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壯哉我小哪吒修
卻說沉香成親,邀請了這麽多神仙,熙熙攘攘能來的都來了,卻唯獨少了一個人。問問李靖,李靖說哪吒在外游玩,八成是忘了時間了,叫他們不必介意。到如今親也成了半個月了,卻還沒有半點關于哪吒的消息。劉家好客,請不少人留下來住,到此為止,也只剩下幾個關系好些的還沒走了。
而這天剛剛入夜,哪吒卻忽然灰頭土臉地闖了進來,一來便叫道:“我二哥呢?!叫他出來,我就不信我們倆聯手還打不贏一群烏合之衆!”
院中一行人正在納涼閑聊,一聽此語,連久別重逢的喜悅都盡數被掩蓋了去。沉香張了張嘴,還沒說什麽,哪吒便問:“你們怎麽了?這是什麽表情?”又在衆人之間看了一圈又一圈,又問,“你們都在,為何獨獨缺我二哥?”
小玉看一眼沉香,試探地問道:“哪吒大哥,你忘了楊戬他曾經……”
“曾經?”哪吒嘿嘿笑道,“那都過去了,不提了。我二哥他就那脾氣,不能跟他一般見識,陪他玩玩就行了,哪能認真呀。我二哥呢?”
聽他半句話不離楊戬,在場的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敖春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哥,你不是出去游山玩水去了嗎?怎麽弄成了這副樣子?”
哪吒學着李靖的樣子,重重地嘆了口氣:“唉!還不是半路上遇到幾個妖精,打着我楊二哥的旗號在四處晃悠,坑蒙拐騙。我一時間看不下去,就和他們打起來了。沒想到他們法力不怎麽樣,騙來的法寶卻厲害得很。我就這麽被他們折騰了好久,這才連沉香的婚禮也沒趕上。”說着又向沉香淺淺一揖:“兄弟我對不住你了!可是那幾個妖怪真是讨厭!要是我楊二哥在,一招就能把他們打下十八層地獄,那還用得着我這麽……”
“哪吒大哥!”見楊蓮臉色有些發白,沉香急忙打斷了他,端上一杯茶,“你嘗嘗,這可是小玉親手煮的茶葉,可香了!”
原本哪吒在外吃了虧,沉香和敖春絕沒有放任不理的道理;可是如今他是為了楊戬,他們和楊戬卻仇深似海,又怎能說出“我等前去助你”之類的話?事到如今,沉香才明白,為何當年楊戬苦苦相逼,哪吒卻只是偶爾幫幫小忙,至于大事,他向來不怎麽情願出力;而到最後一役,哪吒甚至還連聲招呼都沒打就跑了。
原來哪吒一向是護着楊戬的,只是偶爾也會對他的某些行徑看不慣,才出手幫沉香一把而已。
“……好喝!”哪吒仰頭将杯中的茶水飲盡,道了聲謝,又問,“我二哥呢?”
依舊無人回答。哪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再看衆人臉色,則是越看越擔心。終于他橫槍挑開沉香擋在前面的臂膀,道:“你別攔着我!你們到底對二哥做了什麽,我親眼看看還不成麽?!讓開!”
“哪吒大哥!楊戬那小人如今這個下場乃是再好不過,何必還去打擾他,也打擾我們的生活呢?!”敖春也叫道。
“你們今天誰攔着我,我哪吒就和誰了斷關系!”哪吒說着,轉向楊蓮,“三姐,你難道忘記了,哪吒剛認識你們的時候,你和二哥是怎樣相依為命的?那時候二哥被抓上天受了天庭十大酷刑……”
“天庭……十大酷刑?!”楊蓮終于擡起頭來,顫抖着雙唇,“可你帶他回來的時候……”
“他當然不能告訴你他受了多少苦!你是做妹妹的,你能對他撒嬌,他可不能想着讓你來安慰他,”哪吒将火尖槍往地上一頓,“你若還念着這兄妹情半分,就讓這些小輩們都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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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當年,那遙遠的、已經荒蕪了多久的“當年”。當年的楊戬早早褪去了眉宇間的青澀,習慣了萬事以楊蓮為先,甚至不惜性命地保護着她,就像保護着此生最珍貴的寶藏。或許楊戬并不是個好人,但他卻真的是個好哥哥、好兒子。楊蓮曾經那麽以他為驕傲,他也從未令她失望過。二十年前,他只是偶爾有一次對她生了氣,難道她就這麽……把他給過她三千年的愛全部抛之腦後了麽?
