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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呆了,愣了一瞬,随後就開始哭起來——倒也不是說我有多愛哭,只是這種事情關乎一個男人的尊嚴,況且那會顧柏川還在旁邊看着,那一瞬間用“尊嚴掃地”來形容也不過分。

阿鵬手足無措起來,他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顧柏川。

顧柏川起了身,抓着紙巾在我眼睛上蹭了一下,眉頭蹙起:“行了,這有什麽的,他是大人你是小孩,力氣比不過很正常,你看我跟他來一次。”

他給阿鵬使了個眼色,我猜他是要阿鵬也将他掰倒,奈何那個黑漢子實在是腦筋發直,有了第一次掰哭我的經歷,這次面對顧柏川硬是不敢下手,兩個人握着手顫顫悠悠在空中晃,到最後竟然讓顧柏川贏了去。

我沒想到結果是這樣,顧柏川也沒有,房間裏只有阿鵬的聲音:“嘿……力氣還挺大。”

顧柏川盯着自己的手愣了愣神,随後輕咳兩聲,幹巴巴對我說道:“行,報仇了,你也別在這抹鼻涕。”

那個時候我應該還小,現在稍微大一些自然就知道,阿鵬的工作性質決定他不可能瘦弱,當然,現在叫我跟他掰手腕我也不會再哭鼻子了——我會撓他的手背使詐,又或者是耍賴讓他給我放水。

畢竟阿鵬是顧柏川父親的下屬,這樣算起來,偶爾我在他面前也會有點頤指氣使的情節在。

但或許是這樣反而顯得活潑些,阿鵬現在跟我關系不錯,插科打诨,還會有時候故意說點埋汰我的話,當然,後面還會哄回來——他拿準了我不會跟顧嚴告狀,因為在這一點上我給阿鵬都一樣,我們都挺怕顧嚴的。

不過,還有一點我和阿鵬不一樣:他面對顧柏川還是挺恭敬,但我不怕顧柏川,我也鬧不明白二十幾歲的阿鵬為什麽在一個八、九歲大的孩子面前放不開,這倒是一件稀奇事,至少在我的認知裏無法理解。

汽車一路飛馳,窗外風景如浮雲打眼過,盛夏的晚風摻雜花香,那幢巨大的镂空圓形運動場逐漸浮現在眼前,遠處是亮着燈火的水立方,在往過看,能看到做成火炬模樣的盤古七星酒店。

那是燈火輝煌的北京,在那個夏天齊聚世界的目光,我和顧柏川就站在世界焦點中央,扶着圍欄眺望遠處的四九城,風略過我們的頭發,稍長的鬓發劃過我耳朵,讓它微微發熱,正如同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髒。

身後是萬人齊聚的運動場,歡呼與雀躍傳來,沸反盈天,振聾發聩,像是要吵到空中的月亮。

我要喊得很大聲才能讓顧柏川聽見,我借着晚風問他,等我們長大了會怎樣。

“你想要怎麽樣?!”他也要喊着問我,難得放開的嗓音嘹亮而清澈,帶着少年獨有的那種青澀。

我羞惱于他将問題如皮球踢回:“我是在問你!你是不會答了才反問我的吧。”

顧柏川笑了,剛開始只是輕笑,而後或許是揚起的碎發搔弄脖頸,他笑得聲音明亮起來,笑得我一直在看他,看他映着燈火的雙眼,看他揚起的唇,看他在風中淩亂的頭發……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但他笑起來真好看,我盯着顧柏川的臉龐,鬼使神差說出我的回答:“我不想長大。”我想要讓晚風永遠沉醉于這個夜晚。

顧柏川拉着我的手腕,帶我奔向鳥巢外面的廣場,那裏的地面閃爍無數光帶,就好像是收集了全世界的螢火蟲,将它們通通攬進地磚。

我們像是脫了線的風筝,在整個廣場上四處游蕩,其實我那時并不太能明白什麽叫“國際盛會”,更是把大人叮囑的“長長見識”忘了個精光——關于那年夏天的記憶就是顧柏川的笑容,在而後許多年裏,我偶爾還會夢見。

晚上八點四十,這是我們和阿鵬哥約好的時間,我在黑暗中按亮自己的電子表,又用胳膊肘戳了戳顧柏川的側腰,讓他給阿鵬打電話。我自己是沒有手機的,倒不是因為買不起,而是因為陳敏同志對我的極度不信任,以至于我爸給我買了手機也被她扔進主卧的抽屜裏鎖起來。

“不打了,我們自己回去。”顧柏川在裝着手機的口袋上摸了摸,到底沒伸進去拿。

我愣了一會,随後很快默契反應過來,趴到他的耳邊:“你的意思是打車?”

