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秋去冬至, 又是歲末。帝出玉京,祭祀太廟, 封禪華山。驅車華蓋以八馬并辔, 玉車鸾辂皆镂金大蓮葉攢簇,四柱欄檻玉盤龍金雕鳳紋,旌幡獵獵。

華山行後,明帝對已年滿十九的一雙孿生子賜下親王封號, 三子君憲為秦王, 四子君宜為祁王, 照秦王禮制, 賜紫金佩绶、象牙白玉盤螭冠等物, 着令工部籌措事宜,在玉京城中為兩位親王開府,一東一西, 各占百畝。

祁王君宜的府邸在城郊以西,入城中尚需馬車駕駛小半時辰, 入宮頗為不便,君知行等府宅落成索性直接從宮中搬出去,畢竟年紀大了, 不能一直待在母親身旁,恐惹人閑話。何況他的新宅子前後幾進院, 地界開闊, 阡陌交通,繡闼雕甍,應有盡有, 雖比不上穗玉園, 玉京城中也算是數得上名號的氣派了。

君知行深感暢懷, 學穗玉園主蕭星流,在府邸開宴,邀請翠微書齋子弟皆來赴會。

同窗自然都賣四殿下面子,于是觥籌交錯,酒池肉林,好不奢靡。

筵席盡後,杯盤狼藉,玉京子弟酒足飯飽,相與登車而歸。

這時候,君知行便将苗璎璎單獨留了下來,苗璎璎見他眼底濛濛,醺然欲醉,仿佛弱柳扶風,走兩步就會倒了,便讓人去準備醒酒湯來。

可惜找來找去,也找不着人,苗璎璎只好吩咐身邊恒娘:“去小廚房看看吧,這會兒可還有人。”

恒娘去了,苗璎璎攙扶着頭重腳輕的君知行,來到一樹碧綠常青藤掩映的廊蕪底下,冬天積了幾日的雪覆壓枝幹,細細碎碎,如沙子一般,落在地上讓皂靴一踩,便能迸出嘎吱嘎吱的脆響。

苗璎璎将他撂下,四下去望人,這偌大祁王府,這會兒竟看不到半個人影,那酒鬼又沒規沒矩地坐不安分,等她站起來時,就用雙臂去勾她的腰,将她扯進懷中,苗璎璎跌了一跤,頭差點兒磕在柱子上,着實惱怒。

“你到底要幹什麽。”

君知行醉眼惺忪,專注又迷糊地凝視着她,一個酒嗝湧上來,被他用力摁了回去,“璎璎,自打我們定親以後,你我都不像從前那麽好了。”

苗璎璎聽着他似是抱怨似是撒嬌的聲音,心頭一陣柔軟,臉色愈發鮮紅:“那是自然。”

君知行不依不饒:“不好,這是為什麽?”

苗璎璎懶得跟酒鬼計較,語重心長地說道:“以前,大家是朋友,朋友相處,本就是輕松惬意為适,現在情況不同了,該避嫌的時候要避嫌。”

說罷她又往下扯了扯君知行蠻橫頑固的手臂,纖眉微凝:“你還不快松開!”

君知行哪裏肯令她如願地松手,他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将臉埋入她的腹間,那片溫軟的領地猶如他靈魂栖息的沼澤地一般,他舒坦地直吭氣。

全然不顧苗璎璎的臉色愈來愈紅,兩個人這樣摟抱,成何體統?

若是被旁人瞧見,哪有地縫給她鑽。

她下意識推開了君知行,眼神飛快躲閃:“你就在這兒等着,我找人來扶你。”

她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祁王府邸是新修建而成,地界軒敞,建築模式大多相似不一而足,苗璎璎如墜迷宮之中,走着走着,便不知該往哪兒去了,再往前走,後邊便是一片林立嶙峋的假山怪柏,苗璎璎邊走邊喚恒娘。

路上竟一個下人都沒有遇見,苗璎璎心道,或許是府邸剛剛落成,賢妃還沒有安置好人手,加上今日聚會,君知行不喜歡下人在跟前打擾他們的宴會,除了必要的設果布菜,不需要出現在前院,因此便尋不到人。

