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洛天哭了?
這個情況, 有點超出戚霄認知。
顧大爺不是說洛天從小就不哭嗎?挨罵不哭、挨打不哭、沒錢交學費不哭、洛裳死的時候也沒哭,怎麽好端端跟楊志去辦了不知道什麽事,辦回來就哭了?
是被楊志打了、罵了、欺負了?還是聽說顧大爺要搬走了?或者,是出了其他變故?洛天難道還是決定跟陳吉走?跟着陳吉...走?
戚霄趕緊推廚房門。
門被從裏面反鎖了。
“洛天, 到底出什麽事了?你把門打開。”戚霄急得直拍門。左手碰上門板, 戚霄疼得嗷了一聲:“完了完了完了, 忘了剛拍過玻璃。”
廚房裏的聲音停住, 片刻後,門鎖被打開了。
戚霄一邊抽氣,一邊用右手推門。這次門推開了。洛天就站在門口, 眼圈紅彤彤的,臉上倒是沒有淚痕。
“你這?怎麽了?”打量洛天神色,戚霄小心翼翼開口。
洛天沉默着拽過戚霄, 認真檢查他包着繃帶的左手。确定繃帶上沒滲出血,洛天輕輕摸了摸戚霄指尖,轉身走回碗櫃角落。
戚霄跟過去。
洛天背靠碗櫃緩緩坐下, 仰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戚霄想了想,也挨着洛天坐在了地上。
因為要照顧林大媽的關系, 顧大爺一周只出門一趟。他和林大媽的一日三餐的食材都要靠那一趟采購,并且都在這個廚房裏做出來,廚房使用頻率本來低不了,何況,還有洛天時不時下個面、炒個菜,廚房使用頻率就更高了。
這套房子本身又極具年代感,無論廚具還是碗櫃, 都透着老舊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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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 廚房裏應該髒亂而油膩, 但實際上,廚房裏卻收拾的很幹淨。竈臺和油煙機上基本沒有污漬,碗櫃門清清爽爽,甚至窗臺上還擺了那麽幾盆花。
洛天坐着的這個角落,算是斜對窗臺,他仰頭看的方向也剛好是窗臺。
戚霄也跟着仰起頭。
透過窗子,他看見了窗臺上那幾盆花,也看見了另一棟房子的房頂,以及...在花和房頂更後面的小片天空。
因為天已經黑了的關系,那塊天空透出種如墨般的深沉。又因為有三三兩兩的星星,這種如墨般的深沉之中,仿佛也帶了點閃爍和...和什麽?戚霄說不好。
他只是盯着那幾顆星星又看了一會兒,小聲嘀咕:“還挺美。”
“就好像希望。”洛天輕聲開口。
戚霄扭頭。
洛天伸出跟指頭,準确抵住了戚霄臉頰。戚霄只好停住轉頭動作,順着洛天的力道,他再次仰望窗外。
“我小時候經常坐在這看星星。”發覺戚霄不再亂動,洛天手上的力道卸了一些,轉而改成捏。
捏了幾下戚霄臉蛋兒,洛天繼續說:“那時候,顧老頭總跟我說死了的人能變成星星,每次挨完打我就跑這坐着,一邊看,一邊猜哪顆才是我爸。”
戚霄愣了愣。
“後來大了點,我才知道我爸沒死。但沒死也沒用,我又不知道他是誰,更不能指望他來救我。”洛天聲音緩緩的,語調微揚,仿佛帶着笑意,“畢竟他連我媽都不要呢,又怎麽可能認我這種風流快活種下的野種。”
