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1)
翌日。
赫連筝及至午時才幽幽轉醒。
她頭痛欲裂, 下意識伸手摸向枕畔,卻空空如也。
瞌睡立即醒了大半,赫連筝坐起來, 再一摸,榻都是涼的。
她的石頭呢, 她那麽大一塊石頭呢?
赫連筝環顧,房間倒也不算亂, 昨夜與榮錦打鬥後回到房中又發生了什麽?隐隐約約記得那石妖乖順躺在懷裏, 吻她的唇……後來呢, 卻是全無印象了。
心口疼痛無法被忽略,像被人、被人……赫連筝扯開衣襟,低頭,咦!腫起來了!
昨夜發生了何事, 她不會是被那石妖給……
好在事先有準備, 房梁下懸了塊巴掌大小的水鏡, 赫連筝擡手, 水鏡飛來,她施術查看。
起先一切都正常, 氣氛還有點小暧昧小溫情。
之後——
赫連筝不忍直視,羞憤欲死。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發瘋将那石妖趕出門去了!
蒼天吶!
赫連筝慌忙穿衣下榻, 頭發胡亂盤個髻奔出門去。
玄霄晨間來看過一次, 見門扉緊閉,屋內毫無動靜,便又離去。快午時, 估摸這倆人就是幹仗到半夜也該起了, 直接去膳堂打了飯過來。
赫連筝揪住他衣領, “小熠呢?人呢,去哪裏了?”
“小熠?”玄霄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小熠是那顆煤球的名字,他搖頭:“沒看見吶。”
“完了!”赫連筝一拍腦門,“找,趕緊找,四處去找。”
後山靈泉、閉關的石洞,還有她平日玩耍的小溪,以及竹林裏赫連筝給她做的一個小吊床,全部找過,通通沒有。
赫連筝欲放出神識探查,然而體內餘毒未清,她滿心焦急,多次嘗試,神識僅能籠罩整個小院範圍。
玄霄是武修,不擅長法術,也幫不上忙,只能攤着一雙手幹着急。
料定那石妖輕易不能走出宗門,赫連筝又交待了幾個地方,命玄霄悄悄去找,不要聲張,自己則繼續在小竹居附近搜尋。
玄霄奇怪,“昨晚不是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離家出走?”
赫連筝一句話兩句話解釋不清楚,當然也不可能跟他解釋,只叮囑說:“山門前那兩盆迎客松,還有內門照心石母石附近,都去找找。”
玄霄發愁,“要是個大活人還顯眼些,萬一那煤球變作原形躲藏起來,随便找個地方,刨個土坑把自己一埋,就難找了。”
對啊,這倒是提醒她了,萬一小石頭并未走遠,只是變作原形躲起來了呢?
二人兵分兩路,分頭尋找。
赫連筝又恍然想起,乾坤袋上不是镌刻得有追蹤術法麽!那石妖丢了什麽都不會丢掉自己珍藏的小石頭的。
也多虧她留了個心眼,略略施術一探,便鎖定大致方位。
赫連筝是在那石妖最常玩水打滾的小溪邊找到她的,岸邊桃樹下,草叢裏,一塊臉盆大的黑石頭。
石頭上蓋了片大大的泡桐樹葉子,葉子上兩朵已經被曬蔫巴的小花。
赫連筝輕咳一聲,在石頭邊蹲下,掀開葉子,輕聲呼喚:“小熠呀。”
“小熠——”
“你怎麽在這裏呀,我們回家去吧。”
“該吃午飯啦。”
黑石頭死物般,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赫連筝為昨晚的事向她道歉,“我那是中毒,産生幻覺,神志不清才會對你胡言亂語,發脾氣。我平日對你都是極好的呀,我帶你吃東西,送你玉佩和乾坤袋,還給你做了小吊床,這些不都是你喜歡的麽?”
