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天衡宗13

天色已晚,黃昏薄薄一層,程錦朝四處詢問生虎和躍海的蹤影,以為他們已經被趕下去了。

後來才知道,自己是最早被放出來的。

生虎和躍海是被審問過,之後又轉去管事師兄的屋子中開導。

被趕下山的弟子每年都有,也有一些弟子是實在沒有修真的天賦,自己也不打算再耗費光陰,索性下山另謀去處,因此并不算得上什麽羞恥的事。

然而對有志于降妖除魔學本領的少年,卻無疑是當頭一棒。

程錦朝站在院子裏等他們出來,看見院中的菜蔬,又瞧見蘿蔔,想起生虎和躍海為她來偷蘿蔔的事,心裏總按捺不住,若不是因為這是天衡宗,她就要豎起尾巴來。

無法,暗自運轉心法,讓注意力轉移到自己金與黑兩道靈力的纏鬥中。

那金色靈力吞吃過這些時日的靈氣,變得生機勃勃,俨然是一只大狐貍,惡狠狠地霸占着內府,有機會就要從黑色靈力撕扯下點兒什麽來,而黑色靈力卻似乎知道自己鬥不過,蜷縮起來,四處閃躲,詭靈狡黠,保存力量。

泥土中,兩只螞蟻相鬥,一口小小的餅渣在土裏翻滾幾圈,被更大只的螞蟻搬去。

所謂公平,所謂争鬥,她多少明白些。

因此并沒有說太多求情的話,只知道這殺雞儆猴的事兒已經定了,這雞非殺不可,三個無足輕重的少年,連棋子也不算。但是又不能不罰,程錦朝想不出萬全之策。

先出來的是小遠,嚎啕着走出來,才出門,看見程錦朝,憤恨地站住了,兩人對着看,程錦朝心中也生不出太多幸災樂禍,只是一低頭,讓開路來。

小遠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咬牙切齒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天才不過是運氣好!你們運氣好,就有機會……我們這些人,不過是用凡人的法子,想辦法求點修真的機會,又有什麽錯!”

程錦朝沉默,并不與他說好說歹。

其實心裏能夠明白小遠,以至于跟随他的人的心思。既然沒有那個第一眼被強者選中的機緣,那就自己去拼,放在別處,并不是多麽可恥的事。

然而宗門的管理者卻不允許如此,這些努力也并不高明,因為所謂的仙緣,也只不過是強者一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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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者說,這是仙緣,變幻莫測,有便是有,沒什麽公平可言。冥冥之中,命數所在。

弱者卻要大喊,不,要用自己的手段,搏出哪怕三寸寬的前程來!

小遠見她不答,懊喪搖頭道:“你連正眼也不願意看我,是因為你已經得了好處,你已經被尊者看中了!你——”

“你很羨慕明光吧,”程錦朝搖搖頭,“我對你來說也只是個陌生人……你不敢承認你嫉妒你的朋友。”

小遠立即皺起眉頭,狠狠地舉起拳頭,最終卻沒有落下,臉上像刷了層石灰,眉峰一抖,眼神落寞下來:“我覺得不公平。”

程錦朝并沒有說什麽“那就用你的雙手改變它”之類的屁話,只是別過眼,不敢去看小遠。

她并不比他幸運。

小遠還不知道她這樣一個占據了明塵尊者侍劍弟子的好位置的幸運兒,還是個天殺的妖怪。

可人若是始終看着別人的幸運,就會愈發襯托出自己的可憐。

在自憐中,逐漸看不清自己的幸運,過分地沉湎在不公這件事本身,身陷泥淖,變得失去初衷。

生虎和躍海出來了。

兩人互相攙扶着,都有些想哭,但看着對方的臉,都擺出一副誰先哭誰就輸了的表情,就那麽哆嗦着好像兩個賭氣的老頭子,一路走到程錦朝面前。

生虎龇牙笑,比哭難看十分:“錦朝,你等我們吶,吃飯了沒有?”

躍海眼圈一紅。

程錦朝輕聲道:“管事師兄說了什麽?”

雖然是問,可她的表情明擺着,她已經知道二人的結果了。

生虎又掏了掏耳朵,遮掩漫不經心,半晌,推了推躍海:“你說。”

躍海始終不語,對程錦朝笑了笑,三人就尴尬地站在院中。

沉默良久,程錦朝道:“那,有說什麽時候下山麽?下山之前,我還能多教你們一些心法。”

“明天就走。”

程錦朝低頭:“是我害了你們。”

“別說這種話!”生虎卻過來拍她肩膀,看她垂臉失落的樣子,急切安慰道,“我們得好處的時候沒感激你,現在要走了,怎麽能怪你!下山好,下山才好呢,我們城裏少說二十個姑娘挂記着我呢,都盼着我回家,我可得早點回去,不能耽誤了姑娘們的大好年華!”

