一看到什麽要買的,懶得拿。”

其實他只是覺得兩個人推着車,車框裏擺着家用,肩并肩一起走這個畫面很值得留念。

只是十分鐘之後,聞一舟發現藺逾岸真的是一個區一個區地在認真轉,實在忍不住了:“你在逛街嗎?不就那幾樣東西,買了不就好了。”

藺逾岸有點不好意思:“哎呀,今天時間還早,又不着急不是嗎……”

聞一舟抱着胳膊,不耐煩地用鞋尖點着地:“算了,你逛你的,我去拿我要買的東西。”

藺逾岸無奈地看着他迅速消失在貨櫃後的背影,腦中的“情侶逛超市”畫面無情破碎,還沒來得及錄入記憶檔案就黃了,對着一缸子了無生趣的魚眼,只得老老實實去買下一周要吃的食材。

這頭聞一舟已經迅速拿好幾樣自己想要買的東西,自助結賬之後,在門口的長凳上坐着。

過了一會兒,藺逾岸才姍姍出現在結賬隊伍的末尾。聞一舟正視圖用眼神催促他快點,忽然瞥見旁邊坐着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哥,挂着同他一模一樣的表情在等自家正結賬的老婆和小孩,心情頓時更郁悶了。

至此以後,比起情侶逛超市,他倆更像是刷副本。進了超市兩人便分頭去拿各自想買的東西——藺逾岸會買肉蛋蔬菜,聞一舟則抱着咖啡和各式各樣的酸奶牛奶,然後在結賬處彙合——大部分時間是聞一舟強勢地付掉錢——再一起裝進車後備箱。

這天吃完飯之後,聞一舟正坐在客廳保養他的琴。他用細細軟軟的布認真擦掉上面的浮灰和散落的松香粉,正對着光線查看琴馬的弧度,藺逾岸忽然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問:“今天剩好多菜和飯呢,你要不要明天中午帶去?”

聞一舟盯着他手裏那個塑料飯盒,心想——我家有這種東西嗎,下意識反問:“哈啊?”

藺逾岸揚了揚盒蓋:“我幫你裝飯盒裏,你在排練室食堂那邊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聞一舟感到難以接受:“這算什麽,便當嗎?”

藺逾岸不覺有異:“大概吧。”

“你是什麽,日本女高中生嗎?”聞一舟嫌棄道,“不要做這種事情啊,好惡心。”

“哦,不帶就不帶嘛,”藺逾岸老大不高興,嘟嘟囔囔地背過身,“罵人幹什麽。”

聞一舟不爽地大聲還了他一句“啧”。

重新回到人類社交圈子後,雖然适應過程緩慢,但聞一舟乖張孤僻的性格的确收斂了不少,唯獨對藺逾岸态度沒有好轉太多。

他自問不是刻薄的人,可對着藺逾岸不知怎麽的就是說不出好話。好像面對老家鄰居那總是湊上來的笨狗,也不是刻意要去欺負它——只是你把尾巴拎起來放進它嘴裏,它就真的可以追着咬五分鐘;用肉幹零食騙它過來一頓逗弄,最後把肉塞進了自己嘴裏,但下次它還是會上當,呼哧帶喘地、一臉期待地望着你。

聞一舟一直覺得自己如果要養寵物,一定會選擇貓。自我、獨立、聰明狡黠,除了有需求的時候讨好你一下,并不會過分黏人。神秘莫測又互不打擾,一個完美的室友。而不是像這樣,明明什麽好事都沒發生,卻還是滿臉喜滋滋的,讓人看了就滿肚子火。

只是第二天回來,藺逾岸打開冰箱門後相當困惑,又探出身子來問:“聞一舟,昨天剩菜呢?怎麽不見了。”

聞一舟大聲:“你管我!”

“啊?沒道理啊,”藺逾岸納悶極了:“我明明放冰箱了。”

“我晚上餓了吃了不行嗎!”

