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晚自修打鈴那瞬, 師太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噠噠噠走進教室,鄭思琪抱着一摞作文紙,緊随其後。

他把這沓紙放到講臺上, 與師太颔首示意,走回了自己座位。

師太左手叉腰, 右手壓在這沓紙上,口齒清晰中氣很足,一看就很有高級教師的範兒。

“上次寫的練習作文, 我沒改, 都在我手底下壓着呢,一會兒呢,咱班同學也來體驗一把當老師的感覺——給你手裏的作文打分,滿分是六十啊。”師太目光瞥向剛坐下不久的鄭思琪, “來,課代表,上來把這些發下去,都是随機的,按順序拿。”

按組發放,從前往後傳。

“你改的誰的?”

“姚思聰的,你呢?”

……

交頭接耳聲此起彼伏。

師太拍講臺,“都安靜點, 自己批改, 自己打分。”

徐樂陶看着手裏狗爬一樣的字體, 嘆了口氣:“費勁。”

導演“卧槽”了一嗓子:“我拿的是程池也的。”

徐樂陶眼睛一亮, 像突然打了雞血, “咱倆換一下, 你下周的早飯我包了。”

“成交。”

上次是命題作文, 題目是“拒絕平庸”,題材不限。

徐樂陶寫的是議論文,按她寫作文的常用套路,開頭先引出主題,然後三個例子貫穿全文,最後結尾點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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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寫法,時刻扣題,不會像抒情文,偏到沒邊。

程池也跟她一樣,寫的也是議論文。

卷面整潔,字體規整,雖然寫快了帶出一些潦草的痕跡,但不難辨認,看上去自成一派,遒勁有力。

徐樂陶認真讀了讀他的作文,受限于自己的文學素養水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讓她打分,她只能保守地打了個47分,比平均分高兩分。

思考一番,寫上評語:字跡工整,所舉例子不夠鮮活生動。

她這是故意埋了顆種子,就等着種子破芽,程池也親自向她請教什麽叫鮮活生動。

導演識破她詭計,暗搓搓道:“以他那性格,多半是不會來問的。”

徐樂陶死不承認:“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是實事求是寫的評語。”

導演連啧三聲。

二十分鐘改作文時間結束。

師太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依舊中氣十足:“作文都判好了是吧。”

“是——”稀稀拉拉的聲音,尾音拖得老長。

“拿回去先看看。”

教室裏立馬窸窸窣窣地動起來,大家互相傳着手裏的試卷,座位相隔較遠的,懶得傳來傳去了,直接走過去交到對方手上。

師太看大家忙得熱火朝天,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說:“你們私下裏先交流,我回趟辦公室,一會兒過來。”

走到門口,不忘扭頭警告:“不許大聲喧嘩,紀律委員是哪個?”

有個男生聞聲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老師,是我。”

師太用她銳利的目光在全班掃射,“看着點紀律,誰比較愛現的,別跟他客氣,直接記本子上,讓你們王老師找他談談心。”

所有人皆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結果她前腳剛走,班裏立時沸騰了起來。

紀律委員有心無力,想管也管不住。

徐樂陶趁亂,走到程池也跟前,他在解一道物理題。

“你的作文是我判的。”她把手裏的卷子輕輕擱到桌上,沒擋到那道物理題,“我給你打了47分,你看看中不中肯?”

程池也沒看她,只是瞟了眼那張卷子,草草掃了掃上面的評語。

徐樂陶一臉期待,就等着他向她讨教什麽是“鮮活生動”。

程池也卻沒什麽反應,說了句“謝謝”之後,把卷子塞進桌肚,從頭到尾近乎把她當成了隐形人。

徐樂陶心情低落了下,語氣難免夾雜怨怼:“你…你就沒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程池也頭都沒擡:“你還有事?”

“今天是語文晚自修。”

程池也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丢下筆,凝神看她,那神情像是在思考,思考一個極為複雜、自己從未涉足過的問題,沉默片刻,他問:“說吧,你想幹嘛?”

徐樂陶睫毛顫了顫,溫溫吞吞地說:“我想跟你聊聊作文。”

程池也一直盯着她,把她看了個仔細,幾秒之後,忽然索然地笑了下,為自己剛才短暫的凝思感到可笑。

這小姑娘白得就像一張紙,一眼就能看透。

江樊宇愣了愣,有點搞不懂徐樂陶,這是要雙線發展?一邊吊着姜浩然,一邊追着男神?

不過他還是識趣地讓了位置,“你坐我這兒,我去趟廁所。”又拍拍程池也肩膀,意味深長道,“好好聊。”

徐樂陶樂天派的性格展露無遺,沒把剛才的忽視當一回事,開開心心地坐下,說:“那本《高考優秀作文大全》,我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多遍,大概摸出了一些門道,我正好有空,給你講講。”

“厲害,都什麽門道。”程池也一面漫不經心地應着,一面低頭把剛塞進桌肚的作文卷掏了出來。

後排的姜大胯一直在觀察着這倆,這幾天孫澤洋老在他耳邊嘀咕,說徐樂陶被他的态度整傷心了,連日裏茶飯不思,日漸憔悴。

他仔細瞅了瞅徐樂陶那張帶點嬰兒肥的鵝蛋臉,白裏透紅,笑起來兩梨渦還怪好看的,這他媽哪裏有半點憔悴的樣子!?

“喂,徐樂陶。”姜大胯喊道。

徐樂陶回頭:“幹嘛?”

