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相救

那人的聲音有些粗,顯得有些嘶啞,好像故意壓低了嗓子說話似的。

傅庭筠擡頭,看見一張眉目清秀的臉。

這人難道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嗎?

她怎麽可能接個男子的帕子!

或者是對他們印象不好,傅庭筠有些惱火,但想到他們到底救了九爺和她,低聲說了句“謝謝”,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不敢再勞公子大駕!”說完,撇了臉,低頭去扶趙九爺。

那男子微微一怔,旋即露出釋懷的笑容:“姑娘,我來吧!您一個人怎麽抱得起!”聲音細細的,語氣很柔和,像三月的春風,讓人聽了十分舒服,和剛才的嘶啞截然不同。

這才是他本來的聲音吧?

他為什麽要壓低了嗓子和她說話?

傅庭筠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他神色微微有些窘迫,蹲下身去扶趙九爺。

“你們別亂動!”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朝他們過來,蒲扇般的大手上還沾着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國字臉那些屬下的,“他用力過度,只怕還有內傷,小心讓他的傷勢更重!”

傅庭筠一聽就急起來,想着這男子既然能看出趙九爺的傷勢,只怕也是懂點醫術的,望着他的目光就多了一分哀求:“那,那怎麽辦?”

她烏黑的眸子浸着淚水,更顯得晶瑩剔透,如上好的水玉。

身材魁梧的男子不由多看她兩眼,道:“我來給他把把脈!”

傅庭筠忙起身将位置讓給他。

他蹲在地上,粗壯長繭的指頭搭在趙九爺的尺關寸脈上,閉了眼睛,好像在感覺趙九爺的脈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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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庭筠和眉目清秀的男子大氣也不敢出,因而站在殿門口說話的兩個人聲音雖然低,卻也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

“……被洗劫一空了……這些天官府查得緊,他們不敢多留……還沒有來得及,就遇到了我們。”

是那個掌櫃模樣男子的聲音。

他們是在說那兩個吓昏了的女子嗎?

傅庭筠不禁朝那個方向瞟了一眼。

只見那氣質灑脫的男子臉色很難看,和掌櫃模樣的男子道:“不是說要調動陝西行都司的人剿匪嗎?怎麽還沒有動靜?”

“大軍調動,哪有這麽快!”掌櫃模樣的男子笑着,笑容裏賠着幾分小心,“這兩天應該就會有所舉動了。”

氣質灑脫的男子冷笑:“要是鞑子來犯呢?他們也這樣磨磨蹭蹭嗎?朝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傅庭筠強忍住心底的驚駭。

這人是誰?

不僅對朝廷的動向了如指掌,而且還頗有微詞地站在上位者的角度評辯朝廷的過失!

傅庭筠心生警惕,豎了耳朵想仔細聽聽,耳邊卻傳來那個身材魁梧男子的聲音:“蓮生,你手裏應該有丹參飲吧?拿兩粒來救救急!”

傅庭筠的注意力被他的話吸引,丢下說話的兩人朝那個眉目清秀的男子望去。

這個被身材魁梧的男子稱做“蓮生”的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面露猶豫地道:“我還帶了攻堅散,你看,要不要也能他喂兩粒?”

“不能用攻堅散。”身材魁梧的男子道,“堅攻散行氣導滞,雖然對他的內傷有好處,但他還有外傷,先用丹參飲固本培元,待他清醒了,再用堅攻散也不遲。”

傅庭筠也讀過些醫書,這兩樣藥都知道,藥理也用的很對,不禁在心裏暗暗點頭,對這男子的醫術又信了幾分。

蓮生掂着腳繞過大殿裏的那些屍體拿了兩瓶藥過來。

傅庭筠已在一旁散落的什物裏找到了自己的碗,準備好了水。

身材魁梧的男子一邊喂趙九爺吃藥,一邊問傅庭筠:“有沒有幹淨的舊衣裳,我給他的傷口上些金創藥。”

“有,有,有!”傅庭筠想她那件月白色繭綢右衽衫,忙找了出來,想撕成布條。

有人身輕如燕地走了進來:“十六爺!”

傅庭筠循聲看了一眼。

進來的卻是那個中途不見了的滿臉橫肉的漢子……他恭敬地朝着氣質灑脫的男子行禮:“小的……”他聲音突然低下去,傅庭筠聽不清楚,“……幸不辱命!”

他們是一夥的?

那剛才為什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傅庭筠心神俱震,手腳發軟,一時間連撕衣服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這樣好的身手,卻寧願給錢也不願意與國字臉為敵,看見她徘徊生死也不相救,一副不想惹事生非的樣子……那他們為什麽又改變主意救九爺和她呢?

