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黃葉落盡,秋色蒼然。

與過去那些傷痛記憶一同淡化的,還有阿朝身上的鞭痕,到孟冬時幾乎已經看不到了。

謝昶來瞧過她幾次,小姑娘屋裏炭火燒得很暖和,穿的也是輕薄的短襖,衣袖褪至臂彎,露出雪白纖細的小臂,澄澈的眼眸睜得圓圓的,坐在榻上檢查傷痕有無好轉。

這日倒好,竟然邀功似的,将那截白得晃眼的藕臂怼到他眼前,“哥哥你瞧,是不是好多了?”

少女一身輕盈的雪青色襖裙,妝容亦是素淡,眼眸卻出奇的明亮,整個人像誤入人間的一抹纖薄的月光。

屋裏的丫鬟都被此舉吓得捏了把汗,瞥見謝昶面上并無冷色,這才悄悄松一口氣。

這可是內閣首輔,且不說他素日殺伐果決之名,就說這梁王世子出事以後,全盛京大小官員無不聞風喪膽、退避三舍,誰又敢在他面前無禮。

想來也只有姑娘敢同他這般親近。

阿朝到底還是孩子心性,眼底消散多年的神采慢慢回來了。

謝昶欣然看到她的轉變,即便再過分鬧騰些也無妨,他自幼可不就是這般看着她長大的。

他不動聲色地拍拍她的肩,“去換身衣裳,與我進宮謝恩。”

阿朝微微一驚:“進宮?”

謝昶颔首道:“陛下賜了賞,自然要入宮謝賞,先前因你尚在病中,所以才推遲至今。趁我今日休沐,親自帶你進宮面聖。”

阿朝聽到“面聖”二字,心內就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到底不是正兒八經的清白人家收養的小姐,聖駕在前萬一漏了陷,豈不是要連累哥哥?

謝昶見她又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不禁抿唇:“有我在,不必害怕,先去換衣裳。”

阿朝點點頭,擡眸望向男人深沉邃靜的目光,方才還愁雲密布的眉眼很快舒展開來。

是啊,如今她有哥哥在,什麽都不用怕了。

既是入宮見駕,瑞春便為她好生打點了一番。

淺杏立領衫打底,海棠如意紋的半臂短衫搭銀紅色的織金馬面,再配上精致的妝容,瞧着端莊得體又不失顏色。

“哥哥,這身如何?”

謝昶坐在正堂喝茶,眼前倏忽撞入一抹亮色。

他眉心輕蹙了下,唇線繃直,只評價兩字:“豔了。”

阿朝只好回去換下,又挑了一身松綠繡鈴蘭花的襖裙,謝昶這才勉強滿意。

紫禁城朱牆黃瓦,氣勢恢宏,重重朱門透出莊嚴肅穆的王者威壓。

阿朝一路緊跟謝昶身後,不敢東觀西望。

也正是如此才發現,哥哥竟已經這般颀長挺拔、氣勢卓然,她的個子在女子中已不算低,但竟然只到哥哥的肩。

日色光影裏,男人高大挺括的身影幾乎将她全部籠罩。

入了月華門,便離養心殿不遠了。

謝昶捏了捏小丫頭泛白的手掌,“方才馬車內教你的那些足夠應付了,陛下素來仁厚,不會為難你的。”

阿朝心神稍定,下意識握緊那兩根手指,似乎能以此緩解內心的緊張。

謝昶怔了下,便也沒有松開,任由那綿軟柔嫩的掌心包裹住自己的指尖。

直到養心殿外通傳,才又反手握了握那只軟綿綿的小手,“別怕。”

好在瓊園教過面見貴人時的禮節,方才梳妝時,佟嬷嬷與瑞春也提點過她面聖的規矩。

阿朝規規矩矩地行禮、謝恩,對于晏明帝的關切詢問也一一作答,到底不曾失了禮數。

皇帝端坐上首,一身明黃團龍圓領常服端的是神采英毅,雖比之常人更要威嚴沉穩,但說話時和顏悅色的模樣還是很大程度上緩解了阿朝的緊張。

聽聞這姑娘為濟寧一戶書香門第收養,晏明帝又瞧她言行舉止很是柔順守禮,心中自是滿意。

不禁想到一樁,笑道:“朕有兩位公主同你一般年紀,如今與幾個小姑娘在含清齋讀書習字,說是讀書,不過姑娘家玩鬧罷了。太後年歲大了,好熱鬧,宮裏多幾個小姑娘也教她心情暢快一些。你既是謝愛卿的妹妹,現如今府上又無掌事的主母教導管束,不妨進宮來消磨消磨時間,你意下如何?”

阿朝心下一驚,原以為皇帝不過是閑話幾句家常便罷,沒想到竟有意讓她進宮陪讀,她雙手疊在身前,掌心已然緊張得出了汗。

皇帝金口玉言,既是命令,也是恩典。

一旁謝昶面色沉凝幾分,到底不能當場駁了皇帝的面子,心下思忖片刻,出言解圍道:“舍妹舊傷未愈,又從未學過宮中禮儀,不若待來年開春再議,如此一來,臣也好趁這段時日多加教導,以免來日入宮鬧了笑話。”

皇帝倒是欣然答應:“就依愛卿所言。”

這主意雖是崇寧公主出的,皇帝仔細想想倒覺得可行。

謝家家學淵源,南浔書院當年也是名聞遐迩,出過不少閣老進士,謝昶更是天縱奇才,如今這首輔之位當得也是名副其實。

有他的妹妹在,也能帶動起含清齋的學習氛圍。

何況謝昶苦尋多年才找回這個妹妹,總要多留在身邊兩年,連他自己都未曾議親,這個還未及笄的妹妹自然不會太早談婚論嫁,此時進宮正合适。

三言兩語,安排得明明白白。

阿朝欲哭無淚,好不容易脫離瓊園的掌控,原以為往後不必再碰琴棋書畫,沒想到出了狼窩又入虎口。

這番想到當年的南浔書院,皇帝不由得輕嘆一聲:“當年南浔一案致使無數江南名士蒙冤而死,朕亦甚感可惜,翻案正名遠遠不夠,朕也有意重建南浔書院,只望早日重現書院舊日輝煌。”

