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拖鞋

兩人回到家裏,聞一舟掏出新的拖鞋扔到地上,大發慈悲道:“你的了。”

藺逾岸臉上紅撲撲的,把腳伸進十分不搭調的粉色拖鞋——尺寸勉強合适,瞧着有些滑稽。他在原地踩了踩,興奮得好像得到第一雙球鞋的小學生。

“之前那些給客人穿的拖鞋我準備扔了,太舊了,以後你就穿這個吧。”聞一舟說。

“嗯!”藺逾岸高興地答應。

他踢踢踏踏地故意将拖鞋踩出聲音,雙手一使勁,把三大袋超市采購品一口氣全拎到了廚房。把所有東西分門別類地放好——他已經非常熟悉這個廚房的構造了,然後熱火朝天地投入了做飯大業。

這頭的聞一舟撐了個垃圾袋,開始搞大屠殺。

首先遭殃的當然是拖鞋,然後是鞋櫃、擱板、窗臺和茶幾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物件——可能是買東西的贈品,發票收據,有的是什麽廣告宣傳單,過期的文件手冊,亦或順手拿回家的紀念品。不知不覺這些雜物堆滿了家裏大大小小的空間,帶着陳舊又固執的氣息,不論怎麽打掃都踩着一層細細的灰塵,如今全部依次糟了聞一舟的毒手。

他裝滿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客廳和餐廳被一掃而空,錯覺連面積都擴大了不少。聞一舟仍覺得不過瘾,又換了一個垃圾袋,朝洗手間進發。

為什麽已經擠不出來的洗發水瓶子還藏在架子背後?扔掉!這擦腳墊為什麽髒兮兮的?扔掉!這垃圾桶醜死了,扔掉!

聞一舟好像一個無情的掃地機器人,大規模地清空家裏的角角落落。

只是當他來到卧室,拉開衣櫃門,面對整整半櫃子何謙的衣物時,不由得猛地愣住了。

聞一舟将垃圾袋放在一邊,手指頭緩緩爬過衣架撐起的一排排肩線——何謙剛工作時斥巨資買的西裝,三件除了顏色略異但款式一模一樣的襯衣,因為太舒服所以袖口開線了也死活不願意扔的睡衣……

他一件一件地數過去,忽然感到一陣脫力。

要是何謙還活着就好了。

聞一舟想,和他吵架也行,吵到不可開交把這些衣服全扔到樓下也行,就此分手了再不來往也行,為什麽非得一走了之、把這些難題留給他面對。

人死不能複生,這件事聞一舟從未抱有過任何幻想。只是如果把何謙的東西全扔了,他卻微妙地覺得好像“何謙死了”這件事就又變得更真實一點。

可是……我已經決定要推倒圍牆、放下過去了不是嗎?

聞一舟靈光一現,忽然有點明白了藺逾岸之前在超市時是在緊張什麽。

真是笨蛋啊……那麽在意別人的目光做什麽。可這話他也無法順理成章地說出口,畢竟狗是社群類極強的動物,他們大概很需要朋友。

可是何謙這些衣服到底該怎麽辦呢?然後他赫然發現,自己面前的這些,叫做“遺物”。

因而藺逾岸做好飯來叫他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聞一舟插着腰,低頭看着大一摞堆疊鋪在床上的衣服褲子皮帶領帶,一籌莫展。

“這是怎麽了?”藺逾岸湊過來問。

“何謙的。”聞一舟簡潔地解釋道。

藺逾岸一下就懂了:“啊……”

于是他也加入了插着腰一起發愁的陣列:“你打算怎麽辦?”

聞一舟随口瞎說道:“找個汽油桶,燒給他吧。”

藺逾岸渾身一激靈:“真的嗎?”

“或者有什麽山區的小孩兒需要嗎?”聞一舟拎起一件黑色的真絲襯衣,“這件怎麽樣?”

“哈哈哈哈哈!”藺逾岸大笑起來,“誰收到了這件衣服,要麽在學校裏會被欺負霸淩,要麽會被薅禿。”

“這件呢?”聞一舟一左一右拎起兩條領帶——一條是大紅色,另一條是墨綠色,“這誰要,參加聖誕party嗎?”

藺逾岸樂不可支:“我記得謙哥戴着個還挺帥的,為什麽單獨看這麽喜劇。”

“我不懂,我向來不懂。”聞一舟面無表情。

“還有這個,”聞一舟拿起一條圍巾,“就這麽挂在脖子上,保暖嗎?擋風嗎?到底圖什麽。”

藺逾岸臉色扭曲:“這是我送的……”

聞一舟往他懷裏一塞:“那還給你。”

“不了不了,”藺逾岸忙說,“算了,先吃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思考。”

聞一舟覺得他所言極是:“好吧。”

水煮肉片盛了滿滿一盆,紅湯油亮,肉片軟嫩,碼放在各類素菜上,刀口辣椒被潑了一層熱油,香得不行。聞一舟瞬間把清掃工作抛之腦後,端着飯碗大快朵頤,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藺逾岸說他吃相不斯文這件事。

他不自然地放緩筷子的節奏,随口問:“對了,你和孫燕齊說什麽了?”

