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離星城07

天衡宗的鐵印仿佛不值錢,一日之內程錦朝就見了三次,城主一枚,明竹一枚,現在這位尊者就要給自己一枚。程錦朝只感覺危機重重,要是明竹,城主和明塵尊者在一個院子裏邀請自己進去,那她可能就必死無疑。

可凡人哪有理由拒絕這麽一枚頂好用的護身符呢?

程錦朝埋頭道:“尊者三思,我是個閑晃的旅人,勉強有些武藝,受同鄉托付,照顧一個孩子去望月城投奔親戚。也不定居哪裏。而天下二十七州,每州城池衆多,如離星城這般有仙家庇護的太少,一方鐵印,對尊者而言算不得什麽,但那些飽受妖怪禍亂的城池,只需一方印就能得着安定。程錦朝不敢高于一城之上,請尊者收回。”

明塵尊者久久不語。

程錦朝把自己的話倒嚼一遍,沒品出哪裏不對,于是更加低頭,雖然對方目不能視,卻容不得她态度輕慢。

直到腦袋上飄下一句:“你說得有理。”

程錦朝松口氣:“謝謝尊者。”

直起腰來,看見明塵尊者捧起茶杯,一個仙風道骨的人,因目不能視,生活行事總有些遲疑,兩手端着茶杯,放在唇邊,卻始終沒能飲下半口,幽幽嘆息一聲:“那我就不打擾姑娘了,只是有句話勸你,如今不同往時,妖怪有了新妖王,鄉野之間雖然少了小妖怪肆虐,但危險卻更多,旅人行走,見識各地風土,還是等天衡宗除滅了天下妖怪再去……”

好大的口氣!程錦朝暗自心驚。

妖怪和人共生幾萬年,從沒有過任何一個人敢說能殺盡天下所有的妖怪,最多不過是把妖怪打得落花流水不敢輕易侵擾周邊小城罷了,除滅?一個沒有妖怪的人間?

聞所未聞,程錦朝甚至不敢去想,匆匆行了禮就退出院子,腦子裏明塵尊者說的那句平靜的豪言壯語竟然揮之不去。

她不認得什麽修真者,不知道世間的修真者該是什麽樣,只知道這位明塵尊者如破空驚雷,立在天地之間,竟然真和那句話照應着,像是一個确鑿的未來擺在那裏,叫她又是喜悅又是恐懼。

阿素還抱着狼崽,狼和人一起睡着,程錦朝拎走狼崽抱在懷中,阿素驚醒:“你回來了?那尊者怎麽樣?”

程錦朝心亂如麻,哪裏有心思和她議論明塵尊者,只淡淡道:“尊者沒說什麽,見我一面,勸我注意安全就讓我出來了。”

阿素頓覺無趣,又嘀嘀咕咕起來,卻也起身打了個哈欠,揪着她的衣角說自己實在困了,無論哪裏,還是找個地方睡下吧。

還是睡在了城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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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像是每天都要招攬客人似的,專門有幾處院落招待客人,程錦朝和阿素住進了城主府一角小小的院子,屋內陳設一應俱全,像是常常有人住過,程錦朝謝過專門來的事官,把行囊放下,阿素就奔向床躺下,嘟囔道:“今天怎麽一直在等你,等得我眼皮發困,你自己可不要惹事生非,有些什麽事自己操心着,我真的睡了哦。”

程錦朝把被子拉下,蓋住阿素肩膀,脫去她的鞋襪,把人卷了卷往床裏一塞:“別掉下床來。”

阿素已經沒答話了,睡着了。

懷中狼崽正眨着一雙黑豆似的眼睛看她,純良得像是一只剛養下來的小狗,程錦朝伸出一根手指填進它嘴裏,要看它咬還是不咬,它卻只是胡亂地用未長好的牙啃了幾口,咂摸不出味道,就轉頭不咬了。

程錦朝這才決定兌現給頭狼的承諾,把院門關緊,托事官照看,說自己出外看看離星城的景色。

出了街,竟然遇到李翰,輪值結束,換了身衣裳,見了程錦朝就跑過來。

“程姑娘去哪裏?你才來,不知道路,今天城裏有許多人被妖雲吞沒,店鋪都不開了,姑娘有什麽需要,只管找我,我帶你去。”

程錦朝不想要自己放回狼崽的事情被人看見,不然明竹知道了,恐怕就要懷疑她的動機,她身為妖的身份觸之即死,不願冒險,因此想了想,問道:“離星城兌換銀錢的地方在哪裏?或是當鋪什麽?眼看就要送阿素去望月城,兩手空空去投奔親戚總是不好,想要買些禮物,再給阿素留些體己錢。”

李翰生得很周正,濃眉大眼英氣勃勃,一聽她說,立即有了地方:“我知道一家錢莊,又能典當物品,又能兌換銀錢,老板又是極公道的,跟我來。”

把狼崽在懷裏托着,李翰竟然也沒問什麽,由着她把它當只寵愛的小狗似的把玩在手中,步子邁得很大,邊走邊給她介紹一些離星城的風土人情,又看到頭頂的黑繩上時不時有籃子飄過,對程錦朝道:“今晚召集大家去離星臺呢。”

“唔?”

