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酤酒留君宿

眼瞅着到了飯點兒,小莺兒給人把腕子咬成這樣,我也不好不留人吃頓飯,阿恒禮數周全地推拒了一番,到底是恭敬不如從命。

既然要留人吃飯,就不能再由着二狗子随便糊弄了事了,我決定親自下廚,也當是替小莺兒賠禮道歉了。

剛出房門,三個小家夥看見我急忙站了起來,幾塊圓潤的小石子叮當落地,直接把偷懶的罪證承到了我面前。

我眯了眯眼,壓下心中那口氣,當着外人的面,我大人大量,不跟他們計較。

“你們阿恒哥哥要留下來吃飯……”我話一出口三個小家夥立馬來了精神,大狗子一蹦三尺高,小莺兒眼瞅着又要往我身上撲,我急忙後退一步,卻不巧撞上了什麽東西。

略一偏頭,只見阿恒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從房裏出來了,我一退剛好撞到他身前。乍暖還寒時候這人只穿了一件單衣,一貼上來立時就感受到身體上散發的蓬勃朝氣。

我愣了愣,不動聲色地挪開兩步。阿恒看我腿腳不便又跟了上來,那條好着的胳膊虛虛接着我,生怕我摔了。

“我還一直沒來得及問你,你這腿是怎麽回事啊?”

我看了看自己的腿,雖說這腿上的傷多半是因他而起,但畢竟錢貨已經兩訖,這會兒再賣慘也多換不來幾個錢了。笑了笑,“沒什麽,自己摔的。”

阿恒皺了皺眉,嗔一句“怎麽這麽不小心”,倒也沒往深了想。

我回過頭來,給三個小家夥布置任務,“大狗子去後院刨兩根咱們去年冬天埋的蘿蔔,小莺兒去菜園子裏拔幾棵小白菜,二狗子跟我來,給我打下手。”

“那我呢?”阿恒上前幾步,“要不我給你打下手吧,你讓二狗子去幹點別的。”

“你?”我目光慢慢下移,落到他纏着布條的腕子上,“咱們兩個一個缺胳膊,一個少腿兒,湊到一起能幹嘛啊?”

阿恒:“……”

不過阿恒最後還是找到了他能幹的活兒,坐在竈膛前,幫我添柴。

這間廚房當初是土地廟的一間耳房,用來放些祭品香火,土地廟荒廢之後左邊那間耳房年久失修已經塌了,右邊這間還能勉強撐一撐,兼做柴房和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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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耳房本就不大,又被幹柴占去了大半,再站下三個人難免就顯得有些擁擠。

阿恒那雙手一看就沒進過廚房,手裏拿着幾根幹柴顯得無所适從。二狗子先幫阿恒把火點上,又認真叮囑了幾句,柴不能添的太滿,也不能填的太往裏,得等到快燒完了再添新柴,教的有模有樣,像個小大人。

這三個孩子裏大狗子年少氣盛,小莺兒沒心沒肺,倒是二狗子最體貼懂事,我有時候上了山幾天不回來,家裏便都靠他來幫持。小小年紀就過于早慧,有時候我也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心疼。

安頓好阿恒,二狗子便抱着洗菜盆去井邊洗菜了。我從廚房的水缸裏撈了條紅鳍鲈魚出來,這是開春河水剛化的時候我跟三個小崽子結了漁網特地去下游撈的,養在水缸裏,随吃随取。

活蹦亂跳的魚被按在砧板上,我手起刀落,一刀背敲在魚頭上,那條魚瞬間沒了動靜。開膛破肚去魚鱗,一條活生生的魚很快被我收拾出來。我舉着沾滿鮮血的一雙手一偏頭,正迎上阿恒目瞪口呆的表情。

“吓着了?”我笑笑,“都說君子遠庖廚,這會兒知道古人不是騙你的了吧。”

“我不是害怕,”阿恒咽了口唾沫,“我就是沒想到,你這麽瘦瘦弱弱的一個人,殺條魚能這麽……這麽利落好看。”

“好看嗎?”我先把手洗淨了,又從水缸裏舀水把魚沖洗幹淨,最後在魚身上劃了幾道十字方便入味,無聲笑了笑,殺生好看,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種誇獎。

“玉哥兒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二狗子端着洗好的小白菜進來,“我們小時候家裏養了只老母雞,最後老的實在不下蛋了,玉哥兒決定把它宰了吃了。就那只雞,從早殺到晚都沒能殺得了,飛的滿院子都是雞毛,最後實在下不去刀,玉哥兒生生把它掐死的。”

我白了二狗子一眼,“就你話多。”

二狗子回頭沖我做了個鬼臉,又接着道:“那晚的雞肉玉哥兒一口都沒碰,連口湯都沒喝。”

“我殺了一天雞,一嘴雞毛味,換你你試試吃不吃的下去。”說話間鍋裏上了氣,我把蒸好的鲈魚拿出來,又淋了一勺麻油到鍋裏,先把二狗子備好的蔥段姜絲擺在盤子裏,等油熱了将滾燙的熱油當頭澆下。

滋啦一聲響,鲈魚的鮮香瞬間就溢了出來。阿恒又露出幾分驚嘆的神情,我及時制止了他要拍的馬屁,“看好你的火。”

阿恒只好委委屈屈埋下頭去添柴火。

等到上桌,這道清蒸鲈魚是大菜,擺在了我們那張瘸腿桌子的最中間位置,此外又用蘿蔔混着冬天屯下來臘肉炖了一鍋肉湯,生嗆了幾棵小白菜,說不上多豐盛,卻也是目前我能拿得出手的最高的待遇了。

幾個小崽子圍着桌子早已經垂涎欲滴,鑒于我沒發話也沒人敢動筷子。

幾個小崽子看着我,我看着阿恒,“嘗嘗?”