在那絲似有似無的笑意裏,戚霄聽出了自嘲和悲傷。他下意識擰住眉尖,頭又想朝着洛天轉:“什麽野種不野種的,別胡說。”
“本來就是野種,有什麽不能說的。”洛天掐着他臉蛋,引着他繼續看天空,“像我這樣的野種,水泵站這片還有不少,差別只不過有些人命好、有親人疼,有些人卻是累贅和出氣筒。”
命好有人疼的是誰?戚霄不清楚。但累贅和出氣筒之中,肯定有一個姓洛。
說不清是難過,是悲傷,還是其他什麽情緒,戚霄抓住洛天掐在自己臉蛋兒上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洛天翻轉手腕,手掌貼住戚霄手掌。
在戚霄感受掌心溫度的同時,洛天伸開手指,緊緊扣住了戚霄的手。
這就、牽、牽手了?戚霄心髒莫名亂蹦幾下,手指下意識收攏。
“後來我媽死了,我就不看天了。”維持着十指緊扣的姿勢,洛天繼續開口,“我不想看見她,我估計她也不想看見我。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當初就不想生我。”
不會的,她畢竟是你媽媽,戚霄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安慰。可這話太過無力、也太過蒼白,戚霄遲遲說不出口。
洛天又望了會兒窗外如墨般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零零散散的那幾顆星星。
收回目光,洛天從口袋裏摸出張紙。
戚霄想接,左手伸出來才想起來纏了繃帶。用右手接就要放開洛天的手,戚霄有點舍不得。
洛天把那張紙放在戚霄腿上,率先收回了手。緊接着,洛天站起來,打開水龍頭。
嘩嘩嘩的流水聲響起,洛天抹把臉。
戚霄撿起那張紙,一點點翻開。看着紙張最上方的幾個大字,戚霄猛地瞪圓眼睛。
死亡證明。
“馮輝死了。”又抹了把臉,洛天關掉水龍頭,聲音啞得厲害,“楊志帶我去認的屍體,馮輝家除了他就只剩個八十多的奶奶,楊志不敢把這事告訴他奶奶。”
認屍體?
楊志輕描淡寫的辦事,竟然是帶着洛天認屍體?
認馮輝的?
馮輝...死了..?
那個幫自己買了內褲,頂着飛機頭和鼻青臉腫解救自己跟洛天的馮輝...死了?
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死了?
就這死了?!
戚霄不敢置信般又掃了眼死亡證明,腦子裏嗡的一聲。
證明上除了一行行文字外,還貼了張照片。照片上馮輝頂着飛機頭,鼻子沒青、臉也沒腫。
戚霄不清楚這張照片具體什麽時候拍的,但絕對是在買內褲之後,因為是幫買內褲以後,馮輝才理了這麽個飛機頭。
第一次看見飛機頭的馮輝,戚霄就覺得眼熟,只不過當時馮輝鼻青臉腫,完全看不出照片上的樣子。
早知道...早知道就應該多去極地轉轉,要是能在出事前看見馮輝,看見正常的馮輝,戚霄堅信自己絕對能想起來。
這張照片,戚霄上輩子見過。
見的地方是報紙,而那篇報道的主要內容,是講S市的某場暴力事件。據說是某知名店面被黑惡勢力盯上,發生惡性沖突。
沖突火拼的結果則是多人傷亡。
報道後面還附了幾張照片,馮輝的這張放在了最後一個。
如果自己能早點記起這篇報道,能早點記起來馮輝上輩子的結局,這輩子是不是就能救他了?
