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從前

傅庭筠不知道唐小姐手臂突然變得僵硬又慢慢變得柔軟意味着什麽,趙淩卻看得分明。

他眼底閃過一絲淩厲,示意傅庭筠站在他的身後,沉聲道:“唐小姐,恕趙某人人微言輕,除了能幫你請人出面調解唐家與馮家的糾葛之外,就幫不上其他什麽忙了。天色不早了,唐小姐也早點歇了吧!快到盂蘭盆節了,想必唐小姐也要為唐老爺祭拜一番,碾伯所是個小地方,沒有什麽出名的古剎,我就不留唐小姐了。不知道唐小姐是回西安府還是回蒲城老家?若是我請的人願意出面做中間人,到時候我也好去給唐小姐回個音。”

唐小姐剎那間面如素缟。

“九爺……”她喃喃地望着趙淩,滿臉的震驚,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般。

趙淩的神色卻越發的冷峻了:“唐小姐,明天一早我和傅姑娘要去置辦些祭品,盂蘭盆節的時候也好祭拜我的父母,到時候趙鳴趙佥事會護送唐小姐出陝西都司,我就不去送唐小姐了,請唐小姐一路保重。我們後會有期!”

唐小姐一言不發,靜靜地伫立在那裏良久,轉身離去。

院子裏一片靜默。

傅庭筠上前輕輕地拉了趙淩衣袖。

趙淩朝着她笑了笑,笑容卻顯得有些蕭瑟。

“我第一次見到唐小姐的時候,是和唐老爺一起做了筆私鹽生意——唐小姐管着唐家的帳房,和我結算那筆生意的贏利。後來唐老爺幾次提出将唐小姐許配給我,都被我委婉地拒絕了,唐老爺覺得失了顏面,想和我拆夥。我當時剛剛起步,沒有了唐老爺的支持,生意會很艱難。還是唐小姐出面,以‘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為由,說服了唐老爺,我和唐家的生意才得以繼續。”他搖了搖頭,“真沒有想到,最終卻是這樣一個局面。”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傅庭筠安慰他,“大不了我們以後用其他的辦法還了唐小姐這份人情就是了。”

“算了!”趙淩年紀雖輕,卻不知道見過多少悲歡離合,總覺聚散自有緣分,感嘆一番,也就放下了,“有些事,別人幫不上忙。要她自己想通才行。”說到這裏,他想到剛才唐小姐對傅庭筠流露出來的敵意,柔聲道,“有沒有吓着你?”

“沒有!”傅庭筠笑道,想了想,坦言道,“不過唐小姐這樣喜歡你,叫我心裏酸溜溜的,你要好好補償補償我才行。”

趙淩愣住。

傅庭筠已将手邊的茶盅遞給他:“那就罰你給我倒杯茶好了!”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趙淩失笑。

傅庭筠以這種方式在逗他開心呢!

他頓時滿心的羞愧:“全是我的錯。”竟然真的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傅庭筠。

傅庭筠沒想到趙淩一改之前的潑皮相突然間變得唯唯諾諾起來,接過茶盅,不禁撲哧笑了起來。

趙淩索性坐下來用牙簽叉了塊西瓜遞給傅庭筠,一語雙關地道:“西瓜甜!”又恢複了幾分無賴的模樣。

傅庭筠笑個不停。

趙淩見她高興起來,心頭一輕,眉宇間就透出些許的柔情。

“囡囡,多謝你。”他感慨道,“今天要不是你,唐小姐的事恐怕不會這麽快就塵埃落定。”

自趙淩見到唐小姐時就已向唐小姐明言他有未婚妻子,唐小姐表現得很是大方爽朗,還笑言要和傅庭筠做個手帕之交,直到剛才,他都還以為唐小姐不過是為了保全唐家的財産……現在看來,還是自己大意了。

傅庭筠卻另有不解之處。

趙淩并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可對唐小姐,卻有種超乎尋常的忍耐。

她突然想到他們初次見面,趙淩提到傅家貞節牌樓時那略帶不屑的口吻。

傅庭筠就柔聲喊了聲“九爺”,問道:“伯母,是怎麽去世的?”

趙淩笑容微僵,過了片刻,神色才慢慢松懈下來。

“我家原籍涿州,後來天下大亂,逃難至江南,在淞江定居下來,”他緩緩地道,“做些茶葉、綢緞、瓷器的生意,歷經幾代,漸成淞江屈指可數的富賈。家祖雖是趙氏旁支,卻精通庶務,家境寬裕。家父從小聰慧,平熙十七年,應禮部試,中試第十六名貢士,殿試二甲,朝考入選,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平熙二十二年,奉特旨補授山西朔平府知府。那時朔平府大旱,家父上任後開始修整水利。平熙二十五年,家父積勞成疾,病逝于任上。母親帶着年幼的我扶棺回鄉。父親是獨子,祖父已病逝,家中諸事多虧家父乳兄周升打點。趙氏有人欺我們孤兒寡母,觊觎我家財産,便誣陷家母與周升有染。家母不堪受辱,當年臘月初九自缢于趙氏祠堂門外。”

傅庭筠駭然。

她以為這些都只是那詞話裏的故事,沒想到生活中竟然真有如此歹毒的人。

也難怪他特別同情那些雖然落難卻十分堅強的女子。

這其中好像也有她。

傅庭筠有些啼笑皆非,很想問問他為什麽會選了自己,可轉念一想,既然他選了自己,可見自己也有過人之外,再去糾結這些,未免有些妄自菲薄。

不過,趙淩的父親是平熙十七年的進士,如果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對趙淩有個好印象的。

她想到趙淩對自己的出身諱莫如深,聽到他口口聲聲趙氏趙氏的,又擔心他不願意提及家裏的事。就試探着問他:“你恨趙家?”