阿恒這才啓了筷子。

我突然沒由來有幾分緊張,直勾勾盯着那雙修長的手拿起筷子,從離着自己最近的地方叨了一筷子魚肉,确認沒刺之後送去口中,細嚼慢咽之後吞下肚去。

阿恒直到徹底咽下去了才沖我看過來,那雙眼睛先是不動聲色,再然後輕輕彎了下來,“好吃,太好吃了,你做的比清風樓的廚子做的都好吃!”

清風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號稱攬盡天下美食,天南海北各地菜色都會做,天上飛的水裏游的應有盡有,哪怕是皇宮裏吃不到的在他那裏都能找到。

暫且不論阿恒是不是故意讨好我,我總算是松了口氣,沖幾個小崽子一點頭,“吃吧。”

三個孩子歡呼一聲,一起下了筷子。

一頓飯吃的賓主皆歡,阿恒和幾個小崽子很給面子,幾個碗盤都見了底。

飯後大狗子他們負責洗碗,我們兩個傷殘人士歇了下來,每人搬張凳子去院子裏曬太陽。

我倆如出一轍地靠着牆根揉肚子。

“我好久沒吃這麽多了,”阿恒一臉餍足,“難怪吃飯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原來邊說話邊吃飯真的會吃多,要是吃成這樣再被拉到校場上練幾把,我估計都得吐了。”

“你……”

我原本想問他家裏為什麽會有校場,想了想,不好打聽人家的家事,話到嘴邊又換成了:“那你每天都吃不飽嗎?”

阿恒搖了搖頭,“我家裏規矩甚多,我爹爹常挂在嘴邊的就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飯只能吃七分飽,覺也不能多睡,雞一叫就得起床,先練一個時辰的功夫才能吃早飯。而且吃飯時也不能說話,就一個人在那兒埋頭吃能吃多少?”

難怪這人明明一副有錢人家的少爺打扮卻又沒有那些少爺脾氣,敢情是從小磨練出來的。若是不考慮身份門第,我倒是挺想會會阿恒口中這位爹爹的,什麽樣的父親才能把兒子教成這樣的,就像這春日裏的陽光,溫暖又不炙熱,矚目卻不灼目。

學成回來也這樣帶大狗子和二狗子。

不過再一想,小小的孩子覺不讓睡足,飯不讓吃飽,也着實可憐。

我稍動了一點恻隐之心:“那你下次要來了提前打聲招呼,我也能早做些準備,就不用再像這次這樣手忙腳亂了。”

阿恒看向我,眼裏難掩興奮,“我還能來嗎?”

我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他了。我與阿恒本就是萍水相逢,早就該緣盡于那棵血芝,如今也不過是又橫生了一點交集,但終歸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但那雙眼裏期許如斯,我又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末了,我收回目光,又靠回到牆根去,“你這不是被小莺兒咬傷了嘛,長兄如父,我也有責任,總要看到你傷口長好了才能放心。”

一點小傷口,用不了幾天就好了,到時候他也就找不到理由再過來了吧。

“啊,也對,”阿恒卻毫無芥蒂地笑起來,甚至伸出胳膊對着太陽看了一會兒,“你這麽一說我好像還真有點疼了。”

幾個小崽子洗完了碗又纏着阿恒教他們武功,阿恒看樣子心情不錯,一甩之前懶洋洋的模樣,當即站起來要跟他們過兩招。

我攔不住,只能在後面囑咐:“你輕點。”

阿恒回頭沖我晃了晃腕子,“這點小傷,不妨事。”

“……你還是輕點吧。”

阿恒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鬧了個大紅臉,“我知道了,我輕點。”

再下手時指導為主,對幾個孩子避讓有加,果然是輕了不少。

我換了個姿勢,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暴露在陽光下,看着他們一大三小有模有樣地在院子裏比劃,一時間竟橫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再一想,着實有些荒唐了,又急忙掐斷了那一點遐想,把注意力放到前面幾個人身上。

姑且不提這些招式在實戰中到底有多大用處,這花架子擺的倒是不錯。我不懂功夫,卻也看得出來阿恒動作淩厲,氣勢如虹。而且這人下盤極穩,腿上功夫了得,一雙長腿勻稱有力,去勢狠,收勢快,絕不拖泥帶水。

再看三個小家夥,完全是照葫蘆畫瓢,動作疲軟,既無其形又無其神。

果然要練真本事,還得“三更燈火五更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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