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君至臻生平第一次被她勾住了手指,亦是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兒牽住了手,由她指引着方向,去往任何她想去之地。

可是內心當中他又萬分清楚,苗璎璎不可能會對自己這麽做,她甚至,連正眼都不願看他一眼。

現在她會這樣,只有一個解釋——苗璎璎錯将自己當成了君知行。

盡管心裏明知這一點,并且只要他一開口,說明自己是君至臻,她就能立刻松開自己,甚至逃之夭夭。

但是他不想那樣做。

卑鄙,有卑鄙者的通行證。

如果人一輩子一定要這麽荒唐一回,他願意享受當下用自己的龌龊換來的一點點微弱的溫暖。

他更加卑劣地希望,這段路永遠都不要停,可以通往一個沒有世上其他人的異端世界。

苗璎璎一面拽着身後的人,一面心如擂鼓,氣吼吼地道:“你哪裏惹了沈溯,他要這麽整你,是不是因為翠微書齋牆壁上的豬頭是你畫的?”

身後之人沒有回答,苗璎璎覺得他是心虛,不然平日裏這麽話多的一個人,這時居然啞口無言。

她停下了腳步,身後之人也随她停下。

這一帶是一面布滿青苔的牆壁,似乎甚少人打理,牆根處高矮參差地生着叢叢薜荔,雨後濕潤的空氣尤為清鮮,夕陽斜照,半紅的牆面猶如抹上一層恬靜的墨彩,一筆深一筆淺地流溢而出。

夕陽挂在青牆上,也挂在少艾清麗嬌妍的臉蛋上。

“我同你說話,你為什麽不回?”苗璎璎有點不高興,臉頰鼓鼓的,杏眸圓圓地瞪着,對方的眼睛裏似乎寫着一些驚訝,苗璎璎心裏撲通撲通地,薄怒道,“你今天自罰三杯,是故意逞威風貪酒吃,還是心上人真的在一捧香裏?”

對方眼睛裏的光似乎暗淡了一些,苗璎璎只覺得奇怪,并沒有管,松開了他的手,嘀咕道:“怎麽變啞巴了?”

君至臻驀然提高了嗓音:“璎璎,你介意我……”

苗璎璎揮揮手:“不介意不介意。我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沈溯贏了我很多金葉子,他讓我偷偷把繡花針藏你靴子裏。”

君至臻的聲音頓住,他的心一沉,少女對他左看右看,皺着眉頭道:“誰叫我攤上你這麽個禍星,失信于人也就算了,回頭你就裝作因為這事和我鬧別扭的樣子,在書齋裏三天不許和我說話,知道了嗎?”

把口供串好,在精明如斯的沈溯面前方才不會穿幫。

見他不答話,苗璎璎怒意上臉,一拍他胳膊:“啞巴了?說話!”

君至臻道:“好。”

頓了一頓,為了令她寬心補上一句:“知道了,不會演砸。”

苗璎璎的明眸忽閃忽閃的,她側過身低聲道:“那真是說不準。”搖搖頭嘆息一句,又接下去,“你的嘴向來不牢靠。唉,你說你和你三哥,都是一個肚裏生出來的,脾性秉性竟然差這麽多?若不是頂着一張一樣的臉,我真要懷疑了……”

事關皇室血統,苗璎璎知道不可多談,就此打住了。

但身後之人,呼吸仿佛略略粗重了些,他近前半步,“是麽,在你心裏,他如何?”

苗璎璎覺得君知行今日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行動舉止居然很有一種他平日裏罕見的壓迫感,半步上前來,苗璎璎荒謬地生出一種要退避三舍敬而遠之的沖動。

不過也就是君知行,苗璎璎絲毫不會慫。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怕你哥嗎?其實那也不是怕,就是讨厭,是連和他站在同一片瓦檐底下躲雨都會覺得煩躁想離開的程度,很久以前你跟我說要遠離你哥,他個性怪僻容易傷人,我就想回你一句了,我當然不會靠近三殿下,我的懼水症就是因為他。現在我都不敢靠近有水的地方,更不敢過橋,所以為什麽要跟他打交道,安安分分地活着不好嗎,誰會嫌命長。”

對面的人眼眸微凝,嗓音沙啞了許多:“你沒跟我說過懼水症的事。”

璎璎方知說漏了嘴,但君知行滿肚子壞水,擅長死纏爛打,不問出點眉目他不會罷休,苗璎璎嘟唇:“你哥,是真的很壞。你想知道就問他去吧。”

她自言自語地道:“不過我今天提了,他沒有反應,不知道是貴人多忘事,還是作惡太多忘了數。”

少年人驀地再度上前半步。

來了來了,那種奇怪的壓迫感又重臨心頭,苗璎璎退無可退地被逼到了青牆上,單薄的脊背蹭着壁上一行斜斜的青苔擦出濃墨重彩的一筆,苗璎璎只覺自己舌尖都萦繞起苔藓的苦味。

少年人的身體足足高她一個頭,當他走近之時,呼吸如日灼灼,燙得苗璎璎莫名心一陣鼓噪,面一陣紅,她幾乎半個人挂在了牆壁上,無所适從地避着他的目光。

他的聲音好像比平時啞了許多:“在你心裏,君至臻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嗎?”