死死盯着照片,戚霄許久沒說出話來。
“怎麽?吓着了?”甩掉手上的水珠,洛天俯身輕輕拍了拍戚霄頭頂,“不該說這事吓你的,但馮輝死了、張明和顧老頭在醫院、吉哥連夜去了B市,我不知道還能跟誰說。”
洛天聲音很平靜,平靜到就仿佛在讨論晚餐吃沒吃、明天會不會遲到,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戚霄在這種平靜中察覺到了絲顫抖。
這絲顫抖,成功拉着戚霄回了神。
自己跟馮輝只不過見了兩三面,但洛天不一樣,他是跟馮輝從小長大到的。馮輝死了,洛天會有多難過?戚霄不敢細想。
幾乎是下意識的,戚霄彈起來,緊緊抱住洛天。
錯愕幾秒,洛天擡手,也緩緩摟住戚霄。維持這個姿勢擁抱了幾分鐘,洛天把頭埋進戚霄頸窩。
片刻後,戚霄感覺到頸窩濕了。
“馮輝已經決定不去B市了,他說要留在水泵廠照顧奶奶。”雖然流着淚,洛天聲音卻沒帶什麽哭意。只是他清冷的聲音比往常嘶啞許多,聽得戚霄心髒一抽一抽的疼。
“吉哥也跟他說好了,今晚的事他不用參與,他只需要留在極地看着。”洛天聲音斷斷續續的,像是解釋,又像是單純陳述某事實,“誰知道,大小劉的人會突然去極地...吉哥當時已經帶人走了,極地就只有馮輝和李姐她們。”
從洛天斷斷續續的話裏,戚霄大致了解了情況。
陳吉跟陳嘯東算是遠房親戚,陳吉想抱陳嘯東大腿已經很久了。最近陳嘯東終于松了口,但也要求陳吉給出投名狀。
剛好前幾天跟車,陳吉跟陳嘯東對家結了梁子,對方最近找來了S市。今天晚上,陳吉他們是打算去跟對家劃條道,也算是給陳嘯東的投名狀。
馮輝因為不打算去B市,被留在極地看家。
大小劉手底下的人,眼饞極地美女不是一天兩天。聽說極地沒人,他們便動了歪心思,再然後馮輝為了保護李姐她們...楊志他們趕到的時候,陳吉早已經帶人趕回去,然而,終究是晚了。
“馮輝平時挺怕事兒的,每次打架就他最慫,每次也都被揍得最慘。”洛天頭死死埋在戚霄頸窩,手也越扣越緊,“他總說他還有奶奶,他要真出事,奶奶就沒人養了。但這次,就剩他了。楊哥說他到的時候,馮輝腸子都露在外頭了,黃毛被他死死壓着,平頭腦袋上也開了瓢。李姐她們身上也多少帶着傷,但人沒事,衣服也都好好穿着的。”
以一敵多,還硬拖到楊志和陳吉過去,馮輝肯定拼盡全力了吧?戚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李姐後來哭着說馮輝傻,說她們本來就是做那行,願不願意的有什麽關系。”洛天聲音輕輕抖了一下,又快速歸于嘶啞和平靜,“李姐不知道,馮輝那混蛋暗戀了她好幾年。可我們這種人...喜歡個人都得藏着掖着。感情太貴了,我們給不起。”
那天晚上,洛天說完馮輝,又斷斷續續說起自己。
說起自己小時候沒錢交學費,怎麽從洛裳手裏偷錢,又說自己怎麽騙了洛裳的錢去上美術班,說自己怎麽挨打、挨罵,怎麽攢錢、怎麽撿瓶子、撿紙盒,說自己怎麽認識的張明,怎麽認識的陳吉,又說自己怎麽認識的馮輝,說學藝術太昂貴,也說馮輝對李姐藏着掖着臨死都沒敢說出口的暗戀…
等到終于說完回房間的時候,洛天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來。
指了指床裏的枕頭,洛天率先躺在外側。看洛天安安靜靜閉上眼睛,戚霄抿了抿嘴角,慢吞吞爬上床。
他不知道洛天這算不算受到刺激,是今天說完、發洩完就能好點,還是明天醒來會更嚴重。他也挺擔心洛天會生病的,畢竟從小到大的朋友就這麽死了,放誰身上心态都得崩一崩。
半夜,戚霄醒過來好幾次。
每次他都迷迷糊糊爬起來,又迷迷糊糊把手覆上洛天額頭。手下冰冰冷冷,并沒有任何發燒的跡象。松了口氣,戚霄迷迷糊糊縮回被子。睡了不知道多久,他又自動醒過來。
這麽折騰了一晚上,第二天戚霄是被明晃晃的陽光曬醒的。
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洛天,手下摸了個空,戚霄猛地彈起來。
旁邊的被子還在,被子裏的人卻不知去向。
洛天...走了?
看着空蕩蕩的被子,戚霄腦子空白了一瞬。好在還沒等他把胡思亂想展開,門口傳來腳步聲。
緊接着,洛天推開門,把碗随手放在桌面。
“去洗漱吧,早餐是白粥。”洛天聲音依舊有些沙啞,神情倒是恢複了平常的吊兒郎當,“先把早飯吃了,然後我有事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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