“哦對了,我前陣子,還在城裏給你訂制了幾身衣裳,琢磨着過些日子空下來,帶你下山去玩呢。”
“城裏可好玩啦,咱們去試衣裳,吃好吃的,再找個茶館聽說書,你不是最喜歡聽講故事麽?”
黑石頭還是沒反應。
赫連筝撸起袖子紮開馬步,展臂欲将她抱起。
可這石妖小器得很,怎肯輕易原諒,石頭底下生根一般,赫連筝化神中期的修為,竟無法将她撼動分毫。
額角滲出細汗,赫連筝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累得氣喘籲籲,體內餘毒發作,眼前隐隐約約又顯出模糊的蘑菇人輪廓,她不敢再運功發力,忙在一旁打坐調息。
再給她演一出蘑菇人大戰,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仲夏時節,萬物皆盛,小石頭尋到的這處地方還真不錯,臨水靠山,風過山林觸撫新綠,水過千重潤養一片生靈,群山綿綿,天地無邊。
赫連筝微微側目,看向樹下的黑石頭,心中湧起一絲恬靜的美好。
好像她們已經似這般彼此陪伴着,度過了數不清的春夏秋冬,看遍花開花落,亦嘗遍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小石頭啊小石頭,你究竟從何而來呢。
暫時壓制住了毒性,赫連筝又開始發愁,怎麽哄好她的小石頭呢。
這時,寅初門岚溪照滿屋子甩大餅的身影忽然躍至眼前,赫連筝有了個主意。
她幽幽睜開雙眼,右手扶額,蹙眉輕輕搖了搖頭,左手捂住心口,發出一聲壓抑而痛苦的哼吟,緩慢起身,蹒跚來到那塊黑石頭面前,伸出手撫摸她石身,“小熠啊——”
走到這裏,好像已經用光她全部力氣,沒有說出下一句,少宗主身子前後搖晃兩下,竟是直直栽倒在地,暈死過去了。
溪水潺潺,風吹樹搖,日光落在眼皮,一片滾燙鮮紅。
耐心等了半刻鐘,赫連筝終于聽見陣細微響動,她神識悄然外放,見那顆黑石頭朝着自己滾過來了。
——看來她還是關心我的嘛。
按捺住內心的喜悅,赫連筝只待她滾到身前,再一把将她抱住,卻見那黑石頭圍着她滾了一圈,翻身變作人形後,竟是把手直接伸到她腰間,要偷她玉筝!
赫連筝睜開眼,一把攥住她手腕,石妖大駭,想跑已經來不及,被人翻身壓制在草地上。
“你真是沒良心,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只惦記着偷我東西,根本就不關心我!”赫連筝又失望又難過。
“你明明,是裝死。”
石妖一頭頂過去,赫連筝胸口巨痛,還是死抓着她不放,“跟我回去。”
“不回去。”
她豈是好随意給人拿捏的,說趕出來就趕出去,讓回去就回去。
赫連筝理虧在先,這時不好說她什麽,想解釋,又覺得不過是白費口舌,索性把玉筝塞過去,“給你玩,現在跟我回去。”
得了玉筝,石妖果然不再掙紮,她安靜下來,手捧着這件惦念許久的寶物,不可置信擡眸看來,“給我啦?”
赫連筝:“你喜歡,給你玩兩天罷了。”這玩意可不興随便送人。
只是給她玩?還只準玩兩天?
那你說個屁!
石妖心中不屑,壞笑一下,抓了玉筝矮身一滾又變作原形,滾回了樹下。
她變成石頭,便誰也奈何不了她,待尋到合适的時機,滾出山門去,再也不回來了。
勞什子的靈寵,誰愛當誰當。
實在不行,就一直睡在這裏,睡到天荒地老,等滌天宗的人全部死絕,寶貝玉筝就是她的了,誰也不能搶走。
赫連筝捂住心口爬起來,這煤球撞得是真疼啊,也是真舍得下狠手啊,她可算知道她親爹那兩只青黑的眼眶是怎麽來的了。
這石妖,跟她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不用白費勁。赫連筝傳音給玄霄,告訴他石頭找到了。
彼時玄霄正在內門膳堂後廚尋找,米缸、菜窖等全翻了底朝天,聽說石頭在後山的小溪邊,他心裏也松了一口氣,“我就知道她走不遠。”
赫連筝傳音道:“快些回來,同我一道把她擡回去。”
玄霄駭然:“擡回去?”難道是死了?
