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把小阿筝夾在咯吱窩, 小神女一口氣跑出三十裏地。
找到一座女娲祠,她直接翻牆進去,尋摸到寮房住下。
守夜的道童聽見動靜, 打着燈籠來看,婉言請她離開, 她眼睛瞪得滴溜圓,指着自己的鼻子尖,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她一腳剁碎了地磚, 扯了小道童衣領把他揪到面前, “睜開眼睛好好看看!”
道童借着燭光看她的臉,只覺得她漂亮得驚人,不由自主被她眸光所吸引,眨了兩下眼, 被松開衣領時, 變得恭順了許多。
“施主稍等, 我去打水來。”
小神女這才滿意了, “再給我拿些吃的。”
道童掌燈離去,神女這才彎腰去看床榻上的小阿筝。
她目光無神, 淚流不止,沒骨頭似癱着,被戳了兩下腰窩, 也不動。
神女見慣了生死, 自然不理解她的悲痛,更不會哄人——她從來都是被哄的那一個。
可見她哭得這樣可憐,神女終究不忍, “好了, 不要哭了, 我大不了不讓她堕畜生道,下輩子還當人嘛。”
失神的眼睛慢慢凝聚起光,小阿筝擦擦眼淚從床上坐起來,“你之前說,她是先放火,後服毒,你既然知道,你為什麽不幫我救她。”
神女皺眉,“我為什麽要救她,我又不喜歡她,這世上每天都有人遭遇不幸,我挨個去救,我救得過來麽?”
再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即使是神,也不能過分幹預凡人的生死。為了這個小丫頭,她已經付出了很多。
“可她是我娘,她對我再不好,也是我娘。你可以不救她,為什麽也不讓我救她。”她又大聲哭喊起來,“那是我娘啊!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她死!你為什麽不讓我去救她!”
“你對着我吼什麽?”小神女又剁碎一塊地磚,“是她自己要死,誰能攔得住,這場火還另外死了七個人,那七個人的死雖然有自己的報應,也跟她脫不開幹系,你就是第八個,我救了你,你不感激就算了,還敢怪我,真是不識好歹。”
“你根本救不了她,火燒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你就是化成灰也救不了!”
“第八個、第八個……”小阿筝喃喃,握住神女的手,“你是說,我本該死在那場大火裏,對麽,是你把我救出來。”
小神女不置可否。
“我不要你救,我要我娘!”她嚎啕大哭,又捶又打,“我要娘,我要娘,我不要你多管閑事,我要我的娘親——”
可惡的凡人,愚昧的凡人。
神女徹底惱了,“你給我閉嘴!”她一記白光打出,小阿筝表情一僵,閉上眼睛身子軟軟倒下去。
道童送了熱水和饅頭進來,她擰了帕子拍在小阿筝臉上胡亂一抹,兩個饅頭囫囵下肚,踢了鞋子爬上床,摟了小阿筝到懷裏睡覺。
她知道她一時難以接受,卻并沒有多少哄人的耐心,只能讓她暫時安靜。
翌日晨。
小神女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大事不好了,水漫金山了。
枕頭被都那丫頭哭濕,她偏過臉,身邊人張嘴第一句,“我要娘。”
小神女松開她,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凡人真是麻煩。
小阿筝醒來後又不知哭了多久,她掙脫不開,只是默默哭泣,眼睛都哭成了核桃,這時緊緊環抱她的兩條手臂松開,她便下榻穿鞋,要往外走。
小神女側躺在床上看她,指尖白光一閃,小阿筝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開門。
她回過頭,“我要找娘。”
神女冷漠:“趙蒹已死。”
小阿筝淚眼朦胧:“死了我也要給她收屍,你讓我去找她。”
神女不懂:“她的魂魄已經去了鬼界,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具空空的軀殼,你收來做什麽?”
她說:“不管她去了哪裏,我總要将她安葬,她是我娘,生我養我,我不能不管。”
小神女不願意回去,那太冒險了。她在床上翻個身,用後腦勺對着人,打定主意不理會。
身後一聲悶響,也擊得神女心中一顫,她回過頭,瘦骨伶仃的小丫頭額頭在地磚上敲,一下又一下。
“請求神女殿下,讓我為我娘收屍,求神女開恩,求神女開恩……”
她不住地磕,不住地喊,額頭很快就血肉模糊一片。
神女沒有太多為人的情感,她很迷茫,為了一個死人,至于麽?
她問:“你為什麽非要這樣逼我。”
小丫頭血流了半張臉,“求神女開恩,求神女開恩……”
神女擡手,她不能再彎曲脊梁,于是閉上嘴,用目光乞求,眼淚混着血順着臉頰淌。
神女守護人間,清楚自己的命運,卻不懂為什麽要守護,為什麽要以命換命,人間憑什麽?