“哦……”藺逾岸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好脾氣地說:“好吧,本來想着做個湯就夠了呢。”

除開這些莫名其妙上火的時刻,聞一舟最近總的來說作息正常,好吃好睡,肉眼可見地精神了不少。他微微凹陷的臉頰重新染上血色,原本即使穿三層衣服仍顯單薄的身體也飽滿起來。

這一天,聞一舟主動要求洗碗,他寶貝自己金貴的手指,戴着手套,又嫌棄橡膠的味道所以裏面再戴了一層透明塑料手套。藺逾岸一臉糾結地看着,說:“不然還是我來吧。”

聞一舟揮了揮手讓他讓開別礙事,好像做化學實驗一般認真地舉起雙手,打開熱水,将洗潔精擠到海綿上,将蓬松的泡沫仔細地擦過碗盤的每一處角落。他脫了外衣,家居服的袖子挽到肩膀,圍裙在腰後紮出一道弧線,系帶的尾巴掃在屁股後面。藺逾岸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從他上臂的肌膚聯想到了兩人做愛時他赤裸的身體——聞一舟的鎖骨和肩膀連出一道鋒利的線,瘦骨嶙峋的背部彎曲時會吐出脊柱的節,白皙的手腕好像一掰就斷,大腿內側的軟肉滑膩溫暖,膝蓋可以被他用一只手完全覆蓋。

藺逾岸僵硬地移開目光,開始在腦子裏拼命回想任何枯燥且寡淡的事,比如每一種營養成分所對應的國際編號,盤算着自己是現在落跑好,還是等一等反應過去,再裝作沒事離開更可行。

他等了快二十分鐘,但就好像“喜馬拉雅山的猴子”,越是明确知道不該去想什麽,畫面就會愈發清晰地出現在自己腦海,趕也趕不走。他甚至想起了很多之前刻意沒去回想過的細節——聞一舟那總是握着琴弓的手指是如何摳在自己手臂裏,他頭發淩亂地散落在靠枕上,光潔的額頭泛着汗珠。在沒有餘裕的時候,他霧蒙蒙的眼神會不自覺地落在自己身上,似乎什麽也沒看,又好像深深地望進自己心底。

聞一舟已經洗好碗走了出來,随口說:“明天可能要和孫燕齊他們一起吃飯,你不用管我了。”

藺逾岸慢了一拍,才憋出一個“哦”字。

聞一舟瞧他反應古怪,下意識多看了一眼,藺逾岸頓時更加緊張,反而引起聞一舟的關注。他打量了藺逾岸一會兒,忽然露出了然的神色。

藺逾岸很迷戀他。

這個事實他早就知道了。從最開始的震驚,到之後的困惑,再到漫長的适應———他已經深刻理解了這個起初令他滿腹狐疑的事實。但從前,他察覺到這些情緒的波動亦或怪異的細節時,大多會選擇故意無視,以免雙方尴尬————雖然老是有一個很期待又快活的眼神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确讓人很難習慣。

但現在,似乎已經沒必要再假裝不知道了。

“為什麽?”聞一舟平靜地問,“我做了什麽?”

藺逾岸愕然擡頭:“什麽?”

“我洗碗而已,有什麽值得興奮的事嗎?”聞一舟是真的困惑。

藺逾岸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聞一舟好像發表實驗觀察結論一樣:“你這人性癖真奇怪。”

“什麽啊!”藺逾岸滿臉通紅,支支吾吾的,“什麽啊……”

聞一舟本來覺得對方對喜歡上自己這件事有夠難以理解,畢竟兩人除了何謙之外根本沒什麽交集,他也完全想不起自己有任何特質或是時刻吸引到他。

雖然想不明白,但是面前的人反應卻很有趣。聞一舟審視般的視線下,藺逾岸一動不敢動,臉紅到快要爆炸了。

藺逾岸小聲結巴:“我,我正常生理反應而已,只是因為很久沒……不是……”

“很久沒?”聞一舟揚起眉毛:“啊……畢竟上次還是好幾周以前了嘛。”

