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離星城10

找不到狼崽,整個離星城被掃了一遍,每個犄角旮旯都挖出陳年的蛛絲馬跡,唯獨沒見到一只狼崽。最後一個明确說見到狼崽的人是守城的軍士,言之鑿鑿地肯定自己抱過那只狼崽,而程錦朝并沒有出城。

但是程錦朝現在出了城,說是着急趕路也算合情合理。

但守城軍的李翰回想一番,表明道:“那位程姑娘未進城時就抱着狼崽,或許是相處久了,生出恻隐之心就把它放走了。”

這話沒有直接到明竹耳朵裏,而是從城主那裏到明塵耳邊,明竹正被關在院中修煉,苦着臉心不在焉,脖子抻長了往外望,看見姚一行就要去問,瞥一眼明塵,又乖乖低頭。

明塵道:“不過是揣測,既然找不到——”

明竹見她打算罷休,急忙道:“肯定是那個程錦朝,她進城前就不肯把小狼崽給我,唔,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能有什麽為什麽呢?不過是聽你自言自語的那些抱負,什麽要研究妖怪是如何變壞的,知道你行事荒謬,可笑至極,及時阻攔了你,無論她是放了還是殺了,那狼妖之子是生是死,此刻都與你無關了。”

明塵幹脆利落地把這事定了性,明竹正要說什麽,她掐斷他話頭:“全城軍士都因你一句話跑來跑去,忙碌一整天,你來人間游歷,一沒有造福一方,二沒有護庇百姓,卻接二連三地麻煩別人,毫無感激之意,只想着自己那些無稽之談。明竹,到此為止。”

這話說得極重,明竹面色一白,知道明塵這是要管他了,連忙對姚一行行禮道歉,姚一行連稱不敢,瞥見少年雖然聽話低頭,眼裏卻淚汪汪,面上卻沒有半點不服的意思,只是悄悄抹着淚,依舊跟在明塵尊者身側。

明塵同輩的師兄弟極多,責備是出于位分的本分,她是大能的尊者,對同門師弟師妹有教導之責,卻因為輩分不高,也沒有立場再多指責,因此并沒有從一開始就約束明竹。

但眼下明竹着實讓她煩惱,立即又修書一封把明竹這事報回宗門,末了,又叫他回宗門去。

她既然在此地坐鎮,就用不着明竹,等她盡了責任回山,再把這些事詳細禀報。

明竹不敢不從,她才下了命令,他就哭着收拾了東西,又把鐵印別在褲腰帶上,又沖明塵要了一枚聯絡符怏怏不樂地原路返回。

天衡宗四尊者,兩個在宗門閉關,一個鎮守南州,一個在定州離星城,南州的那位前輩不能輕易動彈,定州在中,她恐怕也有一段時間不能走。

這樣,北邊荒原修仙者等同于無,荒山宗人丁稀少,又久久沒有消息來,九尾狐王若要掀起大波瀾,或許就在荒原。

可是,她能想到,九尾狐王也不是傻子,說不定就偏偏不在荒原起事,之前九尾狐王不就在靠近荒原的寧州鬧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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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心忡忡,目送明竹滾蛋——說是目送,也不過是循着靈氣的方向擡頭,用看不見的那雙義眼朝着靈氣所在的方向,“看”見靈氣流動而去,沒有異樣,四周也沒有滾滾妖氣。

她習慣于黑暗的世界,其實說不上黑不黑,是無知無覺的虛無,但因見過光明,她就稱自己感知的這片混沌為黑暗。

黑暗中并不會隐藏太多秘密,人體的氣味,聲音的變動,靈氣的走向,一切都在混沌中顯出原形,不是視覺,近乎直覺,直覺構成的天羅地網是她的世界。

她不知道面前的花園都生着什麽花有着什麽色,如何嬌豔欲滴,如何被人采摘,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虛無,唯獨能夠知道的是香氣如同捕夢網一般交織,蝴蝶與蜜蜂帶着不同的氣味編織起來,香氣下是靈氣的流動,她通過靈氣來判斷那些花兒的生命會在什麽時候衰敗,生命是層次錯落着的靈氣的汪洋,她直接感知到別人所不能體會的事情。

不是形狀,沒有實質,這一切都不能與人分享。

能與人分享的是另外的事,在天地的混沌中,總有一種異類的,突兀的雜亂的感覺,它們只要出現在面前,不必去探尋妖氣,就能憑直覺判定是妖。

靈氣中出現一個修煉者,很不容易被她感知,修煉者把自己融入靈氣的流動,呼吸之間,靈氣穿過人體,人是自然的造物。

而妖那麽明顯,妖是一團雜亂的感覺,在靈氣的流動中,像沉沉的一道漩渦,吸納四周靈氣,吞入,不再流出,四周的生命會因妖而衰敗,包括人。

妖是毀壞的造物。

像是菜籃子中一枚腐爛的果子,潰爛會遍布整個籃子。

而妖,甚至比不上那些黴爛的果子有生機。

妖的本性就是毀壞與吞噬,這一點,她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那個據說救了離星城軍士的程錦朝來。

那是妖,初見時她很确定。

救了離星城,使她多說了兩句,試探對方的反應。

她無比确認這是妖,妖的存在,就是在侵吞四周的靈氣。

但她拿出鐵印,準備在程錦朝毫無防備時一擊殺了對方時,她混沌的感知中,那代表着吞噬的一團直覺忽然縮回,周圍的靈氣忽然變得沉靜下來,那團代表妖的混沌釋放出靈氣,徐徐向外。

