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鄉人皆好之
第57章 鄉人皆好之
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至,臨近雅集,二狗子讀書越發用功,幾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有一次我半夜起夜,隐約看見柴房裏火光閃動,還以為家裏面遭了賊,抄了一根手臂粗細的木柴上去察看,差點對着竈臺後頭的人當頭一棒。
那麽小的身影,蜷縮在竈臺後頭,不舍得點燈,就借着一點柴火燒出的火光捧着本《論語》讀的聚精會神。我心裏頭一時間酸澀有之,疼惜有之,最後還是板起臉來把人訓了一頓,趕回去睡覺了。
雅集的前一天,連大狗子和小莺兒都察覺到了那種肅穆的氣氛,在院子裏說話都悄麽聲的,走路都得踮着腳後跟。
今日給二狗子講解《論語·子路篇》中的輿論論: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二狗子想了想,問我:“玉哥兒,這是什麽意思啊?”
我解釋道:“就是說一個人的好壞不能一概而論,人們口中的好人不見得就是好人,衆口一詞的壞人也不見得一定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輿論有導向的作用,卻不一定都是對的,你要有自己辨別是非的能力。”
二狗子似懂非懂地想了一會兒,歪着腦袋問我:“那像孔夫子說的,好人都說好,壞人都說不好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嗎?”
我用指尖輕敲着桌面想了想,道:“這麽跟你說吧,張三偷了李四一只雞,你覺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二狗子篤定道:“那肯定張三是壞人,李四是好人啊。”
“那如果我告訴你,李四是當地的地主,家裏有萬畝的雞場。張三去找李四買雞,李四卻借機擡高價,不肯賣給他,張三迫于無奈才動了偷雞的念頭。這樣你覺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二狗子抿了抿唇,猶豫了。
“我再告訴你,張三偷雞是因為家有八十老母,老母親臨終前就想喝一碗雞湯。只可惜到最後張三也沒弄來那碗雞湯,他的老母親帶着遺憾離世了。”
“李四是壞人,”二狗子義憤填膺道,“他要是把雞買給張三,張三就不會偷雞了,他的母親也不會因為沒喝上雞湯留有遺憾了。”
我接着道:“可是李四不賣給張三雞的原因卻是自己家的雞得了雞瘟,他是怕張三吃了也染上瘟病才不肯賣給張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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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子抿着唇靜默了片刻,擡頭沖我道:“玉哥兒我懂了,你是想告訴我,人們的認識都是片面的,沒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前就不能判定一個人是好是壞。”
我沖人點了點頭,二狗子悟性極佳,就是沒得到系統全面的指導,如果真能得到柳老的教誨,将來必成大器。
我繼續往深裏道:“一人之論謂之言,衆人之論謂之輿,言論一傳十,十傳百就會變成輿論。輿論有導向的作用,當初陳勝吳廣起義,便是借一句“大楚興,陳勝王”的輿論助其起勢,可是這輿論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誰說的清呢,誰就能保證完全還原事情的真相呢?”
二狗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針見血地點出我話裏的深意,“言之,慎之,玉哥兒,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這個?”
“這世上有千夫所指的毀謗,亦有衆口铄金的謠言,”我輕輕垂下眼睑,掩住眼眸裏的顫動,對二狗子道:“你自己接着往下讀吧。”
二狗子點點頭,拿着書一絲不茍地讀起來。
我往後一仰,輕靠在椅背上,腦海中想起那些鋪天蓋地的謾罵和诋毀。他們言之鑿鑿、咄咄逼人,那一張張嘴,在大殿,在中庭,口若懸河,唾沫星子橫飛四濺,拿着不知道從什麽犄角旮旯裏挖來的消息,将我柳家一貶再貶。
我無數次夢回那個場景,開始還試圖據理力争,可是沒有人理我,誰會在乎浩肆洪流裏一個微不足道的聲音?後來我就不說話了,也不再試圖從一衆聲音裏聽清他們說的是什麽,我冷冷審視着大殿上那一張張嘴臉,那些紅口白牙的嘴一張一合,只是覺得他們像癞蛤蟆一樣聒噪、醜陋。
什麽賢臣良将,什麽國之棟梁,還不是趨炎附勢,嘩衆取寵,唯恐自己說得慢了,分不上這一杯羹。
“玉哥兒,玉哥兒……”不知道有誰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下,我循着聲音回頭,眼裏的情緒沒來得及收斂,惡狠狠瞪了上去。
阿恒愣了愣,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溫熱的觸感隔着衣衫傳過來,“你沒事吧?”
我這才按着眉心收了神,問他:“怎麽了?”
阿恒當着二狗子的面沒有多問,從身後掏了兩個蓮蓬頭出來放在桌上,“你倆也別太有壓力了,吃幾個蓮子,歇一歇。”
我從桌上拿起一支蓮蓬看了看,蓬頭還是綠的,裏面的蓮子卻顆顆飽滿。剝了一顆嘗了嘗,除去苦了點、澀了點,倒是清脆爽口,清香怡人。
二狗子也撿了幾個吃了,回頭問:“阿恒哥哥,你們從哪兒采的蓮蓬。”
“就在山腳下那個野湖,”阿恒往嘴裏塞了一把蓮子,一笑道:“今天帶大狗子他們過去打山雞,發現蓮蓬熟了,我們采了一些岸邊夠得着的,再往裏不知道水的深淺,就沒進去。”
二狗子納悶道:“你們最近怎麽總去野湖啊?”
