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5-17

陳敏同志出差的日子裏,我變得更加猖狂,黎正思不願意管我,扔給我大把的零花錢,大多數都被我換成了各種路邊攤零食,不但我自己吃,我還會拿到班裏分給同學,顧柏川笑我分石頭糖的模樣跟花童撒花似的,楊辰也笑我,他說,黎海生,你可真是個愛出風頭的裝b犯。

我聽了嘿嘿一笑,明天買來更多,全班見者有份,就是不給楊辰!讓他饞死吧,這個讨厭鬼!

這種行為一直持續到來年春天,陳敏同志光榮從海上凱旋。

其間經歷了一整個秋天,又一整個冬天,經歷了我的開學、放假,又再次開學,其中也包括顧柏川的生日。

他的九歲生日是我和他一起過的,我們倆拿着飯卡去食堂刷了一份六十幾塊的酸菜魚,然後騎車去兩站路外一家蛋糕店買了份奶油蛋糕,最後折返回他家,我送了他一只虎鯨手偶,可以從肚皮的位置伸手進去,控制着虎鯨一張嘴來回開合。

顧柏川握着毛乎乎的手偶,眉頭輕蹙:“怎麽想起來送我這個?”

我想起來他不喜歡毛絨玩具,大概是對這一類的玩意兒都挺抵觸,讪笑兩聲:“路過的時候看着覺得好玩,我給自己也買了一只,你的是虎鯨,我的是大白鯊。”

顧柏川聽我這麽說,沒由來地露出一抹壞笑,然後把手偶丢進了自己的抽屜裏。

我追問他有什麽可笑的,但從把蛋糕打開到吃完,他都噙着那抹奇怪的笑意而不回答……後來我才知道,虎鯨的食譜上“大白鯊”赫然在列,顧柏川這人真是打小蔫壞,能占我便宜的事情一樣不少做。

不過,那時候我送他手偶的意圖很單純,就是想他看過那麽多紀錄片裏,好像鯨魚出現的次數最多,而剛好禮品店裏的手偶有幾分可愛,所以即便比批發市場貴了三倍不止,我還是花光了兜裏剩下的最後兩百塊零花錢,帶走了貨架上那兩只手偶。

至此,我在陳敏同志回來之前成功變為窮光蛋!

我知道關于零花錢的事情瞞不了太久:陳敏在對她大半年沒見的兒子進行親切問候之後,很快就跟馬肥婆通了電話。

我眼瞅着她打電話的臉色越變越不好,腳底抹油想要溜之大吉,但是晚了!陳敏在我一只腳踏出房門之前,率先抓在我的領口上:“黎海生。”

她喊了我的大名,當真是大事不妙……

“你給我老實交代!你爸給了你多少零花錢,你都花在了什麽地方,還有,你和楊辰之間到底怎麽回事!”

我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往後退,心裏想着的是,到底用哪個姿勢接受接下來的毒打比較好,捂頭?捂臉?還是幹脆躺平讓陳敏打個痛快才好。

然而,就在我連求饒的措辭都準備好的時候,房門卻忽然被敲響了,又急又切,陳敏瞪了我一眼,不得已偃旗息鼓,只是從她氣得發抖的嘴唇中,我讀出幾個字“你給我等着”。

我真不想等,只要那門一開,我就想沖出去。

房門被打開了,我的腳步卻停在門檻處,我擡着頭,對着阿鵬哥愣神。

他怎麽會來?

我的心髒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心跳快起來了——我等待了許久,終于有一只“手”願意在陳敏落下雞毛撣子落下之前替我擋開。

“啊,嫂子,我是……是來找生生的。”阿鵬摸了摸自己的圓寸腦袋,在我媽面前略顯拘束,本來就不太标準的普通話變得更加磕絆,語序颠倒,“顧,顧先生說,今天晚上邀請生生去隔壁吃飯,他……我們一起涮火鍋,他們親戚那邊寄了羊羔肉過來,吃不完。”

我的嘴角偷偷往上翹起來。

阿鵬真的很不會說謊,比我還要差,當他說起謊的時候,一張黝黑的臉也會變得通紅,往常板正的表情也會變得飄忽不定。

顧嚴鮮少主動邀請我,更加準确地說,我們兩家的父親對于“家庭”的概念如此淡漠,以至于他們偶爾還會問起“我和顧柏川到底在上幾年級”這樣令人沮喪的話。如此想來,他們就更不會在意自己兒子和朋友之間的相處。

幸運的是,許芸阿姨還在世的時候,曾經借用顧嚴的名義邀請過我。

陳敏不疑有他,只好大手一揮,放我過去。

我的心情像是脫了缰的野馬,一路沖着花果香氣最濃郁的地方沖去,今天是2009年3月3日,顧柏川第一次在我挨打的時候“伸出援手”,即便這方式如此迂回,我仍舊滿心歡喜。