赫連筝懶得解釋,“叫你來,你就來。”
玄霄:“好吧。”
來到後山溪畔,玄霄總算明白什麽叫擡回去。這煤球人身看着嬌滴滴的,原形醜就算了,怎麽能這麽沉。
他脫下外衫,露出精壯的上身,運功發力,周身皮膚顯出金屬般耀眼的光澤,雙拳相擊,碰撞發出清脆的金石之聲,深吸一口氣,“哈”一聲,彎腰搬起那塊黑石頭。
赫連筝以水法相助,運水在周圍托舉着,二人合力,才堪堪将那黑石托離地面寸餘。
石妖慌神,這兩人竟然真的把她搬起來了!她鉚足勁,屁股一沉,赫連筝術法破裂,玄霄手一松,石頭落回原處。
“還真厲害啊。”玄霄手臂擦擦額頭的汗,不由感嘆。
小石妖得意洋洋,她的真身就是最厲害的!
想想辦法也不是不能将她搬動,只是耗時耗力,不值。赫連筝思忖片刻,招手,玄霄上前,她附耳幾句,玄霄頓時豁然開朗,“明白了!”
靈體在石頭裏打個滾,小石妖高高豎起耳朵尖,明白什麽了?
小溪邊,二人結伴離開,兩刻鐘後,玄霄獨自回轉。
他從膳堂借來幾百只小碗,還拎了一桶紅燒肉,每一只小碗裏放一塊肉,就這麽擺在草地上,一步一只碗,打算從後山一直擺到小竹居。
石妖聞見肉香,饞得口水橫流,明知眼前是陷阱,還是忍不住。
玄霄擺出十多只碗的距離,她變作人形撲上去,抓起肉就往嘴裏塞。玄霄笑開,還得是少主啊,小石妖再不羁,還不是被少主拿捏得死死的。
玄霄一路擺碗,那石妖一路吃,很快就追趕上來,到最後連碗都不用放了,玄霄走出幾步,桶裏夾一箸肉扔出去,石妖蛙跳起張嘴接來,美美地嚼。
就這麽一路進了院,回了屋。
赫連筝氣定神閑坐在桌邊喝茶等,還剩半桶肉,玄霄交給赫連筝,那石妖“嘿嘿”笑着湊過去,趴在她膝頭,“阿筝——”
她滿臉都是褐黃的炒糖色,赫連筝搓了個水團給她洗手洗臉,笑眯眯問:“還犟不犟?”
小石妖惦記着桶裏剩下的肉,怨氣早散了個幹淨,蹭到她懷裏,撒嬌說:“不犟了,我最乖了。”
赫連筝摸摸她的腦袋,“這才對嘛。”
到底是妖怪心性,喜怒無常,脾氣大,也好哄,給她吃飽喝足,肚皮撐得挪不動地,人就老實了。
一桶紅燒肉下肚,赫連筝又喂了她二十來只拳頭大的糯米糍,這玩意可難消化了,石妖全部吃光,不吵也不鬧,上床乖乖蓋被睡覺。
赫連筝問她:“我對你好不好?”
飯困上來了,石妖正迷糊着,問什麽都答應好,千好萬好,阿筝最好。
赫連筝又問:“那你還乖不乖?”