藺逾岸一直沒敢問過那天那一次沖動和酒醉後的性愛,他本以為兩人是默契地對此保持緘默,結果在他完全不設防的這麽一個時刻,聞一舟相當坦然地提起了這件事。

聞一舟仿佛能看見煙從他耳朵冒出來,于是又走近了些,好奇道:“你是初中生嗎,怎麽會純情到這種地步。”

“那!那對于你來說,這種事難道是稀松平常的嗎!”藺逾岸大聲反駁————彼時因為聞一舟自己情緒已經十分崩潰,在酒精的推力下,他也不覺得羞恥。但面對如今對方游刃有餘的态度,藺逾岸窘迫不已,覺得一下子有什麽平衡被打破了。

聞一舟将雙臂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擡起下巴:“怎麽,你要道德審判我嗎?我現在是單身,我想做什麽都可以吧。”

“話是這麽說……”

“而且我也沒有強迫你吧。”

“你有,”藺逾岸悶聲悶氣地說,“你精神上強迫我了。”

聞一舟眉毛揚得更高了:“哈啊——?”

藺逾岸“噌”地起立,面紅耳赤地說:“你利用了,你明明就利用……”

聞一舟心頭一跳,下意識不想聽到他下半句話。

利用了他對我的感情?利用了他對何謙承諾的責任心?甚至是利用了自己的悲傷和不甘?

無論哪一句,他都不想聽到,因為無論哪一句都是某種意義上的事實。

“你利用美色,搞亂我思想!”藺逾岸氣憤地說。

“噗!”聞一舟萬萬沒有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荒唐的指責,“你說什麽胡話呢,我剛才只是在洗碗而已,你也起了怪心思吧!話說你坐下,你站着我跟你說話累得慌。”

藺逾岸憋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麽,聞一舟又掰起手指頭:“再之前,我們一群人在家玩桌游,你也起反應了對吧。還有一次,何謙要布置新辦公室,我們一起去逛花鳥市場,你也半路逃了。太奇怪了吧,天堂鳥和龜背竹有什麽好值得幻想的。”

“啊啊啊啊——!你別說了!”藺逾岸猛地坐下,抓着自己頭發大叫:“你都知道啊!”

玩桌游的那一次,是聞一舟抽到一個反串的角色,從性子清冷又向來很有男子氣概的聞一舟嘴裏念出一段撒嬌的臺詞,雖然是平板無波的語氣,但藺逾岸當下就被可愛瘋了。

而花鳥市場,純粹是因為那天陽光太好,植物和鮮花都令人心情愉悅,三者擺在一起太漂亮了。

“沒辦法不知道吧,就你那種直勾勾盯着人的方式,”聞一舟嘴下毫不留情,“你該不會以為你以前都隐藏得很好吧。”

藺逾岸耷拉下眉毛,嘴也癟了下去。

聞一舟板起臉:“不準裝可憐。”

“嗚嗚……”

聞一舟豎起眉毛:“不準嗚!不準裝哭!”

霸權!暴政!藺逾岸敢怒不敢言。

聞一舟低頭看他大受欺負的委屈表情,情不自禁無聲笑了起來。回頭想想,這人真是奇怪,不只是對方不知從何而起的親近令人摸不着頭腦,性格也可謂神奇。他以前只單純覺得,藺逾岸這人是個性随和,所以自來熟。後來逐漸發現他其實有一種神奇的消除距離感和邊界感的能力——一種和自己截然相反的氣質,讓人即使剛見面就不由自主就把他當成相熟的人來對待。

是因為這樣嗎,和他共處一室時,完全沒有以前那種和陌生人相處的社交壓力和疲憊感。

不知道他這樣在其他地方,比如工作中或是以前球隊裏,會不會被欺負,被算計?

聞一舟在藺逾岸擡起頭之前就收起了笑容,并果斷制止了思維的發散——管我什麽事,他咕哝道,才不關我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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