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兄妹怄氣那些事

楊蓮如今怎樣待他，楊戬心裏是有數的。他對這個妹妹的了解并不比了解自己少，要說這三千多年楊蓮真有什麽事做得令他意外的話，大約就是她私嫁凡人，以及這三年來的冷落了吧。而今大約是聽了人的勸，又反過來舍不得他死了，這才回心轉意來照顧他。她對他，怕其實早就原諒了，只是覺得楊戬這二哥讓她在外人面前擡不起頭來而已。所以她不願讓楊戬出現在別人面前，自己也從來不去看他一眼，以為這樣就能把他給徹底忘了。

而今可好，忘是忘不掉了，唯有認命地認他回來，想着把他治好了就送走，別留在家裏礙眼。可惜現在不論楊蓮做什麽說什麽，就算那番話是明明白白對楊戬說的，楊戬聽着，也已經感覺不出是痛是難了。

他這個人，說好聽點是灑脫，說難聽點亦是涼薄。在他還小的時候，瑤姬總對別人說，二郎是個很記恩的孩子，可後來她便發覺，楊戬記恩是不錯，但只要他人對他有一點不好，他就能把過去的“恩”盡數忘記，反而心心念念想着要回頭算賬。

他們兄妹倆是相像的，只是楊戬不會對親妹妹忘恩負義，而楊蓮在待人接物方面卻要比楊戬善良寬厚得多。

正想着，門便忽然開了，近來兩個下人，一人擡着浴桶的一邊，将它搬到了屋子正中央。過了一陣，劉彥昌又來了，指揮着幾個下人，将新熬出來的藥湯往浴桶裏倒，之後又往裏面加水調溫。将事情都辦完了，劉彥昌看了楊戬一眼，話也不說就甩手而去，只剩下擡浴桶的兩個下人愣愣地站在那裏。

“怎麽辦？”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另一個不耐地挽起袖子，催促道：“還能怎麽辦？給他洗！”兩人便上前來為楊戬寬衣。楊戬本來就極端厭惡他人觸碰，無奈如今連反對都無力，只能緊閉雙目強忍着一口氣，任由他們擺弄。下人行動粗暴，幾次撞到傷口，滲出的血液将早上剛剛換好的繃帶染成淡紅，他們也不知放輕手腳。他們只知這廢人在劉府住了三年，不曾受過什麽好待遇，卻不知這幾日來楊蓮态度的轉變，對他自然不會有好聲氣。

忍痛已成了習慣，痛到半個身子麻木，對楊戬而言也是家常便飯。可是如今的處境倒是新鮮——要他這帶傷的身體，泡進混了水的湯藥中去。那些藥湯該都是用以驅寒的，屬性當熱，對楊戬的傷實在有百害而無一利。

也罷，也罷。楊戬心中暗暗嘆息。這大約就是報應，因他幾千年來行為驕縱，果真現世得報。死是死不了，就是疼。疼還死不了，真是折磨。

兩個下人将他上衣脫了，正一同架着他往浴桶走的時候，楊蓮忽然闖了進來，一看便變了臉色：“你們幹什麽？！這是給他驅寒，你們是要他死麽？！”

她大步走來，将楊戬扶回床上，手忙腳亂地取出手絹給他擦拭額上冷汗。楊戬已經痛得昏沉，他這傷勢本就不宜移動，無奈下人行為還粗魯至極，他這內傷外傷小病大病不曾休止過的身體又哪裏還承受得住。她一邊為楊戬擦汗，一邊罵那兩個下人，最後竟是要趕他們走。下人進來幹了這麽多年了，從未見楊蓮如此盛怒，兩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不斷求饒。楊蓮卻連看也不看他們，将那帕子又收回袖中，含淚凝視着楊戬胸腹的殷紅。

三年沒有來看過他，她不知道，原來她的哥哥已經被自己折磨到了這種地步。沒有人給他治傷給他醫病，他一個人在這裏傷着病着，到如今……簡直骨瘦如柴，風吹即倒。她用力扶着他，只要稍稍一松手，他就會癱軟下去。這一刻離得這樣近，她甚至看得見那蒼白皮膚下淡青的筋脈，甚至數得清他的肋骨和那竹節一般凸起的脊椎。