“我乖啦。”不乖沒飯吃。
赫連筝俯身靠近,臉頰湊到她唇邊,“那親我一口。”
石妖老實噘起嘴巴親了,響亮“啵”一聲,赫連筝好不得意,“睡吧,本少主準你睡了。”
等她睡着,赫連筝才把她乾坤袋打開,玉筝取出重新挂在腰間。
乾坤袋裏藏的話本原是想沒收的,擔心石妖發現,事情敗露,還是沒動。
赫連筝恬不知恥地想:多學點東西,也不是壞事。
果然,那石妖醒來,見玉筝已經回到赫連筝身上,質問赫連筝是不是打開過她的乾坤袋,那玩意不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打開麽?
赫連筝早有準備:“你忘了,肯定是睡覺睡忘了,玉筝啊,是你拿二十多個糯米糍跟我換的,你說這玩意不能吃也不能穿,一點也不實用,幹脆就還給我了。”
石妖狐疑擰眉,她有說過這樣的話麽?難道當時真的餓壞了?
赫連筝給她嘴裏塞了塊桃子幹,“你乖乖聽話,下次再借給你玩,還能繼續換東西吃,何樂而不為呢?你拿着它,總歸得發揮些作用,不然它與普通山石又有何異?”
石妖遲疑着點頭,好像是有點道理。
相當的有道理。
都說由奢入簡難,小石妖在赫連筝身邊睡慣了軟榻,昨日野地裏過夜,躺得腰酸背痛,十分不适,吃飽喝足躺到晚間醒來,什麽脾氣都沒了。
只覺得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美妙似神仙,赫連筝又這樣哄着她,順着她,就安安心心住在這裏,當靈寵(祖宗)吧。
如此過了兩天,宗主召集各門長老,靈住峰鴻蒙殿議事。
赫連堯出去好些日子,回來了是該好好開個會,講一講此次法會的所見所聞,再聽聽諸位長老彙報內外門大小事宜。
只是因為眼眶被人打腫,耽擱了幾日。
這次議事較往常有所不同,戊定門的小小石,還有小竹居的赫連熠都得去,事關照心石,宗主要親自過問。
山下做好的衣裙店家先送了兩套過來,小石妖終于有新衣裳穿,水鏡前拎着裙擺臭美。
黛眉開嬌,綠鬓淳濃,水色薄紗長裙勾勒出她姣好身段,赫連筝還在她腰間配了一條冰珠鏈,環過她腰肢,兩條長長垂至裙擺。
冰珠鏈由術法所凝,不會融化,給她降溫用的,覺得熱了就伸手摸一摸,也好玩。
小石妖很喜歡,連連轉圈,覺得裙子布料啦,款式啦,哪哪都好,就是顏色素了點。
赫連筝知道她喜歡豔色,不過她做事總是有自己的道理,石妖容貌妍麗,在擅長駐顏修容的仙門都十分紮眼,再穿顏色鮮豔的衣裳,未免太過招搖。
赫連筝終究是有些小小的私心,素一點好,低調,也能讨得長輩喜歡。
她安撫道:“長老議事,是得莊重些,過些日子帶你下山去玩,再換別的。”
幸而相比外在,石妖更注重自己的內在——真身。
她煞有其事:“衣裳、臉蛋,只是皮囊。”
嚯,還知道皮囊呢。
赫連筝只是笑,“你這副皮囊裏裝的什麽,烤鴨炒雞,還是糯米糍和紅燒肉?”