傅庭筠背脊發涼,隐隐覺得自己好撞見了什麽不該撞見的東西。

她手腳發顫,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繭綢才“哧”地一聲被撕開。

十六爺微笑着朝那個滿臉橫肉的漢子點了點頭,說了聲“辛苦了”,道:“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們一共來了二十個人。”滿臉橫肉的漢子語氣不急不緩,有種山岳般的沉穩,“和我在一起的是……”他又壓低了聲音,“只有我們僥幸遇到了十六爺。他去回信了。很快就會趕過來。”

十六爺微微颌首,朝傅庭筠走過來。

滿臉橫肉的漢子和掌櫃模樣的男子互相點頭微笑打着招呼,看上去還挺。

兩人落後兩步跟在十六爺身後。

“怎麽樣?”十六爺問身材魁梧的男子,“傷勢如何?”

身材魁梧的男子忙站起來行了個禮,恭聲道:“肩上和背上各有一處刀傷,看樣子受傷沒兩天,并不在要害上,但沒來得及清洗,也沒有上金創藥,已有些潰爛,最好能找個大夫開些消毒清涼的方子。內傷也很嚴重,至少要卧床靜養一、兩個月才能複原……”

傅庭筠一來是不好意思,二來是不會包紮傷口,只是從趙九爺的衣襟外看了一眼,并不知道他背上還有傷。

聽那身材魁梧的男子這麽一說,心痛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趙九爺這些日子是怎麽挺過來的……還一直笑着安慰她。

不由得淚水婆娑,心中大急。

受了這麽重的傷,最好能請到西安府的名醫,偏偏他又要靜養,受不得車馬勞累。如若是平時,她手裏有兩千兩的銀票,還有價值一千多兩銀子的細軟,把這些錢都不當數,租間房子,請了西安府的名醫來看病,手頭還可以寬寬松松,可現在災荒一起,有錢那些名醫也不會出西安府,租了房子也怕有流民搶劫……

她得想辦法讓這個十六爺送他們去西安府。

只要到了西安府,有玉成和元寶,九爺就安全了。

傅庭筠咬了咬唇,身姿筆直地跪在了十六爺的面前。

“恩公!”她微微垂頭,堅強中又帶着幾分柔弱,“多謝您救命之恩。還請恩公将知小女子名諱。小女子也好給恩給立長生牌,求菩薩保佑恩公清泰平安,福祿雙全,子孫繁茂,家業昌盛……”

她說話的時候,能感覺到十六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在看,那目光讓她很是不自在,她不敢打量十六爺的表情,眼角的餘光無意間掃過十六爺的鞋子。

傅庭筠身子一僵。

她看見了十六爺的襪子。

白色的淞江三棱布,繡着寶相花,系了明黃色的帶子。

明黃色的帶子……然後想到蓮生的聲音……官銀……

她腦子“嗡”地一聲,額頭、鬓角、背脊都有汗冒出來,她的聲音越來越緊繃,越來越遲緩都沒有察覺。

“你是他什麽人?”十六爺聲音如擂鼓打在她的心上,“為誰戴孝?”

傅庭筠回過神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好。

如果說他們是雇傭關系,要是十六爺繼續追問下去,她肯定是會露馬腳的,想也沒想,她立刻把這個說法否決了。

如果說是表兄妹,只有姑舅表親和姨表親。她和九爺若是姑舅表親,她的舅舅就是九爺的“父親”,她的姨母就是九爺的“姨母”,她的父親就是九爺的“姑父”;她和九爺若是姨表親,那她母親就是九爺的“姨母”,她的姨母就是九爺的“母親”,她的舅舅也就是九爺的“舅舅”,豈有她服喪九爺不服喪的道理?

她手心裏全是汗。

卻一刻也不敢耽擱。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她硬着頭皮低聲道:“我是他未過門的媳婦!”

未過門,九爺自然就不用為“岳父”守孝了。

大殿有片刻的寂靜。

難道她答得不對嗎?

傅庭筠猛地想到九爺的相貌……和她的相貌……一個滿臉的風塵,一個養優處尊……

她冷汗直冒。

“我的夫家在隴西縣,”那裏是屬鞏昌府管,離西安府一千多裏,而且這次難民最早就是從那裏流竄出來的,他們就是想查只怕也難得查到什麽,正好可以解釋為什麽九爺瘦骨嶙峋的,“小女子是平涼縣人士,”她把九爺在李家凹的話聽進去了,但隴西和平涼也隔得太遠了,這婚事怎麽牽起來的呢?她腦子飛快地轉着,“兩家都有長輩在外行商,因在則結為好友,定下了這門親事。”應該可以混過去吧!“後來鞏昌府大旱,未婚夫前來投靠。誰知道我們家也因為日子艱難前往渭南投親。未婚夫一路找來,好不容易在華陰縣相遇,卻被流民搶劫,未婚夫護着我跑了出來……”嘤嘤地哭了起來。

至于給誰守孝,就讓他們自己想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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