原來她是如此自私,如此卑微。原來楊戬疼愛了她三千年,她卻連一絲寬容和體諒都不肯給他……
“他在後院,”拭去眼角的濕氣,楊蓮道,“你帶他走吧……”
……
後院,這簡陋而陰濕的地方。哪吒簡直難以想象,印象中他那萬事都要最好的二哥,是怎麽在這裏過活的。此時方才入夜不久,下人的房裏大多還亮着燈。不确定楊戬究竟住在哪裏,也絲毫感受不到法力的流動,哪吒決定碰碰運氣,徑直推開了身側的一扇房門。
房裏很暗,但大約還是看得清屋裏的陳設。一張楠木桌,兩個樟木櫃,各處都是幹淨整潔,看來是主人還沒回來。不知為何,他偏就是感覺不到楊戬的氣息,這便退了出去。目光在暗沉沉的後院中掃了一圈,終于定格在了最角落那扇極其黯淡的房門上。
無意中被揚起的灰塵嗆得咳了幾聲,哪吒探手在鼻子跟前重重扇了幾下,才覺得好過了些。眯着眼睛向四處看了看,好容易才借着月色捕捉到了牆邊那一張簡陋的床塌,和無聲無息躺在上面的人。
他只知道楊蓮把楊戬接來照顧,卻沒想到,所謂的“照顧”,竟然會是這樣的慘況,他更不曾想到,原來楊蓮竟然真的下得去手,對她的親哥哥如此“照顧”。
月光映得楊戬臉色更加蒼白,此刻他只是沉沉地睡着——不,以他的警覺,現在恐怕是已經昏了過去。哪吒用力咬了咬唇,想到以前封神時自己受傷,楊戬是如何不惜自己迎上化屑刃、為他取得解藥,又如何衣不解帶照料自己,心上便仿佛被撕咬過一般地疼。他甚至還以為兄妹之情足以超越二十年的仇恨,以為楊蓮也會像他一樣理解楊戬。他真是太天真了,三千多歲的人了,他怎麽還像個孩子一樣不成熟?!父子親情尚不可信,何況是……他咬着牙,要是三聖母現在在他面前,他簡直想要……
然而他沒有。他只是探出了手,學着楊戬以前照顧自己那樣,輕輕用手背覆上了他的額頭。
額上滾燙,不知道已經燒了幾天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理會過他的病。
他的手反射性地縮了回來,拳頭緊握,捏緊了滿手的冷汗。遲疑片刻,又搭上楊戬的脈搏。他失了語,全身筋脈盡斷,又有法力沖擊的跡象,身體及其虛弱——楊戬如今這般狀況,簡直已經到了生死邊緣,而楊蓮居然還有閑心在院子裏納涼閑聊!就算,就算真的仇深似海,他們也不該做到如此地步……收留仇人是多有侮辱性的把戲,楊戬這般高傲的人又怎麽承受得起?!更何況他們還是至親!忽而又想起楊蓮的那句“把他帶走”,心中不由譏諷一笑:帶走?帶走了,你們就可以把他徹底忘了,是麽?就可以更加理所當然地不理會他了,是麽?
楊戬是他的師兄,無論如何都是師兄。
哪吒站在床前,心裏始終憋着一口氣,随着楊戬脈搏每一次微弱的跳動,他的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厲害,終于火尖槍一頓,霍然轉身向外走了幾步。然而還未走出房門,他便又駐了足,慢慢回轉身來,原是想到他身上的傷不知愈合得怎樣了,當即便解開他的衣物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熱血熱心的他便幾乎被氣得失去理智。只見楊戬胸前一道猙獰的傷口,從左前直橫到右腹,至今還一絲一絲滲着鮮血;而他又不知道曾經遭遇過什麽樣的殘忍對待,蒼白的皮膚上盡是一道道青紫的瘀痕,傷口也仿佛被什麽人強行撕裂過——那是他被人在地上拖行的結果。而在這梅雨天氣裏,他的傷處發炎發得厲害,就是随意看一眼,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身上的劇痛。而那痛楚,根本及不上楊戬的百分之一。
他終于是懂了,當年那最後一戰的結局,到底是如何的“圓滿”。是啊,他向來對楊戬有信心,也無比了解他,以為他一定能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解決此事。然而他沒有,惟一一次他沒有做到,哪吒卻不在他身邊,不能與他共進退……
好,好一個妹妹!既然如此,今後你便別想要這個二哥了……二哥,今日我便帶你離開此處,哪吒知道你在這裏受盡了委屈,你就當沒有這般妹子,沒有這般經歷罷……
他個子小,如今扶起楊戬來,竟然分毫不覺得累。楊戬沒有知覺,全身倚靠在他身上,剛剛坐起一點,便一聲聲嘶啞地咳了出來。哪吒微微一驚,趕忙為他輕拍後背,卻聽楊戬難以克制地發出了一聲悶哼。
莫不是他後背也有傷?正疑惑時,只聽見楊戬重重地咳了一聲,身體便往前傾去。哪吒趕忙伸手去撈,卻感覺手上一燙,再看時,已沾了滿手的血。
“二哥!”哪吒失聲叫道,“二哥,你醒醒,你不要吓我呀,我是哪吒呀,二哥……”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楊戬仰靠在他幼弱的肩上,半晌才緩過了呼吸,微微睜開眼。看見是哪吒,他眼底掠過一絲驚愕,很快便又化作無奈。
“二哥,是我,”哪吒抹一把眼淚,道,“二哥,幾年不見,你怎麽會……楊蓮真不是人!二哥,我帶你回玉泉山,把你受的委屈,統統告訴玉鼎師叔去!”
告訴玉鼎,那卻是萬萬不可的。依玉鼎那性子,聽說楊戬遭遇如此對待,不把楊蓮等人趕盡殺絕,怕是難平怒氣的。
“……她那樣對你,根本不顧兄妹情誼。她不仁你不義,哪吒是不會嘲笑于你的!”看清楊戬眼裏的拒絕,哪吒不免有些急了。哪知話音落下,卻良久沒有等到回音。哪吒看看楊戬,發覺他已經雙目緊閉,昏了過去,那張清秀的臉上此刻寫滿疲憊。哪吒鼻子一酸,又淌下淚來。等了半晌,楊戬才又蘇醒過來,定定地看着他,似是在警告他萬不可告知玉鼎,以免給楊蓮惹來麻煩。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在事事處處為別人考慮着想!哪吒越想越怒,終是小心翼翼扶他躺回去,動用法力,盡己所能為他理順了胡亂沖撞、虛實不定的內息。
“二哥,”他的嗓音脆脆的,帶着一股難以褪去的孩子的稚氣,“哪吒這就上天找太上老君那老頭子,以哪吒的腳力,一個時辰就到了,你等我。”說罷想走,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地上是一個月,二哥你可別以為哪吒像楊蓮一樣狼心狗肺,一走就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其實現在已經沒在虐了有木有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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