石妖哼哼。
靈住峰,鴻蒙殿。
宗主與內外門長老議事已接近尾聲,赫連筝攜石妖姍姍來遲,在偏殿等候。
自開宗立派,照心石便屹立在山門前,說大點,是宗門立派之本,說小,也相當于滌天宗的一扇大門。
此前赫連筝對外宣稱,小小石乃是照心石修煉成精,暫時壓下四起的流言,還任由弟子們編排自己的私事,改變輿論方向。
但小小石究竟是守護靈還是妖靈,還有待進一步論證。
再者,照心石與混沌靈氣的流失,肯定是要追究責任的。
是以,在赫連筝看來,今日議事的主題,歸根結底,是誰來賠錢。
赫連筝身為滌天宗少宗主,只是表面看起來風光,宗門內她并沒有多少私産,許多經她手管理的産業,大頭都得上交宗門。
現在家裏多了只嗜吃如命的小石妖,更要開源節流,每一筆花費都需得謹慎、謹慎,再謹慎。
她今日是有備而來。
照心石事關重大,為避免不必要的猜測和恐慌,議事結束後,赫連堯只留下戊定門的岚長老和小岚長老、寅初門榮錦,赫連筝以及大小兩塊石頭。
衆人兩側落座,左邊分別是岚長老、石妖與赫連筝,右邊則是榮錦、岚溪照和小小石。
再見榮錦,赫連筝面上不顯喜怒,好似完全沒有看見這個人,只偷偷捏了一下那石妖的手,低聲:“別害怕。”
手邊小桌上有盞喝剩的茶,石妖端起就要往嘴裏灌,赫連筝擡手制止,殿內奉茶的弟子趕忙撤走,為衆人換上新茶。
赫連筝自墟鼎中取出一包南瓜子遞過去,南瓜子心急剝不開整的,石妖找着事做打發時間,倒是安靜下來。
對面小小石就沒這麽聽話了,他見石妖如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咬牙切齒恨不得沖過來把她撕成碎片。
岚溪照奉行棍棒教育,手裏捏根細細的小竹條,孩子不聽話就拉過來,照着屁股抽上幾條子。
小小石揉着屁股委屈癟嘴,要滑到地上去哭,岚溪照又把他抱進懷裏哄。
榮錦前日與赫連筝竹林一戰,也中了蘑菇毒,這兩天剛好些,只是臉還綠着,時不時發病,眯着眼神經質東看西看,或是繞大殿梁柱疾行,一邊走一邊碎碎念。
當然,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麽,也不知道她産生的幻覺是什麽。
榮錦的大弟子靈華,按理說是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議事,但榮錦得有人照顧呀,她只能留在殿中。
榮錦摳門到一定境界了,中這麽深的毒也不舍得給自己用藥,硬抗啊,就硬抗。
靈華沒有辦法,只能在她發病的時候,擰開丹藥瓶子,給她聞一聞味道,略微緩解。
就這丹藥,還是岚溪照掏錢從寅初門醫坊買的,榮錦收到贈禮,覺得賺了,更舍不得用,尋思等解了毒再放回去二販。
赫連堯高居首座,玄衣廣袖,金冠玉帶,端得威嚴。
他看着自己手底下這幫人,一時也想不通,滌天宗是如何成為修界第一宗門的。外面那些人本事就那麽差麽?
說來慚愧,赫連宗主眼眶那兩團青黑,也是躲家裏等它自己散去淤青的。
但他和榮錦不同,沒有求醫,純粹是怕丢人。
赫連堯疲憊捏捏眉心,都是自家人他也不擺什麽虛架子,揮揮袍袖,“行了吧,都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赫連筝起身,先行一禮,事情經過原原本本道道,只是将與石妖相識的經過省略了,從進山門開始說起。
随後,說到石妖身份,赫連筝态度模棱兩可,“興許是石炭成精,只是因為好吃,才會與照心石産生特殊共鳴,将混沌靈氣吸入。”
關于小小石的身份,她語氣又十分肯定:“鳴琨以為,他并非照心石化靈,而是照心石守護靈。”
守護靈和本體,區別可就大了。
岚長老不由出聲,“守護靈?”
“不錯。”赫連筝道:“我們都知道,凡是存在時間久遠的寺廟、橋梁,宮祠等人氣旺盛的地方,都有可能會孕養幻化出守護靈。照心石山門前屹立幾千年,歷經無數,幻化出守護靈,其實合情合理,但為什麽之前一直沒有現身呢?”