“是祭拜仙人的地方,看,有人正往那邊走了,穿過這條街就能看到了,我們先去錢莊,恐怕過會兒就要關門了。”

于是加快步子,在李翰的介紹下,程錦朝把僅剩的些錢換成定州本地的,又約定明日牽來驢駒賣掉,借了李翰的面子和她“恩人”的身份,提前拿了一半錢裝好,錢莊就迫不及待地關了門。

“姑娘也來離星臺吧?有大事呢!”

“身上帶着錢不方便,我先放回去,你也指路給我了,我稍後就來。”

終于支開李翰,程錦朝又多繞一圈,托李翰的指路,她也算熟悉了一片小路,逆着人群,行走,遠遠望見城門已經關了,值夜的軍士們正在換崗,或許是因着城中有了尊者坐鎮,都沒有遮掩身上的疲累,各自散漫下坐着,不急着看守也不着急走,都混在一起,沉默中偶爾迸出一兩句話來。

悄悄從耳朵上摘下一只墜子埋在手心。

有人遠遠看見她朝着城門過來,走下來朝她打招呼:“程姑娘。”

有些拘謹,畢竟她冷淡疏離,之前還特意拒絕過他們。

只有一人過來,程錦朝不着痕跡地往他身後瞥一眼,見了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

“軍爺辛苦,不必特意來迎接我。”程錦朝還是淡淡地笑。

對方抱拳道:“這麽晚了,程姑娘是要出城?”

“是啊,想去那邊山頭看一眼,找找我的耳墜,不知道怎麽,似乎是丢了一只。”說到這裏,她羞赧一笑,揉揉空蕩蕩的耳垂,擡眼望了對方一眼,又輕輕別過眼:“興許是躲狼群的時候被樹枝刮掉了。”

對面頓時紅了臉,結結巴巴:“姑……姑娘的墜子……我,外頭危險,天色,天色不早了,等……明日,我們,我們幾個帶人去,去幫你找找。”

“啊……不必如此麻煩,既然找不到就算了,待着一只也是挺怪的,勞煩軍爺幫我抱一下。”她不由分說地把狼崽往對方懷裏一塞,自己兩手去摘另一只墜子。

這軍士早已被她這一連串的動作惹紅了臉,何況她本就是狐妖,又蓄意惹他,更是憋得臉頰通紅,低着頭只管逗狼崽,不能看程錦朝,卻把這小狼崽子的模樣記在心裏了。

程錦朝把這小軍士蠱惑一番,抱回狼崽,還是一臉淡然仿佛拒人千裏之外,卻又特意給他看了一點不經意的笑,轉身離去了。

她把狼崽給對方抱,是要對方作證,此時自己就是抱着狼崽并未出去,而接下來狼崽去哪裏,就不是她的問題了。

來的路上找到牆角一處沒人的地方,望樓正在輪值,軍士背對,正是死角。她把狼崽銜在口中,身子一躍,就成了條火紅的狐貍,貼着城牆,尾巴一蕩,借力登上城牆,極快地沒入黑暗中。

當她變成狐貍時,格外自在,風仿佛母親的懷抱,速度,眼力,力量,都遠遠超過人形。

在山林中穿梭而去,程錦朝還不知自己有多厲害,是生來的潛藏氣息的本事,在一位大能尊者和一位道長的眼皮底下化作原形遁去。

然而只在樹林邊緣,并未到樹林深處,怕回去得晚引人生疑。

把狼崽放下,學了聲狼叫,聽得狼嚎陣陣回應。

咬破傷口,滴了滴妖氣滾滾的血在狼崽身上,好叫頭狼循着氣味追來,又去另一個自己白天曾去過的地方扔下耳墜,加速折返回城。

回去之後,在寂靜處警惕查看四周,沒有露出馬腳。

擡眼一望,城中央升起一道淡藍色的光,仿佛通天的柱子一般,撐住這片漆黑的夜空。

是離星臺的位置。

那藍色光芒叫程錦朝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懼來,她畏懼這樣仙氣蓬勃的神跡,照出自己的肮髒的身份,只躲在黑暗中,卻忍不住仔細睜大眼睛探頭去望。