“是。”

顧柏川這樣應了一聲,再次拽起我的手腕,拖着我一起往出口的方向走去,我回過頭去再仔細看了看那幢恢宏的體育場,那映着激光的夜空,以及湧動的人群,驀地聽見顧柏川說話。

他說,我們自己回去,你不是讨厭我爸車裏的皮子味嗎?

我笑起來,快走兩步跟上他的步伐。

如果你在這個時候恰巧經過北辰路,就會看見,晚上九點鐘兩個半大點的小孩肩并肩穿梭于出口的車流中,在一衆喧鬧的成年人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顧柏川伸手揮了好一會,這才叫到一輛寫着“空車”的出租,然而那司機搖下車窗看見我倆的第一眼就露出狐疑的表情,待我們接連鑽入汽車後座關上車門,那理着光頭的司機開口發問:“你們家大人呢?”

“就我們倆自己來的,開車吧。”顧柏川報了目的地,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那指揮的模樣已經隐隐有了顧嚴的影子。

北京的哥以侃大山聞名全國,他們向來能操着一口本地人都聽不太清的含糊京腔從前門轉一圈唠回宣武,也能從家裏媳婦兒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唠到國宴上一道開水白菜,說好聽點是博學多識,說難聽點就是聒噪擾人。

這個光頭也不例外,等我倆上了車,他就開啓喋喋不休模式,或許是仗着自己年齡大得可以給我倆當爹,他對于我們大晚上在外面晃蕩的行為表示譴責:“我家那臭小子跟你倆是一模一樣,大晚上不睡覺跟燕麽虎子似的在外頭亂晃,我也不知道這外頭到底有啥好玩,我這眼瞅新聞裏又報那個人**,說起來你們家大人也是心寬……”

我從後視鏡裏盯着這大叔厚嘴唇一張一合,心想着,這老東西可真是讓人煩躁,若要是從他和那股皮子臭味裏頭選,我還不定要選哪個呢!

“顧柏川,你要不給阿鵬哥打個電話吧?”我驀地想起,一個激靈側過身去看他。

前面開車的大叔“咦”了一聲,總算是閉上了嘴。

顧柏川掏出手機,在手掌裏轉悠兩下,擡起眼似笑非笑看向我:“怕了?”

我才不管他說些什麽,趴下去搶他的手機,拿到手裏頭一看,好家夥,八條未接電話橫在屏幕上,那個紅色的标志鮮豔得閃瞎人眼。

“你幹嘛不接阿鵬哥的電話!”我頓覺惱火起來。

“我要是早接,他準能把咱倆從路當間截停。”

“那這都過去小一半路了,你怎麽還不接?他打這麽多電話,回頭萬一給你爸打一通,咱倆這不就玩完了嗎?”我的氣焰來不及嚣張,已經變成了懊惱,真是活該我的豬腦子,跟顧柏川在一起的時候總把什麽都交給他,卻忘了他有時候瘋得厲害……還是間歇性那種,時不時就要犯下病。

顧柏川冷笑起來:“不用萬一,顧嚴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了。”

“你!”我心髒跳得快要飛起來,再盯着顧柏川卻瞅見他眼底的快活,到口的話一時間又縮回去,換成了一句不痛不癢的抱怨,“你每回搞這些我都得受罪,陳敏今天指定得打死我。”

那天晚上可所謂“雞飛狗跳”,顧柏川和我家的燈,兩盞全都亮着,陳敏張牙舞爪好像暴雨天樓下的老槐樹,她用她尖銳的指甲抓破我的肩膀,又用她如核桃鉗一樣的手掐在我的小臂上,掐得我渾身青紫,一片一片,露在白皮膚上駭人得厲害。

我叫着,那是顧柏川和他爸置氣,是他帶的頭。

陳敏說,好哇,那你以後就別和他玩了!

我想了想,覺得不妥,一邊往我爸身後躲,一邊又喊:“人家顧柏川是為了我好,我不喜歡聞他爸車裏的皮子味!”

陳敏正在氣頭上,扒拉開我爸,一記擀面杖落在我的肩胛骨上:“好,一會賴人家顧柏川,一會又賴人家的車了!”

我覺得後背像是被火燎了一般,鑽心的痛順着每一根神經往我腦袋裏湧,一時間也顧不上陳敏同志的話了,趴在地上嗷嗷大哭,陳敏停了手,我爸煩躁地摔門回了他自己的房間……就連隔壁那家的吵鬧聲也停了,我在想,顧柏川應該聽見我哭得這麽慘,他會不會覺得有那麽一點愧疚,有那麽一點心疼。

我不知道顧柏川那裏戰況如何,卻知道陳敏今晚的怒火應該到此為止——她扶我起來,又摸着我被掐得青紫的胳膊淚眼婆娑,她跟我道歉,說她不是故意的,又說,生生啊,你要是聽話一點,媽也不願意總跟你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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