赫連筝微微一笑,“當然是為了守護混沌靈氣。小小石在混沌靈氣流失後才出現,更能說明這一點,沒有靈氣了,他不需要守護,照心石化為齑粉,才落地有了人形。”
小小石一身明黃束袖弟子服,雖然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大,那雙眯縫的小眼卻充滿了智慧的光芒。
他聽懂了,這個狡猾的人類是在為那石妖開脫,他頓時暴跳:“你放屁!你就是幫那煤球說話,她吃了混沌靈氣,是我的混沌靈氣!我才不是什麽守護靈,我就是照心石!你不要在這裏胡說八道!”
“哦?是麽?”赫連筝不慌不忙:“既然混沌靈氣是你的,為什麽你守了幾千年,卻不将它收為己用呢?”
小小石:“那是因為我要用混沌靈氣的力量,為你們布置幻境,給入山門的弟子試煉啊!”
赫連筝:“你将混沌靈氣煉化吸收,強大自身,也不耽擱布置幻境。”
小小石:“可是,從我有靈識開始,我收到的指令就是這樣的。”
赫連筝:“那只能說明你腦子不開竅。”
“我腦子不開竅?”小小石看向首座的赫連堯,目光中盛滿了委屈。
自打他有了靈識,便認定自己的職責是布下幻境供弟子試煉,幾千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從未懈怠。
這個人怎麽能一上來,就将他幾千年的功勞全部否定呢?
還說他笨。
赫連筝撩袍坐下,啜了一口茶,嘆道:“這些年,你确實辛苦了,可是,你再如何狡辯,也只是運用混沌靈氣,不能硬說,它是你的。”
“打個比方,一片土地,我們在上面種植靈谷和靈草,只是在使用它,用人的方法來發揮土地的效用。而不能說,這片土地是自己的,是身體的一部分。人是人,土地是土地,這一點要分清楚,知道麽?”
她說話慢悠悠,吐字清晰,有一種特別的韻律感。
小小石聽在耳朵裏,也有點迷糊,怎麽感覺,她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呢?
可随即想到自己守護了幾千年的東西被人奪去,心中更加不甘,他橫臂一指石妖,“那她就是賊,偷走了我的東西,她必須得還回來!”
石妖被點,騰一下挺直背,“你說,我呀?”
關于這一點,赫連堯有同樣的疑惑,他手指點兩下,“你老實交代,你是如何将混沌靈氣吸收煉化的,是不是用了什麽邪功?”
他明明知道事情經過,還非要讓她解釋,是存心刁難了。
石妖轉頭看一眼赫連筝,是個求助的意思,赫連筝放下茶盞,“慢慢說就好。”
讓她自己說吧,慢、慢、說。
行吧,石妖喝了兩口水潤潤嗓子,開始說話。
“我進去,以後,我就,看到烤鴨,我肚子餓,我就吃烤鴨,很多人,請我吃烤鴨,我吃烤鴨,還有別的鴨,有炒的鴨,還有,煮的鴨……”
她說話很慢,說幾個字,要停頓上好半天,才繼續說下面幾個字。
平時話說得不過,聽起來還好,要說長句,可就費老鼻子勁了。
因為說話不連貫,當然也就沒有情緒,沒有起伏,才說了兩三句,大殿裏就傳來響亮的呼嚕聲,衆人目光彙聚,原來是岚長老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赫連堯面目扭曲,“本尊記得你之前說話,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罵街的時候,連個頓都不打,能一口氣說上好長一串呢!
小石妖羞澀低下頭,“阿筝說,罵人,不對,我在改了。”
赫連堯:“那你就好好說話!”
石妖點點頭:“我在,好好說話。”
赫連堯:“我讓你,不要,兩個字,三個字,往外蹦,你連成串說!”