見到人間的山水風光,她覺得很不錯,但還遠不至于用命守護。
人于她而言,不過蝼蟻。
小阿筝是唯一的特別之處,因為意外糾纏在一起的紅線,她開始關注她。
看她哭,她便覺心中酸澀;看她笑,她亦心生歡喜。一顆心随她忽上忽下,她開始有了情緒。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神女開始慢慢有所體會。
可她還是不理解,于是問:“我有什麽好處?”
少女雙膝觸地,跪得筆直,她橫臂擦去臉上的血淚痕跡,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聲線平穩。
“只要神女願意帶我回去安葬娘親,我今生今世都侍奉神女左右,絕無二心,絕不背棄,聽從神女的安排。”
“不,你說錯了。”神女起身,正色道:“是永生永世,我救了你,你的命已經是我的。今生今世太短,不夠,我要永生永世。”
“人真的有來世麽?”少女淚眼朦胧擡起頭,眸中閃過小小希冀。
“當然。”神女微微揚高下巴,“你永生永世,都要侍奉我,陪伴我。”
感覺腰間的力量一松,小阿筝再次俯身叩首,“我願永生永世,侍奉、陪伴在神女左右。”
“起來。”
小阿筝直起腰。
“過來。”
小阿筝起身朝她走去。
神女手腕虛空中一翻,抓來一顆紅色的果實,那果實晶瑩剔透,似玉似冰,顏色瑰麗,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小阿筝以為,神女要把這顆果子給她吃下去,就會締結出契約什麽的,可神女猶豫片刻,卻是沒有。
她搖搖頭,“你的身子太弱了,承受不住合仙樹果實的力量。”
小阿筝茫然,見神女蹙眉苦思片刻,随後眉頭舒展,左手按在心口,隔着衣衫生取出一物,竟是與她右手托舉那物一模一樣的果實。
她将自己那顆送至小阿筝唇邊,少女本能張嘴,無需咀嚼,果實便化作一股暖流入體。
熱熱的,很舒服,像一股溫泉水淌過她的四肢百骸,體內各處游走一圈後,彙入心口,安靜不動。
神女吃下了另外一顆,她很是為此得意,開心一合掌,“哈哈!這樣他們就怎麽也找不到我了,我真是太聰明了!”
“你給我吃了什麽呀。”小阿筝捂着心口,“我感覺這裏怪怪的。”
“你不用知道,反正是好東西。”小神女伸手把她拉進懷裏,治愈她額上傷口,撫去她周身血痕,“走吧,去找你娘。”
神女行路的方式很特別,就是把人夾在咯吱窩底下跑,小阿筝也看過一些關于仙人、妖怪的話本,她很奇怪,“神女大人,你難道不會飛麽?”
這丫頭現在跟人說話倒是很客氣,不是前些日子了,張口閉口小叫花的。
神女大人雙足如電,快到只剩殘影,“我這樣就是在飛。”
小阿筝被她夾在身側,感覺倒還好,就是風吹得有點冷,她說:“仙人都是會飛的,禦劍飛行,還有騎仙獸、靈寵的。”
神女大人冷嗤,“只有愚昧蠢笨的凡人才需要借助外力。”
小阿筝想問她,是不是因為沒有仙獸也沒有寶物,瞧見快到平遠城了,她心情忽又變得沉重,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聚仙樓已經徹底淪為廢墟,空氣中滿是刺鼻的焦糊味兒,官府的人從碳灰裏刨出幾具屍體,擺在樓前的空地上等待親屬認領,如今七具只剩下四具。
小阿筝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娘親。
她果然是自缢,懷抱木筝,沒有痛苦掙紮,平直地躺在地上,渾身焦黑辨不出本來面目。
很奇怪,到了這種時候,小阿筝發現自己反而流不出眼淚。
她跪倒在娘親身側,伸出手,撫摸她的臉,怎麽也不敢相信,幾個時辰前還在同她說話,抱過她摸過她的娘親,變成了這樣一具可怖的死物。
趙蒹的筝彈得很好,故而給女兒也起名筝,臨死前抱着筝,心裏不知在想什麽。
小阿筝終于明白,此前娘親說的“随我一道去”是什麽意思。
假若神女大人沒有出現,她現在或許就是躺在娘親身邊的另一具小小屍體。
第八具屍體。
“娘親。”
她喚她,卻再沒有回應。
神女大人居高臨下看着,突然也有幾分難過,她問:“你怎麽不哭了。”
少女悲傷到失語,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流不出眼淚。
忽地起風了,神女似有所感擡起頭,瞧見人來人往的街頭,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并肩行來。
女子身穿大紅官袍,頭戴紗帽,雙手攏在袖中。男子身高近九尺,赤着上身,渾身肌肉虬紮,有如銅鑄。
裝束、身形如此怪異的二人行走在街道,行人卻紛紛對此視而不見。
“我們該走了。”
神女揮袖收了趙蒹屍體,提了小阿筝往咯吱窩裏一夾,轉身便逃。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大概也是明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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