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君至臻本以為《詩經》歸還,他如刑滿釋放的死囚,終于得以恢複安寧度日。
可書簽上紅繩欲蓋彌彰地多了一圈,令君至臻惶然地察覺到,她還是動過了。
那麽,看到确鑿的罪證,她心裏一定知道了。
所以她讓身旁的侍女來歸還書,千方百計地托辭,不願讓他知道她已發覺這件事,是因為……她拒絕了他,一點點,那麽可能會有的糾纏都不願讓它存在。
快刀斬亂麻,莫使春風吹又生,再度為他宣判了死刑,更貼心地将臺階都砌好了。
若順臺階而下,扪心自問,真的甘心嗎?
如果就如現在這樣,不知不覺,裝作蒙在鼓中,将一切悄無聲息地掩蓋,漫長的一生,如何保證不會後悔?
有個聲音在心裏激烈地沖撞,幾乎要破壁而出:“去試一試,否則你真的甘心麽?君至臻,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你可以失敗,但不能是個懦夫!”
“兄長。”
耳邊,有人在輕快地叩擊他的軒窗,朝裏試探地喚道。
君至臻将書簽收回《詩經》中,神色恢複沉靜:“進來。”
君知行張望了一眼,笑嘻嘻地跳了進門檻,笑道:“兄長。”
“有什麽事?”
君知行“啧”了一聲,“瞧瞧,看到我又是這副嘴臉,唉,我是想問兄長,還有沒有那日的蓮蓉杏仁奶酥,曹記的酥餅,也不知為何,璎璎又不理我了。好像還是為了表妹不高興。”
君至臻的呼吸略長了些,但這一次,他只是沉聲道:“曹記的酥餅雖然難買,也不是買不着,你不會自己去排麽。”
沒想到他斷然拒絕,君知行窒了半晌,嗫嚅:“那不是要排一兩個時辰麽。”
君至臻沒有理他,背過身:“沒有,出去。”
本來曹記的酥餅難買,今天尤其難買,不知怎的,車水馬龍的龍淵大街上竟排了密密麻麻的人頭,君知行和他的侍從長顧一看就打了退堂鼓,心說何必舍近求遠,照例上兄長這處要一些就是了,因此明知兄長近來不大待見自己,但為了博美人一笑,也只好硬着頭皮再過來打秋風。
不過這一次,确實沒那麽好拿到東西了,君知行軟磨硬泡,君至臻軟硬不吃,四殿下黔驢技窮,最終只得空着一雙手悻悻而歸。
窗前,日光曬得樹影斑駁,轉眼,便又是一夜無眠心亂如麻地過去。
休沐很快就結束了,他需要再次回到翠微書齋,極有可能會面對苗璎璎。
已經怯懦了這麽久,或許以前還可以裝作若無其事,既然已經被她知曉了,也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不論是生是死,人之一生長短幾十載,總有一些什麽事,是值得豁出尊嚴、不計代價地去嘗試的。
雖然更有可能被拒絕,但是她值得。
碰巧的事情出現了,往日,苗璎璎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他,能和君至臻當面碰頭的幾率微乎其微,致使君至臻來書齋一年多了,兩人連眼神對視都沒有幾回。偏偏就在今日,尴尬的今日,苗璎璎又和他撞了個正着。
一看他那下拉的薄唇,偏清冷鎮定的眼眸,和手裏捧着的書,苗璎璎立刻認出他是君至臻,第一反應騙不了人,苗璎璎斂衽行禮:“三殿下萬安。”
她頭皮發麻,飛快地丢下這麽一句就要逃之夭夭。
昨天的事……
那什麽書簽,她沒看到,對,沒看到。
君至臻怎麽可能暗戀自己?那一定是她的錯覺!天大的錯覺!
正當苗璎璎額頭沁出汗珠,神色緊張地就要步入洞門之際,身前青綠交色的衣影風一陣拂過,刮到了她的面前,正好擋住了去路,苗璎璎若是剎不住腳便要一頭撞在他的胸骨上,幸而她下盤也算穩健,稍縱即逝的那麽一點間隙裏,及時調整了方向,止步于此不再上前。
她想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平靜模樣,然而一張口,就暴露了自己的緊張:“殿殿下,想對我說什麽?我,課要開始了,我要先走了。”
他忽然上前半步,宛如就義般模樣:“我有話對你說!”