阿恒看着我意味深長地一笑:“野湖多好啊,空氣好,野雞野兔子也多,有魚有蝦有蓮蓬,說不定底下還有藕呢。”
我冷冷哼了一聲,說的這麽冠冕堂皇,其實就是追憶往昔和為下次尋找地方。
果不其然,阿恒用手肘杵了杵我,“我又發現了一塊好地方,改天我帶你去看看。”
“我不去,”我回他一個白眼,“天兒涼了,湖邊冷。”
“也有道理,”阿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等會兒我就去找幾個磚瓦匠把咱們這房子看一看,得再天冷之前修好了,別耽誤事。”
“吃你的蓮子吧,”我拿桌上的蓮蓬扔他,把二狗子拉回來繼續,“咱們接着往下看。”
阿恒輕笑一聲,把蓮子剝出來抛到半空,再仰頭接住,嚼的咯嘣作響,邊往外走邊道:“你呀,就是口是心非。”
我都懶得搭理他。
一回頭,只見二狗子也正偷摸在笑,被我抓個現成。只見這人不羞不赧,沖着我道:“阿恒哥哥真好。”
“一群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他們拉扯到這麽大,到頭來還是外人好。
二狗子沖我嘻嘻一笑,“我覺得阿恒哥哥好是因為阿恒哥哥來了以後,你比以前開心多了。”
我愣了愣,“誰說的?”
“我看出來的啊。”二狗子小大人似的對我道,“以前你好像總有很多心事似的,經常一個人發呆,什麽也不肯跟我們說。可是阿恒哥哥來了以後你就很少這樣了。”
我都給氣笑了:“我要操心你們一大家子的飲食起居,還要加條狗,哪有功夫發呆。”
“阿恒哥哥說的沒錯,你就是口是心非。”二狗子篤定地點點頭。
“……”這小兔崽子。
阿恒過來一打岔,之前有些的沉重的氣氛倒是被打消散了,二狗子伸了個懶腰,問我:“你覺得柳爺爺這次會問我什麽問題?”
上次是二狗子準備妥當去見柳老,我借着那點先手優勢幫二狗子從柳老那裏得了點好感。而這次卻是柳老全副武裝來迎戰我倆,還有沒有還手之力就看這一個月來的取得的成效了。
我倒是不擔心二狗子明天的表現,二狗子雖然表面上對誰都溫和遷就,但骨子裏有一股跟我隐隐相似的倔勁兒,平日裏如同涓涓細流溫潤而澤,逼得狠了也可以鋒芒畢露。
我擔心的是柳骞的态度。柳骞這次打的是什麽主意我完全無從琢磨,這小老頭幾年不見性格也大不相同了。當初在國子監時柳骞因為性子急,脾氣沖被人在背地裏送了個綽號叫“蠻牛”,幾個皇子都在他手底下吃過板子,心中記恨,暗地裏使了點手段想讓他從宮裏消失,好在都被聖上識破攔了下來。如果說柳骞當日就已經識破了二狗子的身份,那大可不必等到一個月之後再發落,他這一個月的時間到底是想讓二狗子準備什麽?為什麽不是像第一次那樣單獨會面,而是要參加這個什麽雅集。他要考的到底是二狗子的學識,還是別的什麽?
我問二狗子:“你怕不怕?”
二狗子輕輕地搖搖頭,“我這幾天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學了,如果還是不能讓柳老滿意,那我也不會遺憾了。就像你教我的,‘盡人事,聽天命’,我能做的都做了,所以不管明天結果如何我都能坦然面對。”
我對二狗子這點頗感欣慰,又問:“如果柳老要問起你的身世呢?”
二狗子面色一凝,突然噤了聲。
誠然,在對待柳老這件事上,我們唯一理虧的就是隐瞞了二狗子的身份。
我接着問:“你是不是想跟柳老實話實說?”
二狗子低下頭咬了咬唇,“玉哥兒,你放心,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不會說的。”
“那如果,我想讓你對柳老如實相告呢?”
二狗子猛地擡起頭來,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之前讓你說謊,是我存了一點私心。”只要提及到二狗子的身世,那一定會牽涉到我身上來,而我是一個見不了光的人,這是原因其一。其次,我還想借一借他們景家的名號,有這一層關系在,柳老說不定會賣景行止一個面子。
“當初是我淺薄了,咱們是去求學的,這麽一來反倒成了剽竊了。即便柳老真的肯收你,你心裏也一直有個坎,一日兩日瞞得住,但總有露餡的一天。”
二狗子看着我,終是點了點頭,“這兩天我也一直在擔心這個事,我怕柳爺爺不肯教我,又怕柳爺爺答應教我之後發現我騙了他會更加生氣。我做錯了事我就認,柳爺爺要生氣要趕我走我都沒有怨言。大不了就是被掃地出門嘛,反正最後沒人肯要我了,你也還會繼續教我的是吧?”
“你這後路想的倒好,”我在二狗子後腦勺上撸了一把,跟着他一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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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