阿朝乍聽此言,眸中閃過一絲怔忡,心裏像有個地方塌陷下去。

她下意識捏緊了指尖。

南浔書院、蒙冤而死……這些字眼不斷在腦海中碰撞交疊,幾乎要吞噬她的呼吸。

哥哥沒有同她說過,她也不曾主動問過,但謝府上下從未有人提過爹和娘,可見哥哥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那麽爹娘呢?

她想過最壞的情況,當年整個湖州都是哀鴻遍野,爹娘或許早就不在了……可她不敢問哥哥,怕從他口中聽到最難以接受的結果,亦怕自己這以色侍人的經歷無顏面對爹娘。

陛下的意思是,爹娘的确早已故去,且還是含冤而死?

後背倏忽落下一道溫熱的分量,她眼神閃動一下,對上那道沉穩有力的目光,這才反應過來,随謝昶一起俯首謝恩。

這時候太監總管馮永上前通傳,說崇寧公主求見。

皇帝笑嗔了句,“讓她進來吧。”

阿朝從方才的情緒中走出來,便見一名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的明豔少女步履輕快地走進大殿,笑吟吟地朝皇帝與謝昶各施一禮,最後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原來你就是謝閣老的妹妹?”

方才皇帝提到有兩位公主與她同齡,想來面前這位便是其中一位,阿朝趕忙俯身施了一禮。

崇寧公主早就聽聞謝閣老多了個妹妹,就連含清齋讀書的幾名世家貴女都未能一睹她容顏,公主按捺不住好奇,向皇帝求來讓她進宮陪讀的恩典,今日聽聞阿朝進宮,更是忍不住要過來瞧上一眼。

這位謝閣老可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沒想到他的妹妹不但如傳聞那般貌若天人,竟還是如此乖軟恬靜的模樣,看着就很好揉捏。

公主笑靥如花,嗓音清亮如鈴:“我沒有聽錯吧,方才謝閣老已經答應讓你明年入宮來與我們一同讀書?”

阿朝喉嚨一哽,沒記錯的話,哥哥說的應該是“年後再議”,怎麽就算答應了呢?

但她也不好推辭,只輕輕地點了下頭:“只怕小女粗笨淺薄,叫公主瞧了笑話。”

上首的晏明帝讓她寬心:“不過是幾個小丫頭在一起玩鬧解悶,琴棋書畫、針織女紅只懂些皮毛罷了。”

還要學習琴棋書畫、針織女紅??

皇帝每說一句,阿朝腦海中便是轟鳴一聲,緊張得小腹都有些隐隐作痛。

書畫不必說了,她在瓊園時就技不如人,考核時常墊底,至于從前學的那些清詞小調、靡靡之音,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刺繡……更是拿不出手,不把自己紮成篩子都算好的。

崇寧公主朝皇帝瘋狂使眼色,皇帝輕咳一聲,抵唇笑道:“既然阿朝也在含清齋讀書,謝愛卿不如也挑一樣趁手的課程,給這群小丫頭長長見識?”

謝昶微微抿唇,大致清楚了公主的算盤,只好拱手先應下來。

崇寧公主頓時心花怒放,已然開始期待明年開春。

謝昶的水平,教幾個黃毛丫頭算是大材小用了,可皇帝拗不過公主一哭二鬧三上吊,這才親自開了口。

皇帝讓她不要高興太早:“謝愛卿治學極嚴,他的課可沒法給你蒙混過關,你那幾位皇兄個個都怕他。”

崇寧公主趕忙點頭保證:“謝閣老的課,兒臣一定加倍努力。”

十幾歲的小姑娘,整日面對滿口之乎者也的老翰林早就煩了膩了,謝閣老雖然格外嚴厲些,可至少年輕英俊,看着養眼。

公主近日在學《樂府詩》,只覺得那一句“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頗為襯他,如此想來,更是歡喜。

從養心殿出來後,阿朝只覺得天都塌了。

“哥哥,我這回真的要給你丢人了。”

謝昶原本對她也沒抱什麽希望,迎上小丫頭哀怨的眼神,不禁一笑:“永嘉公主資質平平,崇寧公主的學問只怕還不如你,至于其他幾位世家貴女也不過是華麗有餘,深度不足。”

阿朝攏了攏衣襟,小聲咕哝:“哥哥貴為首輔,學識再好在你面前都算平平。”

謝昶眉心微蹙,沒想到短短月餘,小丫頭開始連聲哥哥都不敢叫,如今都敢拿話嗆他了。

阿朝抿抿唇,忽然想到什麽,偷偷觑他:“哥哥,那位崇寧公主可是對你有意?”

謝昶一怔,漆黑的瞳仁看不出情緒,“何以見得?”

阿朝輕聲道:“公主見到你時,歡喜都寫在臉上了,還求陛下讓你去含清齋授課。”

謝昶眸光微斂,淡聲道:“本朝驸馬不得參政,明白嗎?”

阿朝反應了一下,這才恍然,哥哥是權臣,自是不能尚公主的。

她又小聲試探着問道:“那哥哥這些年,可曾想過娶妻?像哥哥這般年紀的郎君,家中怕早已妻妾成群、兒女雙全了。”

謝昶不由得黑了臉。

作者有話說:

猜猜哥哥為啥不娶妻,猜對了紅包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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