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淑氣已回春

第99章 淑氣已回春

這一覺好像把前幾天落下的覺全都補齊了。馬車一路颠簸,我也幾乎睡了一路,做了一路的夢。

有些夢是連續的,也有一些雜亂而瑣碎,我甚至夢見小時候小舅舅背着我騎大馬,去偷隔壁張大人家的核桃,後來還是被爹爹發現了,卻只罰我一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寫字,小舅舅就在一旁偷笑。

畫面一轉,小舅舅變成了阿恒,騎在牆頭上拿核桃砸範大董,後來被範二一路追着罵,将軍沖了上去,一不小心把範二咬死了。

各種符合常理的、不符合常理的夢一個接着一個,我像是被魇住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卻無法抽身出來,只能被動地、一次次地被拖進一個又一個夢境了。

直到額上一點冰涼,慢慢浸透天靈蓋,将我從夢境裏一點一點抽離出來。

“二狗子?”周圍黑漆漆的,我眯眼瞧着眼前人,有點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我明明記得上車的時候還是一大早,怎麽轉眼之間就黑了?

“玉哥兒,你可算醒了,你吓死我們了。”

“我們怎麽都叫不醒你。”

是小莺兒和大狗子。

我仔細打量周遭,好像還是在馬車裏,那小莺兒他們怎麽會在這兒?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慢慢回過神來,“我回來了啊。”

“嗯,回來了,”二狗子有點冰涼的手過來牽着我,“玉哥兒,咱們回家吧。”

直到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我才慢慢恢複過來,幾個小家夥也不知道如何達成的共識,誰都沒提有關阿恒的事,二狗子做好了飯,一家人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我夾起一筷子菜,卻忽然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

以前坐在我旁邊的是阿恒,吃起飯來就跟蠻牛似的,時常扒着飯就忘了夾菜,我只好時時關注着他碗裏的菜量,沒了就再給他夾點。

如今身旁是二狗子,碗裏飯菜參半,吃得慢條斯理。

我舉着筷子愣了愣,只好收回了自己碗裏。

“玉哥兒,我想吃那個。”小莺兒把碗伸到了我面前。

我愣了愣,明明那盤菜就在小莺兒手底下,“吃你就自己夾啊。”

“我想吃你夾的,”小莺兒伸着胳膊不肯放下。

我無奈,只好銜了一筷子到小莺兒碗裏,“吃吧。”

小莺兒心滿意足地把碗收回去,大狗子又緊随其後,“玉哥兒,我也要!”

我只好又給大狗子銜了一筷子。

兩個人這還不罷休,邊吃嘴裏還念念有詞:

“玉哥兒夾的就是好吃。”

“嗯,我覺得跟我夾的都不是一個味兒。”

二狗子随後把碗也伸了過來,“那我也要。”

“你碗裏不是還有菜嗎?”

二狗子看着我一臉真誠:“不是不一個味兒嘛。”

我都被他們給逗笑了,“你聽他倆瞎說。”

一頓飯吃完,我心裏漸漸回暖,我知道他們是想逗我開心,雖然手法拙劣了些,但卻勝在情真意切。我也說不好這幾個小崽子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長大的,明明昨天好像還在外頭闖了禍回來不敢告訴我,忽然之間就學會安慰我了。

飯後二狗子收拾碗筷去洗碗,卻被大狗子攔下了,兩個人背着我竊竊私語。

說是竊竊私語,卻又是剛好能被我聽到的程度。

大狗子道:“你不是有話要跟玉哥兒說嘛。”

二狗子猶猶豫豫:“要不……還是明天再說吧。”

大狗子:“會不會來不及?”

二狗子:“可是……今天玉哥兒已經這麽累了。”

我沖兩人招招手,“你倆再大點聲,把隔壁劉二嬸叫過來一起聽聽呗。”

大狗子最終抱着碗走了,二狗子低着頭慢慢走過來,“玉哥兒,我有話想跟你說。”

我拉過一條板凳來示意他坐,“說吧。”

二狗子吞吞吐吐總算開了口:“玉哥兒,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要考科舉,将來要娶蓁蓁,還有我也答應過阿恒哥哥,三年之內要考中秀才的。”

我點了點頭。

二狗子接着道:“自打入冬以來老師的身體就不怎麽好了,當初他致仕只怕也是因為身體的原因。老師雖然有心要教我,但畢竟精力有限,所以提出想送我去縣裏讀書。”

“如今白水城裏陶然書院的院長就是老師的學生,老師說他可以做引薦人,讓我平日裏在學院裏幫襯,就可以免費聽學,不收我的束修。”

“這是好事,柳老能教你做學問,但不會教你如何科考,你既然決定了走這條路,這對你而言是最好的選擇,”我隐約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所以呢,你什麽時候走?”

二狗子抿了抿唇:“明天。”

“明天?”我皺了皺眉,“這麽着急?”

“老師明天去縣裏講學,讓我決定好了就跟他一起過去。”二狗子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尖,“其實老師早就跟我說了,我也早就做好決定了,只是一直沒告訴你。”

我咬了咬後槽牙,心裏一陣慚愧,自打過了年節我就一門心思撲在阿恒的事上,對他們幾個确實是忽視了。這麽重要的決定,在二狗子最需要有人幫他拿主意的時候,我卻完全不知情。事到如今卻還要顧及我的感受,若不是我今晚叫住了他,他是不是要等到明天走的那一刻才打算告訴我。

“是我的錯,我早該注意到的,你行李收拾了嗎?被褥呢?幹糧呢?我是不是該給你準備身新衣裳?你穿的太寒酸被別的學子欺負了怎麽辦?”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舉目環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從哪裏着手。

二狗子拉住了我,“玉哥兒,玉哥兒……我都收拾好了,你別忙活了。”

我慢慢坐下來,一身無力感。

阿恒走的時候每一件東西都是我給收拾的,算無遺漏,一天檢查三遍,換了二狗子,我卻什麽能做的都沒有……甚至連一句囑咐的話都想不出來。

二狗子過來拉了拉我的手,“我今晚能跟你睡嗎?”

