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縱容

兩人回到家的時候,Jacob時差的副作用襲來,已經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藺逾岸幫他鋪了一個沙發床,剛整理好床單,還沒來得及套枕套,Jacob已經抱着沙發靠墊昏睡過去。藺逾岸将客廳的主燈關掉,只留下一盞昏黃的落地燈。

他獨自走到陽臺上,戴上耳機,點開那首《一個無關緊要之人的自白》。

聞一舟說他給自己寫了一首歌,說實在的,他對于這個消息既無法相信,也無法理解。聞一舟沒有為什麽人寫過歌,就連那首他不願再演奏的《A simple love song》,從嚴格意義上講也算不得什麽情歌,更像是一首普世的都市愛情男女白描。但聞一舟說“有話要說,所以就寫了”,藺逾岸對于這首歌,心中無比期待之外又充滿忐忑。

耳機屏除了城市的噪音,然後音樂聲響起。

夜裏11點,藺逾岸敲響了聞一舟家的門。

沒有人答應——時間已經略晚,他不敢大聲敲門,只得耳朵貼在門上去聽——有非常細微隐約的音樂聲——聞一舟大概是在隔音的studio裏,聽不見自己敲門。

于是藺逾岸久違地掏出了聞一舟家的鑰匙,自行打開了門。

客廳裏果然一片漆黑,只有玻璃房亮着燈,聞一舟背對門口坐着,手指在電子琴的鍵盤上懶洋洋地爬行。他面前的牆壁上,貼滿了地圖一般的樂譜,手邊放着幾個喝水的馬克杯,腳邊還有喝完的咖啡外賣杯。與之相對的,整個客廳茶幾和餐廳飯桌上幹幹淨淨,一點生活氣息都沒有,好想他把自己所有的活動範圍和生活空間都濃縮在了這一個小小的練習錄音室。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什麽,聞一舟的手指忽然停下了,寂靜一瞬間充盈了整間屋子。他緩緩地回過頭來,和藺逾岸四目相對。

聞一舟身形一頓,表情瞧着卻沒有太過驚訝,即使是自家屋裏憑空冒出了一個人,站在黑暗中無聲地凝視着他。他面無表情,面色十分平靜,手臂從琴上移下來擱在自己大腿上,審視着這個黑夜中的不速之客。而藺逾岸耳膜鼓噪,氣喘籲籲,額頭冒汗——他是一路跑過來的。

他看見聞一舟嘴巴動了動,但聽不見說什麽。

藺逾岸“咔噠”一聲推開了studio的門,站在門口低頭看着他。聞一舟說:“你來啦?”

藺逾岸點點頭。

“啊,是嗎。”聞一舟了然,“聽過歌了?”

藺逾岸再次點了點頭:“聽完了,聽了三遍。”

“哦,”聞一舟應了一聲,目光淡淡地落回到琴鍵上,“有什麽感想?”

“有點……吓到了。”藺逾岸老實說。

聞一舟“撲哧”笑出聲來:“是嗎?”

“其實不太明白,聽第一遍的時候。”藺逾岸不知道怎麽說,“然後越聽越……”

聞一舟斜過眼瞥他:“越聽越怎麽樣?”

藺逾岸沒有回答,眼神複雜,半晌才說:“我,我能抱抱你嗎?”

聞一舟愣了一下,問:“為什麽?”

見藺逾岸說不出話,聞一舟自嘲地笑笑:“因為覺得我可憐嗎?同情我?還是……”

藺逾岸卻已經一步踏入了屋子,他拉住聞一舟的胳膊,将他一把從椅子上拽了起來,緊緊擁入懷中,轉椅打着圈被推到了一邊。聞一舟胳膊被他緊緊箍住,閉了閉眼,問:“不是要結束了嗎?”

藺逾岸一搖頭,頭發蹭得他額頭直發癢,聞一舟問:“是不要,還是不知道?”

“我就是什麽都不懂,這也沒辦法。”藺逾岸說,“我是大笨狗。”

聞一舟在他懷裏低聲笑:“你衣服上全是火鍋味。”

藺逾岸聞言有些窘迫地松開他,低頭拽了拽衣服,聞一舟又問:“那你現在懂了嗎?”

藺逾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聞一舟彎了彎嘴角,湊近他踮起腳,輕輕親了他嘴角一下,問:“那現在呢?”

藺逾岸眼睛瞪得圓溜溜,胸口一起一伏,但又不敢大口喘氣,傻乎乎地問:“我是不是在做夢,你是不是在騙我?”

聞一舟沒脾氣了:“我騙你有什麽好處?”