伴随着這低沉的一吼,苗璎璎的鼓膜震了震,她詫異地看向他,可是又不敢,只一眼便急忙錯開目光,一股陌生而熟悉的壓迫感如彤雲密布,沉沉地朝她覆下來。
日光斜照,她的一雙垂落于地的眼睛,發覺她的身體似乎完整地藏在他的影子裏,只剩一支琳琅翠鳥穿花的垂珞步搖,悠悠的光影之中,一下沒一下地輕微搖顫。
苗璎璎幾近失語,小聲地道:“可可是,要開課了,先生看不到我在,我我又要受罰了。”
“很快的。”君至臻看向她,“就幾句話。”
“哦……哦。”
苗璎璎覺得自己還是太慫,對君知行那套頤指氣使怒其不争,在君至臻面前根本無法發揮出萬一。
他要跟自己說什麽?不會是……那枚書簽的事兒吧?他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他還是發覺了端倪。
惴惴不安間,恍惚地一擡頭,苗璎璎發覺自己已經深處一片寂寂角落,手邊是水井欄,兩旁連着的三合的門樓子,花木萋萋,風掀動一庭的竹色,猶如碧海蕩起漣漪,攪和得人焦躁的心愈發不安。
苗璎璎低着頭,本來只是看着自己的腳尖,那攢枝花鳥的繡鞋鞋面兒,驀然視野之中出現了一只手掌,指節修長,骨肉勻停,白皙幹淨,只是指腹和虎口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老繭,手掌緩緩打開,露出裏邊猩紅奪眼的珊瑚珠頭繩,就那麽猝不及防地殺入苗璎璎的視線之中。
“……”
果然,他這麽精明的人,還是知道了。
不過這一刻的苗璎璎覺得相比自己,對面的人應該更不淡定吧?畢竟被發現“心悅卿兮卿不知”的尴尬事的人可不是自己。
敵不動,我不動。
敵若動,那麽我……自橫刀向天笑吧。
“璎璎。”
那少年男子像是艱難地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兩個字,臊得苗璎璎一身雞皮疙瘩。
她抖了抖。
對面的人抿了抿唇,幹澀的唇仿佛顯現出溝壑縱橫的形狀,君至臻遲鈍地将手掌微微往前一送:“這是,你的頭繩。”
深深吐納,君至臻艱難道:“還你。還有,對不起。”
就這個?苗璎璎還以為他是要說什麽,雖然奇怪這頭繩怎麽會落到君至臻的手裏,不過,這麽多年了,這東西也不是什麽重要之物,要是沒在《詩經》裏發現她早忘記了,如今彼此相對,窘迫得恨不得各自鑽地縫,苗璎璎覺得,是時候說開比較好。
“雖然小時候有過那樣一段經歷,但是——”苗璎璎沒接那根紅頭繩,背着手,将腦袋搖了搖,內心怕得發抖,袖口下藏着的指甲蓋都在戰栗,她裝作雲淡風輕大肚能容,一揮手,“我不計較了,誰也不必放在心上。三殿下,揭過吧。”
“揭過?”他的神色幾縷詫異,遲疑地向她發問,“揭過的意思是,什麽?”
苗璎璎覺得這不是發問,是發難吧?
她好想從天而降一個英雄,帶着她逃離魔掌,可是這當口,翠微書齋已經傳來撞鐘的聲音,課開始了,誰會來出來尋她?
苗璎璎的臉色微微發白,故作笑容地避過他的視線,點頭:“揭過,就是不再提了的意思。三殿下,大家以後在書齋,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我不會向別人告發你的,你……也不要來找我,你看,行嗎?”
她小心翼翼的示弱,在他眼中,卻比亮劍還可怖。
君至臻感到自己的一顆頭顱被利落地一劍斬下,被她高懸城門口示衆。
是否話說坦白,那麽從今以後,那件事雁過無痕,她在心裏,就連恨他都不會恨他了?
沒有半分的位置,更激不起一絲的波瀾。
君至臻內心大傷,未說的,準備了一夜的要說的話,全部哽進了心房,釀成千萬片刀光劍影,砍伐得一頓血肉模糊。
原來,原來結果會是這樣“揭過”。
他仍不能死心:“你就……都不恨我嗎?”
苗璎璎燦然一笑,只是依舊不敢看他:“殿下說哪裏的話,璎璎哪有那膽子,何況你是爺爺的關門弟子,表哥的朋友。”
适時地,晦明院又傳來三道悠長清越的撞鐘聲,鐘鳴嗡嗡打在耳鼓上,于整片門樓間不息回蕩着。
這次苗璎璎終于敢擡起頭來看他,眼眸明亮,拇指靠後指向晦明院,輕聲詢問:“那麽,我就先走了?”
苗璎璎根本不是在等他的答案,她說完這句就打算回課堂了,免得又被先生揪住臭罵一頓,可誰知,剛一轉身,君至臻又閃到了她的面前,去路封死,苗璎璎心頭火又大,可發卻發不出,登時有想和他殊死一搏的念頭了。
為了這個人,她苦苦學了十年武功,還沒檢驗過成果。
她正在猶豫要不要直接出拳,若出拳是攻擊他上路還是下盤,哪裏能穩準狠出奇制勝,對面艱澀的聲音又飄了過來,更加清晰無餘地送入她的耳朵:“那你,可以不要怕我麽?”
“……”
原來,三殿下不光樣貌出色學識出衆,還真的,很有自知之明。
作者有話說:
卑微真真,在線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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