“啊?”藺逾岸擡頭,“什麽時候?”

“我怎麽知道。”

藺逾岸更納悶了:“那你為什麽這麽問?”

聞一舟說:“你早上不還誇他是大好人嗎?”

“什麽啊,”藺逾岸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笑容:“你還在想那事啊,我以後不誇別人了,只誇你。”

“都說不是這個意思了!”聞一舟深呼吸以平複語氣,“今天孫燕齊還朝我問起你來着。”

藺逾岸好奇道:“問我什麽。”

“就是……他聽了我的歌,然後問我……你聽了之後什麽反應。”聞一舟說,“所以你到底什麽感想?我也還沒聽你說過,就嗷嗷哭了一頓。”

“我,你,我……”藺逾岸久違地又結巴了,老半天才問:“他怎麽知道那首歌是和我有關?”

“笨蛋,”聞一舟白了他一眼,“他又不是傻子,而且……”

他慢條細理地夾起一根豆芽,裝作不經意地說:“而且我此前和他說過……就大概說過那麽一點。”

“你和他說過?關于我?”藺逾岸不可置信。

藺逾岸不知是沒有理解還是不敢相信,又确認了一次:“你和別的人,說過我們的事嗎?”

聞一舟不爽了:“對啊,怎麽了嗎?”

“不,你不會覺得……”藺逾岸左思右想,也提煉不出一個合适的詞。

避嫌?似乎不對勁。

尴尬?有什麽可尴尬的。

但聞一舟的确是好友的前任,而自己也确實是前任的好友。

不認識的人尚且無法接受同性相戀的事,更何況還摻雜了這麽一層複雜又微妙的關系。認識他們的人——同時認識他們三個人的人,會怎麽想?

他們會怎麽想聞一舟?

“你覺得和我一塊兒丢人嗎?”聞一舟問。

“什麽?”藺逾岸吃了一驚:“怎麽可能!我只是,我只是覺得……”

他嘟嘟囔囔半天也講不清楚,聞一舟索性說,“算了,不談這個,你還沒說聽後感呢。”

藺逾岸咬着筷子,苦思冥想了半晌,才慢吞吞道:“像在做夢。”

聞一舟:“啊?”

“我到現在其實也沒太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因為太幸福了,所以總覺得不真實。”藺逾岸說得很慢,一字一頓,“我聽了很多遍,還是不能相信,那首歌真的是寫給我的嗎?我在你眼裏,真的是閃閃發光的嗎?”

是不是呢?當然是了,聞一舟從沒見過這樣一笑起來就陽光燦爛到刺眼,但凡不笑就讓人抓心撓肺的人。可他更沒有想到,自己的歌詞從別人嘴裏說出來是如此羞恥。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鎮靜:“好了,知道了。”

“我還沒說完呢。”藺逾岸于向前探了探身子。

聞一舟糊弄道:“夠了夠了。”

“夏天裏靠近覺得涼爽,冬天裏靠近卻又暖和。在面前時,連眼睛都覺得吵鬧,但如果看不見……”藺逾岸小聲回憶着歌詞的大意,“看不見的時候,會非常寂寞。”

“我說夠啦!”聞一舟大聲道,“是我錯了,當我沒問!”

“真的嗎?”藺逾岸不依不饒,“真的會寂寞嗎?”

“斯德哥爾摩吧,”聞一舟實在沒辦法,口是心非道:“被羅裏吧嗦地煩久了,一時間安靜下來不适應。”

藺逾岸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輕飄飄地落下一句:“聞一舟,你真好。”

聞一舟:“咳咳咳……又怎麽了,你也太突兀了。”

藺逾岸眼睛又圓又亮,傻乎乎地說:“你給我寫歌,還給我買拖鞋,你比孫哥還好。”

“給你買拖鞋就好啦?”聞一舟哭笑不得,“你這要求未免也太低了。”

“能和你像這樣坐在一起吃飯,聊天,放在一年前,對我而言都是我不能想象的。”藺逾岸認真地說,“但是現在,我能和你住在一塊兒,一起逛超市,一起回家,更別提,我還得到了你的一首歌。”

這壞狗肯定是故意的,聞一舟想,把自己說得可憐巴巴的,好叫他心生愧疚。

雖然這樣認定了,但聞一舟還是無法控制地說:“這才哪兒到哪呀。”

“所以你別老一副心驚膽戰,朝不保夕的樣子,”聞一舟單手撐着下巴,歪着腦袋笑了笑,“以後還有更多,更好的日子。”

藺逾岸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明明已經入夜,但太陽還是再次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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