“不知道,”藺逾岸說,“但你之前叫我滾出去,你說我得寸進尺,還說……”

聞一舟一把捏住他的嘴,不悅道:“我不是道歉了嗎?你這人怎麽這麽記仇。”

藺逾岸“嗚嗚嗚”了幾聲,聞一舟放開鉗制,聽他說:“你還說要不是看在謙哥面子上,根本不想搭理我。”

聞一舟翻了個白眼,又嘆了口氣。他喉結動了動,像是下了一個什麽重大的決定,硬着頭皮說:“我說的話都是假的,但是……”

“但是?”藺逾岸好奇地瞧着他。

“但是我的歌都是真的。”聞一舟說。

聞一舟沒有穿鞋,光腳踩在地板上,腳底冰涼,但面皮滾燙,心想——這笨狗要是再墨跡,我就不忍了,先揍他一頓,再……

此時藺逾岸又開口了:“可是……”

聞一舟擡眼看他,藺逾岸說:“可是你的歌,聽起來好傷心。”

聞一舟一下啞口無言,在寫歌過程中被殘忍扒開的內心再次暴露于空氣之中,膽戰心驚地鼓動着。

他沉默良久,最終還是承認道:“我沒辦法,有時候,我也不想說那些話,但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知道。”藺逾岸說。

“我性格就是很差勁,不熟悉的人就這麽覺得,熟悉的人只會更清楚。就算抱着興趣和好奇心來接近我的人,沒一會兒也會受不了地離開。”聞一舟說,“而且我一點都不勇敢,只是犟罷了。我經常都很害怕,情商又低,還愛生氣。”

藺逾岸說:“我知道。”

“我讨厭自己這樣,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讨厭這樣的自己。”

藺逾岸:“我知道。”

聞一舟接着說:“生活上我也很無聊,不愛出門,不愛社交。除了音樂之外沒有什麽其他的興趣愛好,是個無趣的男人。”

“我知道。”藺逾岸好像一個複讀機。

聞一舟不爽道:“你知道個屁,你就知道……”

“我知道的,”藺逾岸說,“因為我一直都看着你,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聞一舟半張着嘴,像是傻掉一樣看着他:“那你,那你還……”

“不行嗎?”藺逾岸反問他:“我喜歡你就不行嗎?”

這句話他之前也問過,但上一次,他是問:換做“我”來喜歡你,就不可以嗎?這一次他卻像是在說:我就喜歡“你”,有什麽問題嗎?

聞一舟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真是個怪胎。”

藺逾岸笑了笑,說:“我也一堆毛病來着。我又笨,腦子還一根筋,不知道轉彎。”

這次換聞一舟說“我知道”,頓了頓他又說:“但有些時候還很狡猾。”

“我怎麽狡猾了?”藺逾岸一頭霧水。

聞一舟卻道:“和我搭配正好。”

藺逾岸低頭看他——聞一舟睫毛又長又直,眼角細長,鼻梁挺直,鼻尖很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條線。再往下看,他腳趾頭緊張地蜷着,抓在地板上,白皙的腳背透出細細的血管。

他又散發出了那種叫自己欲罷不能的氣質——既漂亮堅強,又敏感脆弱,好像優雅的高腳杯般需要輕拿輕放,一捏就會碎掉,但真正觸碰到的時候,卻發現對方如鋼鐵一般冰冷、堅硬。但時至今日藺逾岸才終于明白,聞一舟不是玻璃,也不是金屬,他更像是某種瓷器——他固然有漂亮的外表,也的确易碎,但卻耐得住高溫烈火。

藺逾岸下意識将手撫上他的鼻梁,聞一舟睫毛一顫,藺逾岸又想——或者是某種玉石。你只能雕琢出他天然的成色,卻無法輕易揉捏塑造成你想要的形狀。

聽說一塊玉如果戴得久了,就會染上人的氣息和溫度,聞一舟也是這樣嗎?

眼前的這個人,站得如此近,一伸手就能摟進懷裏。而且他背後全是自己寶貝的樂器,唯一的出口被自己堵死,他已經逃無可逃,退無可退。

他好像在縱容我,他好像在邀請我。

藺逾岸的手指順着鼻尖滑到他嘴唇上——濕潤的,溫暖的,比看上去更柔軟,自己的嘴角還殘留着這份觸感。

藺逾岸以前做球員的時候,每日都會修剪指甲、保養手指,以保證觸球時最靈敏準确的手感。他的手掌寬大有力,手指細長靈巧,輕易便探開了聞一舟的嘴唇。

就是這幅牙齒嗎?平日裏總是緊緊地咬住,一刻也不願松口,除了此刻。

然後是他滾燙的舌頭,時常說出刻薄又傷人的話,但偶爾,十分偶爾的情況下,也會吐露出示弱的心聲。

聞一舟的炙熱的鼻息噴灑在他的指關節,眼中水光粼粼,看起來有些害怕,但又不願意逃開,任由自己的唇舌被對方的手指玩弄。

完了,這不是完蛋了嗎。兩個人同時想到。

藺逾岸抽出手指,指尖在他下巴上帶過一道水光。聞一舟蹙着眉頭,撩起睫毛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臉。

為什麽,藺逾岸心想,我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怕嗎?

他忽然想到聞一舟歌裏的一句歌詞。

When you were young, you shine like a sun.

But then there is a look in your eye, like beast crawling at night, as black hole in the sky.

“不親嗎?”聞一舟小聲問。

是真的,藺逾岸想,今夜的他,既在縱容我,也在邀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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