她作如此猜測。

但接着便有雨珠滾落了下來,苗璎璎擡頭一看,竟然下雨了。

玉京城中到了冬天便進入了旱季,少有降水,苗璎璎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連忙上就近的畫樓門子底下躲着。

雨水如從雲層之中潑下來,澆了她一身,冬日的雨水冷得猶如銀針刺骨,苗璎璎連忙将連兜帽的绛色白狐絨團花錦繡紋小鬥篷捂着自己,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就停在門子底下避雨。

雲如翻墨般暗湧,雨似無盡出。

漱玉宮中,賢妃正讓削冰為自己染蔻丹,鮮紅的指甲如輕綻的鳳仙花妖豔,賢妃長睫微落,凝神欣賞着指尖。

“邱嬷。”

邱氏連忙過來沏茶。

賢妃看了她一眼,道:“祁王府的宴會可都散了?”

邱氏不知道,她回道:“照理說,這個時辰了,該散了。”

賢妃打了個哈欠,輕輕颔首:“行了,本宮也去賀他一賀吧,皇後那處也已經打過招呼了,祁王開府設宴,她自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但邱氏方從外邊來,向賢妃禀道:“娘娘要出宮這不難,就是這會兒大雨傾盆,娘娘鳳體金貴,若是澆了雨水……”

賢妃道:“不妨事,本宮也許久沒出宮了,那皇後佛口蛇心,過了今兒,只怕沒有明兒。去吧,讓車馬在宮門口等候,本宮稍後便到,不必鋪張,輕裝簡行即可。”

既如此,邱氏便不再阻攔了,下去着人置備車駕。

雨勢漸漸轉小,但依然纏綿不絕,賢妃的車馬在祁王府門前停駐,削冰朝外敲了三下車門,車門中開,一支傘從門外撐開遞了過來,護送賢妃下車。

地面砌得平整,雨腳如麻,淅淅瀝瀝。

賢妃皺起眉頭,拎起一角素衣羅裙,很快糟亂的雨點便将她的衣擺染污,賢妃臉色不悅,低頭由侍女撐傘,曲柄七鳳黃金傘沿着傘骨飛落無數水珠,濺落地面,如同開出朵朵晶瑩的玉梅。

祁王府內,沿着一彎溶溶蕩蕩如浸了皓月的曲水,前至內舍三屋,其一主屋,供主家宴客聚會之用,一為書房,藏經收卷,束之高閣,一為庫房,收斂天下奇珍,荟聚一堂。這三屋并幾間高矮一致的院落,鱗次栉比,皆用琉璃瓦覆蓋。

水流沿着鱗鱗的青黛色瓦當一瀉汪洋,猶如瀑布般宏偉壯觀。

賢妃沒有收腳,只是過半晌祁王府才有人前來接應,賢妃暗暗感到不對,一雙眉擰得極緊,“祁王人何在?人都死去哪兒了!”

王府內侍連忙回應道:“啓禀賢妃,賓客都散了,奴仆們因為貪醉,都吃了酒,現下雨勢太大,沒法收拾,所以都在屋裏歇着。殿下,也歇下了。”

賢妃等不見人來接,又聽說祁王歇了,愈發不悅:“好大的興致!帶路。”

內侍顫顫巍巍在前頭引路,賢妃親自奪過侍女手中的傘,自己撐着,款步跟随在後。

往裏走,但見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吐獸面,彩煥螭吻,轉過一道曲徑通幽的長廊,便是祁王日常歇晌的寝屋,若要晚間困覺,還需要走幾百步進後院去,賢妃沒有那個耐心了。

右眼皮噗通狂跳,直覺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種感覺便似一種恐懼,攫着她的心房,呼吸不得。

停在畫樓前,那雨絲綿密地撲打着猩紅的門扉,剛上的漆,顏色頑固不化。

“知行!”