苗璎璎哪裏能動腦筋思考這個,她整個呼吸,整個感官都被一種叫做緊張地情緒地給攫住了,腦中囫囵閃過君至臻确實風評不佳,傳聞中如洪水猛獸,便搗蒜一般地連點了幾個頭。

少年笑了一下,是她看不懂的那種神情,像是早知如此,又深以為然,然後,便是莫名其妙的她看不懂的那種嘲意。

苗璎璎其實覺得當着君知行的面編排他哥不太好,但是,畢竟是他自己先要問的,何況,苗璎璎詫異地看向他:“不是你說,你哥不好與人親近,就連你和你母妃都不怎麽喜歡他嗎?”

對面的少年:“是麽,我,是這麽跟你說的?”

苗璎璎臉熱,心跳加速,直點腦袋:“嗯嗯。”

他又問:“我還說了什麽?”

苗璎璎覺得自己今天很古怪,腦子都不好使了,只能斷斷續續地想起一些零星片段:“好像,好像他搶你的東西,你說你有的你都可以給,但是不喜歡別人來搶?這是你說的吧。”

“搶東西。”

他笑了笑。

苗璎璎“呃”一聲,含含糊糊地道:“其實我覺得這件事你也有點兒小氣,他畢竟是你的親哥哥呀。有什麽東西,分享一下也沒什麽的。”

他的嘴唇勾了一下:“你說得對。”

“是吧。”

苗璎璎真是奇怪,往日裏和君知行打了很多交道,從來沒有如此奇異的鼓噪的感覺。

究竟是君知行不對勁,還是她生出了邪念。

她居然會對着一張與君至臻一模一樣的臉生出邪念嗎?

她承認君知行是眉目如畫,是少見的清隽秀逸、翩翩出塵的王孫,可她,居然會對着這張冷起來時吓死人的冰塊臉……蕩漾?

不不,一定是她自以為是了,今天的花朝宴上,他當着那麽多人表明心跡,用三杯清酒宣告心上人在場,此刻這番,他的心上人……她有點兒覺得是自己。是自作多情了,才會這樣浮想聯翩。定是如此,再沒有第二種解釋了。

“還有嗎?”

那道目光沉沉地壓下來,猶如彤雲罩頂,苗璎璎不知作何反應,緊張得期期艾艾,背後透出淡淡的潮濕,竟是出汗了。

此刻她抵在青牆上,距離近得宛如一種威脅,脫困不得,苗璎璎齒尖抖着,道:“他殺過人吧,你說的。”

他重複了一遍:“我跟你說,君至臻殺過人?”

君至臻的眼神偏暗:“你信嗎?”

苗璎璎搖搖頭,但是一激靈,她想了想,又點了點頭:“沒……親眼看見,不過,覺得他是做得出來的。我,我就差點……被他殺……”

好像又不知不覺被君知行套話出來了,那天太液池發生的一切,是秘密,不能對別人說。

君至臻是誰呢?她爺爺的得意門生,她表哥的至交好友,她竹馬的孿生兄長,大概除了自己,別的什麽人都不會相信,君至臻對自己有殺意。

苗璎璎毛骨悚然地想逃走,就哪怕面對的是君知行,此刻這張臉也讓自己有點接受無能。

可沒等她邁出一步,一只手臂突然橫在了她的頸邊,苗璎璎吓了一跳,那少年男子突然俯下身,嘴唇堵住了她所有沒說完的話。

像是聽不下去了。

苗璎璎被他親得一懵,等反應過來,苗璎璎伸手用力推去,他被推得踉跄後退半步,便就穩住身形。

他急于解釋:“我不是故意……”

苗璎璎又驚又呆,怔怔望着他,半晌才想起來要惱羞成怒:“你幹什麽!”

君至臻只是生氣,生氣君知行在苗璎璎面前說這些話,更氣她相信君知行,而對自己正眼都吝啬。倘若,倘若此刻她不是将自己錯認成了君知行,他連一句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從來就沒有這樣的資格,這是只屬于君知行的,眼中的璎璎。

會羞,會惱,會急得動手。

卻不會,對這樣無恥的男人擡手一記耳光。

心生貪戀,更生怨毒,他突然再一次上前,将璎璎牢牢地堵在牆邊。

苗璎璎幾次想逃不能,漸漸洩氣,雖然和竹馬交情深厚,知道他不會傷害自己,可是她的吻……

那是她的初吻啊……

沒了。

少女都會懷春,苗璎璎幻想過無數次,和存在于未來的面容還很模糊的心上人的吻,今天就交代給了自己的竹馬——打小相識,卻一直沒能讓她産生任何旖旎心思的男子。

可是,就像戳破了一層窗戶紙一樣,今天花朝節上,他的那個在場的心上人,是自己吧?

否則他怎麽會這樣做?他雖然輕浮,卻不輕薄,從來不對女子這樣。所以,那個“心上人”,是她,真的是她。

苗璎璎的臉頰團團冒紅,猶如雪裏綻放的點點紅梅,面上的熱氣騰得幾乎能看見實質。她竟然沒有想過要狠狠地甩他一巴掌,剛剛沒有那麽做,現在好像晚了一點,再打就顯得稍有點矯情做作了。

“君……”

“璎璎。”

她要說話來着,可是被他打斷了,她就迷迷糊糊起來。

對了,她要說什麽來着?

見到眼前的男子欺身再進一步,瞳孔中的某種情緒,翻湧着,濃烈得仿佛就要噴薄而出。

“我可以親你一下麽?”

作者有話說:

君知行聽見沒,打小相識,卻從來沒有一點風月心思。

璎璎就是很單純的。

唉,真真這一輩子,也是造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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