為什麽，他會被折磨成這樣？以前的楊戬，就算并不強壯，甚至屢屢被她開玩笑說太過纖細，也不至于如此虛弱。他真是瘦得過分，而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手，出自她的決定麽？

“二哥……二哥，”她低泣道，“三妹對不起你，這件事，的确是三妹欠了你的……三妹一定把你治好，一定……”

楊戬其實早已經清醒過來，隐約也聽見了楊蓮的訓斥，一邊覺得好笑一邊頭疼欲裂。那兩個仆人還在求饒，楊蓮的心畢竟還是軟，便打發他們去看馬廄了。

演的一出好戲啊，楊蓮……楊戬在心中冷笑。三年來這種事發生的多了，怎麽沒見你以前來說半個字？現在掉眼淚又有何用。

楊蓮卻不知道楊戬心中所想，見他臉上毫無表情，就連眼神也看着別處，便一邊扶着他一邊在他面前俯下丿身來，細細寬慰道：“沒事的，沒事了二哥……三妹不會讓你再吃虧了，三妹知道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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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找來兩個下人，看着他們将楊戬送進浴桶中去，便讓他們等在門外，自己為楊戬擦洗按揉。楊戬坐不住，全身無力地倚靠在桶壁上，楊蓮看了心裏陣陣酸痛，便在浴桶邊緣墊了些軟物，慢慢扶着他，讓他仰頭枕上去。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楊蓮仿佛一顆心落下谷底，頓時沒了主意——楊戬根本就沒有“看見”她，他的目光由始至終，都只是在虛空之中游移。

他已經不想認她這個妹妹了。

這一瞬間，楊蓮竟是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來面對楊戬才好。她是懷念的，懷念那一次她來看楊戬時，楊戬用那麽欣慰的眼神看着她——盡管那遭到了她如此直接的鄙夷和踐踏；她也覺得可笑，笑楊戬到底有什麽資格決定認不認她，他們之間有錯在先的難道不是楊戬嗎？憑什麽他現在反而擺出這麽高的姿态，好似她沒了他就不行一樣。

她已經不是當年事事躲在楊戬身後的女孩子了。她現在已經成了家，已經做了妻子做了母親，她有個了不起的兒子——而這些，楊戬都沒有。

楊戬與她相比，簡直一無所有。

可就算是這樣，如今竟也還是他在審判，他在定奪。他以為他還是以前的司法天神，以為現在還是多少年前，她還天天躲在他身後的年歲？

看在兄妹一場的份上，她已經認了錯了，而楊戬，你到底還想怎樣？

二人可算得是不歡而散。楊蓮的心思，楊戬當然是懂的，就連她心态上的轉變過程，他都一清二楚；可是那又怎麽樣？他已經不需要她了，就算她不來照顧他，法力已經奪回，他一個人在這裏再過一個月左右，也一樣能修成元神。到時候，他便無需留在此處，受這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的窩囊氣。

楊蓮命下人将東西都收拾幹淨，自己快步往中庭走。半路遇上小玉，小玉見她臉色不好，便問緣由。楊蓮正愁找不到人訴苦，将事情從頭到尾說了，小玉支支吾吾地道：“其實這不是楊戬的錯，也不是婆婆你的錯……婆婆你莫要生他的氣了，人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脾氣總是會壞一點，神仙也一樣，何況楊戬他……婆婆，不是小玉護着他，現在先忍一忍，讓他早些好起來了，他将來就是要找茬也沒話說啊。”