石妖兩只手規規矩矩擱在膝蓋上,又輕輕搖頭,“我在,思考。”
她一直記得,說話前要思考,怎麽思考?不知道,總之方法是對的,就是慢慢說,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說。
這裏這麽多人,那個老頭又看她不順眼,更得好好‘思考’。
赫連堯身體微微前傾,“思考什麽?思考如何編瞎話騙本尊是麽?”
石妖“嗯”一聲,應該是這樣沒錯。
赫連堯高聲:“那你還不從實招來!!”
石妖:“那天,我進去,石頭裏,我看見烤鴨,我想吃烤鴨……”
赫連堯:“我讓你連成串!”他嗓子都喊劈了。
石妖:“我在,思考。”
赫連堯氣絕倒地。
赫連筝适時站出來,“父親息怒,小熠做人的時間不長,不似那照心石守護靈,能說會道,父親莫要與她計較。”
岚溪照挑眉,怎麽還興拉踩啊,你的石頭不會說話,你還挺光榮是吧?
繞柱行走的榮錦被靈華拽住,猛吸了口丹藥瓶,臉色紅潤了許多,赫連筝瞟她一眼,“不過關于混沌靈氣的煉化之法,還多虧了榮錦榮長老。”
榮錦疑惑“嗯”了聲,關她什麽事?
赫連筝殿中踱步,“那日,我與榮長老商議,如何将小熠體內的混沌靈氣取出,重新放回照心石內,榮長老說她有辦法,我便放心将小熠交給她了。”
“誰知道,榮長老竟然還存了私心,聽說小熠是石炭成精,打算利用她的特性,試圖将她培養成一只人形煉丹爐。誰料,不慎出了差池,煉丹爐沒試出來,倒把混沌靈氣賠進去。”
赫連筝轉而看向小小石,“冤有頭債有主,你找人賠你的混沌靈氣,應該去找榮長老。小熠也不是故意要吸走你的混沌靈氣呀,她只知道自己是進去歷練的,像從前千千萬萬個歷練的弟子那樣。你自己沒本事,照心石內修煉了幾千年,這麽點東西都看不住,你還有理了,你有什麽資格怨別人?”
赫連筝呵呵一笑,“說起來,你還得感謝小熠,不是這樁意外,你哪有機會幻化出人形,得見天地日月,她說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了。為人,才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
赫連筝彎腰,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小小石聽得呆住,略一忖思,好像是這樣回事。
他成功被說服,立即倒戈,橫臂指向榮錦:“你賠我的混沌靈氣!”
赫連筝一頓輸出,誰也插不上嘴,她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她倒還委屈上了。
可你說她是胡編亂造吧,也不盡然,她擺事實講道理,任誰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可這人看起來,怎麽就那麽欠揍呢?
榮錦“哈哈”兩聲,指着自己鼻子尖,“我成冤大頭了是吧?我幫你煉化了混沌靈氣,明明是你受益,到頭來,我擔責,我上輩子欠你的是不是?”
“榮長老此言差矣。”赫連筝道:“我是滌天宗的少宗主,整個滌天宗将來都是我的,而照心石乃宗門立派之本,混沌靈氣消失,是我受益麽?我受的哪門子益,這明明是重大損失!”
榮錦萬萬想不到,赫連筝竟然狗到了這種地步。
竹林一戰後,她一直擔心赫連筝報複,可她好些日子都沒動靜,還以為就此揭過,原來在這等着呢。
榮錦搶過靈華手中的丹藥瓶子,拔開蓋子猛吸了一大口,岚溪照無奈,“你就吃一粒又能怎麽樣?”
榮錦擺擺手讓她別管,看向赫連筝,“當初是你把人帶到寅初門,求着我給她治病,你說是也不是?”
“是。”赫連筝坦然直視,“那教會她煉氣之法,妄圖把她培養成人形煉丹爐,為你節流創收,是你的主意,是也不是?”