“嗯?”我擡頭,“為什麽?”

“好久沒聽你講故事了,想了。”二狗子看着我,“你還有故事嗎?”

我驀地哽住,良久才道:“有。”

二狗子開懷笑了,“那我去拿被子。”

那一晚我給他講了一個神童求學的故事,那個神童三歲就會背書,六歲就會寫詩,被衆人阿谀奉承慣了,他就真以為這天只有這麽點高,地只有足下這一畝三分。家裏人怕他傲慢成性,請了城裏最好的夫子來教他,他卻從不放在眼裏,摔斷了戒尺,氣走了夫子,長大了後卻一事無成。

二狗子靜靜聽我講完,枕着我的胳膊輕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你說的是誰。”

事到如今,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二狗子估計已經猜的差不多了。我也無意要瞞他,只道:“你不要學他。”

“老師說過,他教過這麽多的學生,有有出息的,也有沒出息的,但就有一個,讓他最放不下。”

我的心往上一提,卻又慢慢沉下去,我不清楚柳老說的那個放不下是不是我,可無論別人出息與否,被滿門抄斬、全境通緝的大概只有我一個吧。

我輕輕給二狗子順了順頭發,“我今天給你講這個故事的目的就是想告訴你,求學須得虛心,你很聰明,在這裏只有大狗子和小莺兒比着你還覺不出什麽來,等你到了書院,你就會知道他們與你的差距在哪裏。可你得明白,這世上有的是學問,有的是比你厲害的人,當朝左相二十一歲中狀元,二十六歲為相,翰林院掌院學士白博瓊作的文章被稱作天人之作。當一個神童沒什麽值得驕傲的,等你有一日能跟他們比肩,那才稱得上是博學大成。”

二狗子點點頭,“玉哥兒,我知道了。”

“還有……”我頓了頓,接着道:“從明天起,你不再是二狗子,你叫柳清許,師從柳骞,從小是個孤兒。沒有玉哥兒,沒有破廟,吃着百家飯長大,後來被柳老收留才學會了讀書識字,記住了嗎?”

二狗子擰着眉頭看着我:“為什麽?”

“你要科舉,這是唯一的辦法。”

二狗子還欲反駁,我将人按下,“這是為你好,也是為我好。”

二狗子抿了抿唇,明顯還是不認同,最後終是沒再說什麽,貼着我睡了。

第二天二狗子一早就跟着柳家的馬車走了,他當真一點也沒用我操心,甚至東西都是自己搬上馬車的。

天氣開始漸漸回暖,萬物返春,牛角山上的雪化了,柳鋪人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挑了個暖和天兒,我把呦呦帶上山放了。特地找了一片深山,沒什麽毒蟲猛獸,打獵人平時到不了那裏,樹草也豐茂,只要它安安穩穩待在那裏,應該問題不大。

小莺兒連着哭了好幾天,但最後也沒攔我。倒是将軍,每次我回到家總是第一時間沖上來,圍着我轉好幾圈,得不到我回應便往山上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然後再接着圍着我轉。

無論是人,還是豬狗畜生,都有感情,但時間會淡化一切,像是如今,将軍便不會再往山上跑了,求而不得,失望的次數多了,總有放棄的一天。

那天從山上下來,途徑老頭的棚屋,我又聽到了久違的嗡嗡聲。

循着聲音過去,果然見棚屋前又擺起了蜂箱,一群蜜蜂忙進忙出,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老頭剛好從棚屋出來,見是我先是一怔,随後招了招手,“新釀了蜜酒,要不要嘗嘗。”

“嘗嘗就嘗嘗吧。”夕陽正好,春風微煦,再配點小酒,美哉樂哉。

老頭說要請我喝酒,卻又小家子氣地只給舀了一勺。我端着碗跟老頭蹲在棚屋前,咂了一口蜜酒,蹙起了眉,“你這蜜酒怎麽會苦的?”

“苦嗎?”老頭也給自己舀了一勺,入口後卻不急着咽,由着蜜酒在嘴裏混勻,最後才慢慢咽下去,“你再嘗嘗。”

我學着他的樣子又喝了一口,一開始還是覺得苦,可後來在舌尖慢慢咂麽出一絲甜味來,等咽下去,從喉頭開始回甘,到最後竟是滿口甘甜。

“都走了?” 老頭問。

“嗯,都走了。”

“走了好啊,走了好,”老頭連說了兩遍,最後站起來在我肩上拍了拍,“再苦的日子都過來了,總會甜起來的。”

會不會甜起來我不知道,但眼前這一碗漾着夕陽餘晖的酒确實好喝,我趁着老頭進屋,扔下碗抱起酒壇子就跑,跑到半路上才聽見老頭的叫罵聲。

“你還有蜜,自己再釀就是了,”我邊跑邊喊,“我回去宰只鴨子,下酒去了!”

作者有話說:

目前的最後一小刀了,接下來會進展的比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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