“聽你講作文啊。”姜大胯把自己椅子拖到徐樂陶旁邊,擋在了過道上,見她愣着,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開始吧,大才女。”

徐樂陶心裏罵了句“有病”,然後輕咳了一聲,開始講:“你知道竹林七賢吧……”

話沒講完,就被姜大胯打斷:“是‘你們’,不是‘你’,我也在聽,請注意你的措辭。”

徐樂陶與他對峙了兩秒,放棄:“你們知道竹林七賢吧,像阮籍嵇康他們的歷史故事,其實都是議論文裏的萬能模板。”

“嵇康我知道,釀酒的,這個阮籍是誰啊?”姜大胯半側着身子,一只胳膊還搭在椅背上,“展開說說呗。”

徐樂陶真心不想跟智障為伍。

連孫澤洋都聽不下去了,在後面委婉提醒:“胯哥,你記岔了,釀酒的那叫杜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姜大胯眨眨眼睛,暗忖壞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但還是佯裝淡定:“哦,他倆不是一個人啊。”

孫澤洋說:“必須不是啊,都不是一個時代的。”

氣氛尴尬地凝滞了。

程池也低頭看手機,突然插了句話:“一個是三國時期的,一個是夏朝的,差了幾千歲吧。”

說完,看向姜大胯,明明眼神平靜,但徐樂陶還是領略到掩藏在他本性裏的那點玩世不恭,那種令人着迷的矛盾感。

她抿着嘴樂:“這你都懂啊,好厲害。”

孫澤洋感覺他兄弟被針對了,但一看程池也那架勢,騰起的火立馬就熄了。

姜大胯氣得牙癢癢:“就你懂,世界都被你懂完了。”

孫澤洋:“懂王。”

程池也無所謂地挑了挑眉,“百度的。”

“好啦不要吵。”徐樂陶打圓場,“我剛才講到哪兒了。”

後排的孫澤洋插話:“議論文的萬能模板。”

“對咯,萬能模板,這個可太重要了。不過也沒啥好說的,回去翻翻竹林七賢各自的典故吧,我給你們提供幾個能寫進作文的高級詞語。”

孫澤洋“我靠”了一聲:“我光知道你英語作文善用高級句型,沒想到語文作文也藏了這麽一手。”

徐樂陶很賞識地沖他笑了笑,繼續講:“狂狷,不守禮法,喜怒不形于色,先記這三個吧,其他的,等我想到再告訴你們。”

程池也大概知道她作文是個什麽水平了,再看卷上的那行評語,字還歪歪扭扭的,卷面分肯定要扣掉,七扣八扣的,估計語文總分高不到哪兒去。

“好了,我講完了,回你自己座兒吧。”徐樂陶趕客。

姜大胯腦子一團漿糊:“這就完了?”

“對啊,完了。”

“我啥也沒學到啊。”

“我就是傳授一個思路,具體怎麽寫,修行全在自身。”

孫澤洋癟了癟嘴:“聽君一席話,白讀十年書。”

姜大胯甩了個警告的眼神,“對女生紳士點。”

然後起身,把椅子拖回了原位。

徐樂陶往程池也這邊靠了靠,壓低了聲音:“我還留了一手。”

程池也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看着她,不過很快,他就由“看”改為“聽”,準确點講,是在聆聽,因為他的耳朵就挨在她唇邊。

“我剛才有句名言沒說,是阮籍用來形容曹操的,叫‘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你聽聽,多狂妄。”

少女的氣息萦繞在耳根和脖頸之間,他喉結一滾,壓下心底那股青春期的浮躁,耐着性子聽着。

徐樂陶說得津津有味:“這是我平時積累來的,咱班知道這句的,我敢保證,不超過三個,你要把這話寫進作文裏頭,那絕對是點睛之筆。我給你記下來吧,寫哪兒?”

程池也看她賣力推銷的樣兒,有一瞬的失神,指關節抵着嘴唇,不着痕跡移開視線,另只手翻到自己語文書的扉頁,拿食指點了點。

“好的。”徐樂陶提筆就想寫,落筆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晃了晃手裏的筆,“這是我上次考試借你的那支筆,眼熟嗎?”

“眼熟。”

徐樂陶眉眼彎彎,很滿意這個回答,嘚嘚瑟瑟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幾圈筆,“你看裏面還有blingbling的碎鑽,是不是特閃?”

程池也姿勢沒變,指關節仍抵着唇,沒什麽表情地落下一句貌似是開玩笑的話。

“別晃,閃我眼睛了。”

徐樂陶嘻嘻笑了笑,停下動作,認認真真地寫下那句“據說全班知道的不超過三人”的名言,邊寫邊說:“這話用在作文裏,肯定是個得分點。”

“你用過?”程池也笑。

“我經常用。”

“那你作文分一定很高。”

徐樂陶不知這話是恭維還是暗諷,心裏有個陀螺,一直在心尖轉啊轉啊,撓癢癢似的,“反…反正比平均分高,以後要是碰到優美的句子,你也要記得跟我分享。”

程池也沒給她準話,只是擡擡下巴指了指她身後。

徐樂陶扭頭,發現江樊宇回來了,她懂他意思,忙不疊從人家座位上站起來,動作過急,不小心被椅子腿絆了一下,重心不穩,整個身子不設防地往左-傾倒。

眼看就要摔個狗吃屎,一只手及時拽住了她小臂,力道沉穩,抓得很緊,也很牢。

“看着點。”

聲音裏難辨溫度,猶如晨間清風,但徐樂陶還是莫名的被他牽動了心尖上的陀螺。

又開始轉啊轉的,撓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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