因為他在隔壁聽着陳敏打了我九年,今天,是第一回 。

然而,顧柏川在把我拉進家裏之後,一句多的都沒提,只是自顧自把打回來的盒飯熱了,往我面前一推:“趕緊吃,吃完趕緊走。”

我“哦”了一聲,擡眼瞄了眼杵在旁邊的阿鵬哥,他撓了撓頭,面露為難:“現在能把你爸書房的鑰匙給我了嗎?他就讓我取個文件,這也耽誤太久了。”

我握着勺子,往嘴裏扒拉着幹煸豆角,聽出了個八、九不離十,對阿鵬表示同情的同時,心中卻生出一種愉悅,在那恍惚間好似是明白了故事書上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心情,即便顧柏川才不是什麽周幽王,他只是個拿他爸在那狐假虎威的壞小子,我也不甚在意——我向來注重結果大于過程。

我腦子裏想着事,就連阿鵬走了都沒注意。

“別樂了。”顧柏川忽然一筷子敲到我的碗邊,“麻煩精。”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我的嘴角就跟控制不住一樣往後咧,抹了把嘴,問他:“你爸呢?”

“外面。”

“外面是哪啊?”

“……”顧柏川收走了我的碗筷,踮着腳往洗碗池裏堆,臉上不爽的表情已經很明顯,“我怎麽知道他去哪,我管他去死。”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顧柏川和他爸之間的關系惡化得厲害,隔壁的房子好像在一夜之間空蕩下來,我在這個無聊又漫長的春天裏,豎起耳朵,又架起我的潛望鏡,蟄伏在牆的一頭,窺探牆的另一頭。

顧柏川的生活作息相當規律,六點半起床,六點五十他會準時敲響我們家的門,将困得睜不開眼的我拽上班車,五點半放學,五點五十他會準時打開電視,聽着裏面播音腔的解說,一字一句猶如念經一樣講述關于南極、關于北極、關于各種洋流和各種動物發、情的故事。

在上學的日子裏,這樣的作息只有一天會變,周三。

周三晚上,多功能廳裏總會放映一場電影,大人要交五塊錢買票,小孩免費進。我會拉着顧柏川跑到最前排,揚起臉望向那塊亮着光的巨大屏幕,那時候身後坐着的大人總喜歡向我們投來莫名的笑意,好似我們看電影跑到最前面是什麽傻到無法言喻的事情。

我不以為然,并在心底不屑:如果哪天我長到同他們一般高,我确實願意坐在中間享受最開闊的視野,但現在,坐在最前面就是我們的最佳選擇。

我靠在椅背上,挨不到地的雙腿晃悠着,嘴裏叼着一顆阿爾卑斯的棒棒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中間的細棒,學着熒幕裏男主吸煙的模樣,狠狠嘬一口糖,再将它從口中拿出來。

瞧吧,他們大人總是這樣,總是如此自以為是。殊不知有時候他們捧在手心裏的寶,在別人面前只是不值得一提的草罷了!

陳敏、黎正思、顧嚴,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能免俗。

陳敏說,生生啊,你想要的什麽家裏沒有給你?你要想想那些非洲的孩子們,他們連飯都吃不起,而你還能每天吃得飽飽地去上學,知足吧,知足吧!

黎正思說,生生啊,你看你這樣頑皮,我也沒說過你什麽,這要是放在我小時候,早就被打死了!知足吧,知足吧!

至于顧嚴……他向來不說話,隔壁的房子猶如死水一潭,偶爾我能聽到他回家的開門聲,但很快,又會有房門再次打開的聲音。

顧柏川最開始還會問上兩句,後來就變成了永無休止的沉默。

若要顧嚴開口,我想,我定是知道他要說什麽的。

他會說:知足吧!

有一次,我終于耐不住好奇,在顧嚴離開家之後,躍到顧柏川的窗外,屈起手指敲那塊玻璃:“你爸走了?”我比劃着口型,仿佛做賊。

顧柏川一把将我拉進去,“嗯”了一聲,聽上去興致不高。

“陳敏今天也出去了,那……我們今天可以打Xbox嗎?”我搓了搓手,對顧柏川家裏的游戲機觊觎已久。

要真說起來,顧嚴還真沒在財務上虧待過顧柏川,在男孩之間時興的各類游戲機一樣沒少,除此之外,每年流行的新游戲也總能在顧柏川這裏找到。

和陳敏對我的管教不一樣,顧家是典型的放養,不過或許這也是因為顧柏川這人本來就無趣,手握衆多游戲也不見他有多愛玩,所以,顧嚴也從來沒在娛樂時間上做過多限制,而這俨然将顧家變成了我夢中的“伊甸園”,就算不是為了顧柏川,我還是願意多跑來幾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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