榮錦臉色鐵青,許久才應:“是——”
赫連筝冷笑,“你身為滌天宗內門長老,不思宗門興衰,整日裏盡搞些歪門邪道,混沌靈氣消失一事,你難辭其咎!”
岚溪照看不下去了,“少宗主,你與榮長老,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要将她如此趕盡殺絕?”
赫連筝:“我哪一句是冤枉她?”
為何将她趕盡殺絕,還不是她自己找死。
岚長老擦擦嘴角的口水,出來打圓場,“事已至此,再說這些也沒有用了,馬上又要開山門招收新弟子,大家還是想想,沒有了照心石,新弟子考核的事該怎麽解決吧。”
“混沌靈氣固然可貴,但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萬物變化自有其規則,順應天道,方乃上策。”
赫連筝早有準備:“照心石的原理其實非常簡單,幻境這種東西,依靠法陣和法寶就能解決,可以請酉乾門長老再煉制一塊類似照心石的法寶,我們在外門石階附近布下法陣,便能延續傳統,進行幻境試煉了。”
滌天宗這樣的大宗門,牽一發而動全身,變化是越小越好,雖然維系法陣和法寶的成本相比照心石高出不少,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總不能把內門的母石割一半出來。
赫連堯點點頭,表示認可,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了。
“那說到法陣和法寶,就不得不說到錢。”赫連筝打出致命一擊,“布置法陣需要陣石,不老山內有黑熔石,是最常用來作為陣石的珍貴石材,混沌靈氣的事我也有部分責任,黑熔石我親自去取來,煉制法寶的錢,就由榮長老出,這樣夠公平吧?”
“什麽?”聽到錢,榮錦瞬間死魚變活魚,“什麽錢?憑什麽我出錢?”
赫連筝挑眉:“那榮長老去不老山取黑熔石?”
榮錦:“不老山在哪裏?”
岚溪照:“不老山,東極之最,此去千裏。”
一旁靈華勸:“師尊,你不能去,傳聞不老山下,熔漿奔騰不休,熱浪滔天,你是木修,怕是還沒靠近,靈根就被火給烤成木炭了!”
岚長老輕撫長須,“不老山這種地方,也只有火修和強悍的水修能靠近了,連金修和土修去了,一個不慎,恐怕都會灰飛煙滅的呀。”
啊!原來如此,那麽危險的不老山,整個內門,只有赫連筝能去呀。
這是個連環套呀。
“赫連筝啊赫連筝,你是好好的人不當,非要當狗,我就是上輩子欠你的……”
榮錦拍着大腿開始哭,“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我好心好意幫她的忙啊,給那煤球治病啊,到頭來,我一樣好處沒撈着,我倒往裏貼錢啊……”
“我的個天爺啊,我的腰也斷了,我的院子毀了,我現在、現在,身中劇毒,命不久矣,我還得繼續往裏賠錢……”
榮錦哭得天昏地暗,赫連筝翻來覆去只有一句,“那你去不老山呗,我出錢,你出力。”
——你去不老山呗。
——你去不老山呗。
——你去不老山呗。
魔音灌耳。
赫連堯被她們吵得耳根子疼,一拍桌,“事情就這麽定了。”
赫連堯拂袖離去,岚長老抱起小小石回戊定門,赫連筝也牽着傻乎乎的小石妖走了。
大殿中,只剩下歪在椅子上涕淚橫流的榮錦,還有萬般無奈的靈華和岚溪照。
靈華又勸:“師尊,咱們還是認命啊,誰讓你非要去得罪少宗主,離她遠遠的,不就什麽事都沒了。”
岚溪照實在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麽惹了她?”
靈華将事情經過詳細道來,岚溪照聽罷,也是無言,這多少有點活該的成分在裏面。
“你送話本就送話本,怎麽還去趴人家窗根呢?你趴窗根就算了,竟然還叫人逮住,欸——”
岚溪照都不知道說她什麽好,擺擺手讓靈華先回去,“我來勸勸她吧。”
靈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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