楊蓮一想也對，以楊戬那吃不得苦的性子，受了三年的罪，說不定真的會傷一好就來找他們麻煩。這口氣出不得，她本身也不忍心再對楊戬發作，一怒之下竟将院中花草毀了泰半：“我忍忍就是了！只要他将來知道感恩，不要再為難我們，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天晚上，楊蓮親手給楊戬送藥送熱粥，楊戬喝了藥，卻自始至終不看她一眼，連粥也不肯吃。這般冷漠又傲慢的态度，楊蓮只能獨自受着，打碎牙齒和血吞。這事除了小玉，她誰也不曾告訴，就連沉香也以為楊蓮和楊戬如今相處甚歡，有了複合如初的希望，練功時便愈加心浮氣躁，幾次差點傷人。唯有小玉知道真相，便勸她找別人去伺候楊戬，楊蓮卻搖頭道：“萬萬不可。下人做事沒輕沒重，二哥現在的身體經不起折磨。他生來又怕冷又怕痛的，萬一有個差池，我怕是再也沒法原諒自己了。”

她真是被楊戬吓怕了。這幾天做夢夢見的都是楊戬死了，或者是瑤姬回來，手裏卻捧着楊戬的牌位，質問她為什麽沒有照顧好哥哥。自然，偶爾也會夢見一些以前的事，譬如還在灌江口的時候，楊戬陪她在院裏下棋。她喜歡悔棋，楊戬總是義正詞嚴地說落子不悔，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楊戬其實時常用法力使障眼法，偷她的棋。

起初她還備受打擊，不肯接受這樣的現實。但後來聽說過他在那險惡的封神戰中，堪稱空前絕後的行軍打法之後，她便徹底明白，要保命，實在不能拘于小節。

算了，她想。何必與二哥認真？二哥他之所以壓妹殺甥，說不定只是一時興起——這個解釋其實十分勉強，但她已想不出別的了——委實不能太過計較。而至于他“頂不住王母玉帝的壓力，迫不得已”之類的說法，楊蓮是絕對不會相信半個字的。

楊蓮依舊天天照看着楊戬，生活起居全是她一人照顧，幾天下來，人也瘦了一圈。劉彥昌心疼不已，楊蓮卻仍然日日早起為楊戬煎藥煮粥，盡管這些日子以來，楊戬已經到了連藥都不肯喝的地步了。

這天清晨，楊蓮将粥和藥擱置在床頭，端了粥喂他。楊戬仍是不喝。楊蓮這幾日已是心力交瘁，勸他的話道歉的話也不知道已經說了多少了，可楊戬分明就是連一個字也不曾聽進去。她氣極怒極，霍然起身，将手中的碗一摔，又連同桌上的茶具、湯藥、擺飾等等全都掀到了地上：“楊戬，你到底想怎麽樣！”

楊戬看了她一眼。看她發怒，他心裏也莫名有了氣，目光裏不經意帶了些懾人的怨怼之色。楊蓮被他看得沒來由的一陣驚慌，半晌才道：“三年沒來理會你，把你害成這樣，是我的錯；可你自己難道沒錯嗎？你從來不反省反省自己幹過些什麽，卻一味只知道責怪別人！你以前就是這樣的……有什麽事不如你意了，便都是別人的錯。如今你也覺得都是我的錯，對不對？可是我沒欠你的，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早就死了；要不是我發現你……來照顧你，你也已經死了！”

楊蓮還想說什麽，卻見楊戬眼底掠過一絲沉痛黯然，接下來的話不知怎麽的，便怎麽也說不出口了。想了想，正打算說幾句貼心話安慰安慰，免得他在病中又胡思亂想影響身體康複，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撞擊聲——原來是沉香提着劍闖進來了。他頭發散亂，兩眼發紅，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他一腳踏進門檻，看見楊戬，便大喊一聲沖了過來。

“沉香！”楊蓮大叫一聲，面對自己的兒子，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有法力，就這麽用手去拉。然而沉香走火入魔，蠻力驚人，哪裏是她一個女子能攔得住的？只見他劍光出鞘，這便将長劍紮進了楊戬的胸膛！

作者有話要說： 奇怪，點擊這麽多，為啥收藏這麽少QAQ【啊喂】

于是果斷親媽了有木有，小三你就接着忍吧，忍完就可以開始哄了有木有～

乖，把二哥哄好了，二哥會給你糖吃的【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