就像是在修煉的人。

但那只有一瞬間。

她從未與人分享過自己混沌的感知中是何等景象,常人絕無可能知道自己在她眼裏是什麽樣子,更無從控制,妖族絕無可能投其所好地鑽研出專門蒙蔽她感知的法門,何況,一切都說不通。

只能歸結為一場暫無答案的陰謀,程錦朝暫時無法被安放在妖族行動的任何一環,于是被她孤零零地立在角落中。

她沒有刻意去觀察這修為低微的小妖,在她離開之後,打算任其自由發展,要在妖怪自己的流動中,露出她所不知道的蛛絲馬跡。

但是很快,姚一行說:“程姑娘回來了,說望月城四周有妖怪出沒,想要親自向您禀報。”

明塵的踏雲訣運到一半戛然而止。

不必城主多言。

感知中,模模糊糊有一團突兀的,不屬于四周靈氣流動的玩意兒在四周出現。

這團東西在無知無覺中收攏自己的邊界,以至于,作為一只妖,沒有吸入一絲靈氣。

這只妖顯露出虛弱的姿态,并不是僞裝,她看清本質,知道這只妖或許是受重傷,或許是因為不吸入靈氣而虛弱,總之,哪怕是姚一行也可以一刀結果了她。

然而這東西沒走多久,微弱地吸入一絲靈氣。

好像溺水之人終于爬上水面,迫不及待地呼吸了一口一般。

明塵不動聲色,悄然喚出鐵印來,輕聲讓姚一行離開,打算無聲無息地殺了這只妖。

然而這只妖像是又被埋住了,沒再吸入靈氣,反而徐徐地,釋放出更多靈氣——遠比吞入的更多。

這不像她見過的任何一只妖……這是僞造不出來的,就連九尾狐王在她面前假扮凡人少女楚楚可憐時,壓根兒想不到她這個瞎子能更透徹地看清本質。

以至于她前所未有地伸出手,主動觸碰了妖怪這種肮髒邪惡的東西。

觸到有些涼的柔軟的臉頰,細微的絨毛和略帶彈性的皮肉,臉上的五官幹幹淨淨,她在觸摸中,迅速想象出了對方的容貌。

一張漂亮的少女的面孔。

她碰到少女頸間的血管,流動着的生機在指腹下微微顫動,她順手捏住了這妖怪的喉嚨,卻在最後一刻清醒過來,沒有立即殺死對方。

可這只妖怪被她掐住喉嚨的一瞬間就變得異常,湧出幾聲微弱的顫抖着的咕哝,四周的皮膚都迅速變熱,明塵當即用力,扼住了對方,恐怕妖怪生變。

這只妖怪忽然微弱地顫抖起來,緊接着——妖怪顫抖的手指輕輕托扶,拿開她的手。

她順着對方松了手。

混沌中,她感覺,在她掐住這只妖怪的一瞬間,四周彌漫起一股奇異的氣息。

似乎是……動物發情了。

明塵面色古怪,默默背着手退開一步,感到對方似乎緩緩跪伏在地上,聲音還是頭一次見到那樣冷靜:“尊者,我出城沿着山坡小路往望月城走,望月城外有一片麥田,田中有數百只蛙妖,都化作人形,極其危險。”

來報信的麽?

然而明塵來時,并沒有感知到望月城方向有大範圍妖氣波動,數百只化為人形的妖怪,她不會發現不了,而且,蛙妖?蛙類能有什麽成氣候的妖?

摸到石凳坐下,明塵尊者扔出鐵印,語氣冷淡:“帶着天衡宗信物去降服即可,姑娘不必擔心。”

那妖怪驟然往後跳開。

“尊者,我……”

“那些蛙妖,與你相比,哪個更強呢?”明塵右手一蕩,撈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兩手捧着茶杯卻不喝,一雙義眼望向虛空之處,茶杯轉了好幾圈。

她已經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示了。

對面的妖怪頓了頓,鎮定道:“都比我強。我化作原形,只能抵擋一只,多了,就只能被吞吃。”

“化作原形我看看。”程錦朝識趣,叫明塵短暫地留她一條命。

她躊躇片刻,蜷縮身體:“尊者,與我來的小姑娘是實實在在的人,她家人是被妖怪殺死,她之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是無辜的,求尊者不追究她。”

明塵沒有理解對方為什麽忽然說起同伴,她混沌中看不見形狀,需親自感知了才知道,本意不過是叫妖怪過來,好摸清底細。

然後,她感知到這團妖怪似乎在顫抖,靈氣四溢,像是……一團熊熊的靈氣的火。

妖怪程錦朝跪下,心中簡短地默誦一遍靜心訣,随即低頭,銜起地上扔着的鐵印。

鐵印的仙氣一瞬間從她口中爆開,把人形沖散,露出狐貍孱弱的本相。

狐貍叼着鐵印卧下,合上眼,任由鐵印帶來的痛楚狠狠犁過身軀。

妖怪安然赴死。

下一瞬,她感覺自己被拎了起來,鐵印不知何時消失了。

她卧在明塵尊者膝頭,被壓住後頸,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疼痛得顫栗不止。

嘴巴忽然被撬開,明塵尊者表情寡少,帶着那雙義眼,面目之間容易顯出神的悲憫。

程錦朝感到嘴裏忽然被一根手指占據,緊緊壓在狐貍的尖牙之間。

這是在幹什麽?程錦朝發自內心地疑惑着,卻又不敢違逆尊者,乖乖順着對方的動作張口,叼着尊者的手指。

明塵尊者下令道:“吞食/精血。”

“我不會。”她小聲含糊地答。

“一個尊者的精血任你取用,何必僞裝,來吞掉,我看看你的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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