她朝裏喊了一聲,沒得到回應。

賢妃心中愈發感到不安,側頭又問內侍:“今日苗娘子可來過?”

內侍蒙了一瞬,急切回話:“來過,宴會散後,殿下不讓苗娘子走,将苗娘子單獨留下來了,老奴還怕打攪他們說話,惹得殿下不悅,特意教散了下人,無一個敢上前。”

賢妃登時心頭咯噔,與邱氏面面相觑,那邱氏也是面如寒霜一派忐忑。

彼此都想到了一塊兒去了。

自己兒子是個什麽德行,再沒有比賢妃更清楚的,之前她就用過往打茶圍的事情警告過君知行,若是他日後胡作非為,這件事被苗太傅和苗璎璎知曉,婚事成不成就不好說了。現下兩人單獨留在府中親親熱熱地說話,都是少男少女,遇了雨,又一同避入房中,這麽會子功夫閉門不出,孤男寡女烈火烹油,能幹出什麽勾當?

君知行固然心性不定,苗璎璎竟然也是個不識大體的。

賢妃深深呼吸一口氣,心頭打定主意,若這時進去撞見他們好事,雖然失望他們昏頭鑄下彌天大錯,但幸而婚約在前,賢妃可以借此拿住苗璎璎的一個把柄,令這事兒板上釘釘,不必等到明年君知行從翠微書齋結業,開了春就讓他們成婚。

婚前失貞的污點,想來苗太傅也有所顧忌,日後在她跟前擡不起頭,自然不會再刁難君知行。

念頭既然定了,賢妃大步上前來,着邱氏:“推開門!”

邱氏領命,一腳踹開了門。

門大開,賢妃一人當先跨入門,朝裏張望一眼。

這四下味道彌漫,紫檀木嵌螺山松迎風圖座屏前置有一張橫木髹漆梅花案,上供奉黼黻博山爐,一縷沉香煙氣缭繞彌漫,但實在壓不住這滿屋的穢亂之味。

賢妃與邱氏等過來人,如何能猜不出發生了何事?

賢妃敏銳的目光一掃,仿佛直能穿透羅帷,洞察幔帳深處幹柴烈火的勾當。

“還不出來!”

苗璎璎出身清流世家,天子之師的嫡親孫女,玉京閨秀之中的佼佼者,大抵此刻沒有臉從幔帳之中爬出。

賢妃柳葉眉攢成一道結,既然不出,她就幫她出來。

賢妃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簾幔,伸手猛地扯落。

伴随着簾幔被抓破墜地,裏頭的光景露了出來。

賢妃只輕輕瞥了一眼,随後整個身體血液仿佛凝固,雙目凸出。

“怎麽是你!”她愕然後退,險些跌坐在地。

精雕細琢的一張象牙床上,君知行閉着眼眸如在沉睡,臉色潮紅未褪,神情寧靜而安谧,全身光裸着,只腰間胡亂裹有一床猩紅色團窠雙鵲紋芙蓉錦被。

鬓發淩亂,衣衫不整,到處都是紅痕淤青的桑榆晚,淚光迷蒙,從床榻上跌了下來,一跤摔在了賢妃的面前,她慌慌張張地拉上不能蔽體的外衣,然而顧此失彼,羞憤地以頭搶地。

“姑媽,表哥吃醉酒了,他、他拉住晚晚,喚我‘璎璎’……嗚嗚。”

桑榆晚一面哭,一面要以死謝罪。

賢妃頭腦昏蒙,在桑榆晚滾落下來的皺巴巴的床褥上,瞥見那一抹少女落紅,她頓時兩眼發黑,身體後仰,跌進了邱氏的臂彎中,差點兒就要暈死過去。

邱氏便成了賢妃的嘴:“你們,光天化日,竟幹出這等好事,還要臉麽!”

“嗚嗚!”桑榆晚淚水失禁,妝容花了滿臉,被邱氏這麽一說,愈發無地自容。

“姑媽,晚晚不要活了……”

她踉踉跄跄站起來,一頭撞向賢妃身後的那根雙人環抱粗的頂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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