其實并不用去望,城中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那柔和的光亮,仿佛水流一般灑在離星城的每塊磚上。

在那片海一般寧靜的淡藍色中,漸漸浮起一個巨大的影子,盤膝而坐,雙眸緊閉,坐在雲巅,神情悲憫。

是明塵尊者的樣子。

遠遠的,聽見有人驚訝道:“是仙家道身!是傳說中的道身!”

道身比肉/身更加宏偉寂靜,又那般聖潔無暇,在藍色光柱前仿佛統領天地,卻又淡淡地化在了光柱之中。

接着,在光中浮現出一個蹒跚前行的孩子,正拿着一塊點心,他全身都被淡藍色籠罩,在空中走了幾步,回身望去;又出現另一個藍色人影,持着長刀,擡頭望着天,無聲地叫喊着,過了會兒,卻也平靜地轉過臉,回身望向光柱;又有一個袅袅的女子,懷抱嬰孩,撲倒在地,身子劇烈弓下,不一會兒,卻也舒展了身軀,安詳地朝前望着……

越來越多的人影出現在光柱中,一個接着一個,或有不甘,或有痛苦,或者什麽都不知道,最終都平靜地行走空中,望向自己所出的藍色光柱。

有十三個人在空中行走。

接着,出現了第十四個,第十五個。

夜裏,兩個被蛇雲幻獄重傷的病人悄無聲息地合上雙眼。

他們在片刻寂靜之後,平靜地走向藍色的海中。

藍色光柱撐住天地,周身開始萦繞着陣陣溫柔的波浪,波浪拍打夜色,浮出一陣淺色的漣漪。

就連程錦朝也被這漣漪裹了進去,猛地攥緊衣裳,卻又不可控制地沉浸在安詳中,感到一陣陣放松。

她咬破舌尖垂下臉,不去看那藍色的光。

猶如溫柔安慰,敲打她身份的秘密,她不敢敞開接受那光芒的安撫,血液裏奔流着的恐懼叫她生出可怖的幻想來。

她是妖。

真想死在這種柔和的靈氣中。

她剛這樣想,就被自己吓了一跳,當機立斷拔出劍,抹了右手的傷口,疼痛随血汩汩淌出,她才咬牙,遏制心魔,仰起臉痛呼出聲。

可仰起臉,就望見了明塵尊者在藍色光海中那恢弘的道身再次浮現,默誦她從未聽過的仙訣,她望見靜默如神像的明塵尊者依舊合眸,眼中卻流出帶血的淚來。

血淚……是那樣大能尊者,痛惜世人被妖踐踏吞吃。

是妖生來殘忍,生靈塗炭,連神也數次流淚。

踏空而來,決意除盡世間一切妖邪的尊者,離成仙不過一步之遙,是眼盲之人卻流出血淚,是大能尊者卻感激渺小旅人。

程錦朝跪倒在地,心頭湧動着前所未有的吞吃人的精氣的渴望。

該死,該死。

到底是哪條反骨作祟,要在心頭極崇敬尊者的想法中惹事生非?腦海混沌一片,妖性非同尋常,她從不傷害人類,此時惡念來勢洶洶,她招架不住,蜷縮在地上不住地顫抖起來。

腦海中混沌着極其矛盾的念頭,彼此厮殺起來。

一只狐貍聲嘶力竭地喊着,吸食人的精氣,吞掉人的骨血!

另一只痛苦地想着,要被人殺死,要被人誅滅,要死在人的劍下。

她想去殺了尊者明塵以滿足妖性,她想被明塵親手誅滅以安天下。

這兩個想法背道而馳,又同時存在,催逼着她渾身發冷,可理智還在,告訴她,無論哪個念頭,都會叫她萬劫不複。

該死的變态的本性!就知道,妖怪裏沒有什麽好東西!連她自己也不例外。

跌跌撞撞爬起,平複片刻,才順小路往城主府去。

明天就買些東西離開離星城,再待下去,她不知道心底那個念頭會厮殺出個血淋淋的勝利來侵占她的頭腦,叫她做出些傻事來。

天曉得,她還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母親面前,自豪道,自己明白了世上是有好妖的,然後撒嬌着指着自己,叫母親笑罵一句,還能一家人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

要快些走,不能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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