“開始我挺恨的。”趙淩笑道:“後來經歷的多了,有時就會想,如果當初我不從趙家跑出來,留在趙家,說不定現在只是個除了吃喝玩樂什麽也不懂的廢物。所以說,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一飲一啄,都是天定。”

傅庭筠心痛趙淩,輕輕地握了他的手:“那時候你幾歲?”

“七歲!”趙淩笑着,反握了傅庭筠的手,“那時候不懂事,想着從前跟着父親在朔平的時候,快活似神仙,就想回到朔平去,找兒時的玩伴玩,或是投靠父親的好友。”

傅庭筠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并不掙脫,只關切地道:“那又怎麽去了涼州販馬?”

“流浪的時候遇到了我師傅。他老人家是個道士,與人打鬥的時候受了重傷,不能使力,幫人做法事混口飯吃。師傅他老人家見我識字,正好身邊又缺個焚香搖鈴的道僮,就逼着我給他做了道僮。後來他見我學東西很快,就開始斷斷續續地教我些拳腳功夫。到了我八歲的時候,正式拜了師。他帶着我到了漳縣的天一觀定居下來,一心一意教我讀書寫字,拳腳功夫。我十三歲的時候,師傅過世了,我想回江南去,偏偏身上沒有錢,聽說販馬賺錢,就去了涼州。”

漳縣和隴西縣同屬鞏昌府,相鄰。

傅庭筠不禁又驚又喜:“那我還蒙對了?你竟然在漳縣生活了四、五年。”

趙淩也笑:“所以我說,你說我是隴西縣人,也對。”

兩人相視而笑,只覺得月色都柔和了幾分。

傅庭筠就問趙淩:“你販私鹽,是不是為了聚集財力,然後打回江南老家,為伯母平冤昭雪?”

趙淩點頭:“還要把我母親的屍骨和父親合葬。父親的墳茔,也要好好整理整理了!”

傅庭筠聽着心中有些內疚,卻嘟呶道:“反正我不會道歉的——要是你回了江南,我,我怎麽能和你在一起!”

這樣的真誠直白,透着股嬌憨,讓趙淩心都軟了。

“爹和娘知道我給他們找了個好媳婦,想必也不會責怪我沒有早點趕回去!”他調侃着她。

她瞪大了眼睛橫了他一眼:“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趙淩大笑,只覺得快活似神仙。

……

翌日,傅庭筠和趙淩買了祭品回來,唐小姐已經由趙鳴護送着離開了樂都。

唐小姐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趙淩不以為意,和下屬商議着盂蘭盆節的祭祀,每天早出晚歸。

有太太過來看望傅庭筠,奇怪地問她:“怎麽沒有看見唐小姐?”

“她奉了父親遺命請九爺幫她主持分家的事,”傅庭筠笑道,“九爺不方便出面,給唐小姐另請了德高望重之人,唐小姐趕着回家了。”

那位太太“哦”了一聲,問傅庭筠過盂蘭盆節的事:“也不知道今年辦不辦?如果辦,在哪間寺廟裏辦?”

“這些我也不知道。”傅庭筠想到戚太太,和這些官太太說話就留意了幾分。

那位太太有些失望,坐了一會,就起身告辭了。

等趙淩回來,她把這件事告訴趙淩。

趙淩笑道:“禪院和道觀都想承辦祭祀之事,多半是來向你打聽官府的動向,看到時候把這件事交給誰辦?因為官府出面,通常會有很豐厚的打賞。向官府推薦的人,會有紅包。”

“真是複雜啊!”傅庭筠笑着搖頭。

漸漸的,沒有人再提起唐小姐。

唐小姐留下的痕跡像夏日清晨的露珠,很快消失不見。

到了盂蘭盆節的那一天,趙淩和傅庭筠一起去了城隍廟。

傅庭筠發現廟裏既有和尚也有道士,和尚們在正殿念着《大藏經》,道士們在門口念着《太上三官經》,大家各自為政,相安無事。

傅庭筠張口結舌。

趙淩卻在她耳邊低聲道:“反正多請幾位菩薩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傅庭筠強忍着才沒有笑出聲來。

待趙淩主持完了盂蘭盆會的祭祀,傅庭筠被那些官太太們簇擁着去了後殿喝茶、歇息,待用過午膳,衆人一起去逛了廟會,傍晚,回城隍廟吃過齋飯後,有些人打道回府,有些人則到城外的蘇木河去放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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