躍海急忙道:“哪裏有什麽姑娘挂記你!一天到晚胡說。”

生虎道:“我胡說什麽了?你看城牆根下的李姑娘,賣豆腐的周娘子,每天和我眉來眼去……”

“明明是你誇下海口說要捉頭熊妖回來,結果被追得咬破了屁股!周娘子看你給人家店裏凳子都坐髒了一直瞪你呢!”躍海非要和生虎擡杠,生虎瞪圓了眼,不甘心道:“那李姑娘!你說說!”

“那是你捉熊妖失敗了哭鼻子,人家姑娘看你可憐!”

“淨胡說!在錦朝面前丢我的臉!”

兩人拌嘴的時候,程錦朝被逗得哭笑不得,心裏感激他們體貼自己的心意,卻還是愧疚。忽然想起二人的家鄉來,問道:“你們是南州熊爪城的?”

“你還記得啊,是個小破城,荒山野嶺的,什麽都沒有。”生虎道。

程錦朝抿唇,思索一番,才難為情道:“雖然這話我不該說,可我,能不能請你們幫個忙?”

“但說無妨!”

“我家鄉在南州熊心城博古村,我母親是村裏的女先生。你們能幫我捎封信回家麽?”

“居然這樣近!”生虎瞪大眼睛,“我可從沒聽說熊心城你這樣好看的女子!”

躍海瞪了他一眼,他渾然不覺,嘻嘻一笑,立即覺得程錦朝和自己沒了距離:“原來是老鄉!我本來還暗自難過,是不是不該打這一架,現在想想,值了!等你成了仙人,可要拿着鐵印來庇護我們熊爪城啊!”

程錦朝也不習慣別人說自己的外貌,略微別過眼,才看見小遠落寞地離開了。

心裏五味雜陳,卻說不出別的,有些思念母親的情緒在胸中湧動,只來得及抓住生虎的胳膊道:“你們別急着走,我……我這就去寫信!我晚些去找你們!”

兩位少年自然答應了,她急切地往外跑,許多情緒都好似她那兩股相抗的靈力,頑劣地扭絞在一起,在胸中和心一起激烈地跳動着,仿佛要跳出喉嚨,催逼着她非得立刻跑回住處去。

筆墨……筆墨,她四處尋找,好不容易高壯少女幫她找來了,她捧着就趴在高壯少女的院子中,靠着她的小石桌。

高壯少女看她急切的樣子,搖頭道:“你別急,不是寫家書麽,總要斟酌些語句。我為你磨墨,你等等吧!”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她提筆,卻不知該寫句什麽,千言萬語化不成一個墨點子。

然後,就聽得管事師兄道:“錦朝,明塵尊者要你上去。”

她好不容易有些頭緒,此時卻顧不上什麽明塵,蹙眉思索,管事師兄走過來,說了句什麽,她也全沒聽見,全身心地凝在這紙上,恨自己不能把這一路的經歷都一股腦地放在紙上。

只恨自己讀書不多,文筆有限,詞句那般淺薄。

她的母親……她的娘親……

她微微顫抖起來。

快寫些什麽出來!生虎和躍海明日就要走了……

院中亮起燈來,高壯少女喊了她一聲就自顧自睡了,天色愈發漆黑,幾乎要把她融進黑夜中。

強迫自己運行心法,幾個周天之後,一擡腕,被燈照得慘白的紙上落下一條影子。

擡頭,她愣了愣,放下筆行禮:“尊者。”

明塵尊者來下面了,一身黑衣融入夜色,雙眼蒙着黑色的布,手中提着竹杖,悄無聲息地站在院中,或許是她太專注沒有聽到,也或許是她本就藏匿聲息,定在程錦朝面前,像一抹靜谧的光。

“在做什麽。”明塵尊者問。

她看着半晌沒寫一個字的白紙,羞慚道:“在寫家書。”

明塵眼前的黑布動了動,程錦朝知道她肯定是略微擡眉,于是低聲解釋道:“生虎與躍海……就是我在下面認識的兩個外門弟子,他們被執教長老驅逐下山,他們二人家鄉和我家離得很近,我托他們替我帶封家書給我母親……”

“寫了什麽。”明塵問。

程錦朝看着白紙,搖搖頭,又意識到對方看不見,幹巴巴道:“還沒有寫。想要說的心情太多,到了要寫的時候,卻不知道如何下筆。”

“家裏只有你母親。”

明塵這一串話都是波瀾不驚,明明是疑問句,卻都不像提問。

“是……我母親還未出嫁的時候撿了我。為了我,也沒有去尋人家成親。”

“繼續寫。”

明塵尊者轉身,用竹杖探路,輕輕貼牆站立,似乎是在等她。

程錦朝受寵若驚,可心裏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窗戶忽然開了,高壯少女探出頭嘟囔道:“你還在寫啊,有那麽難嗎!和你親娘有什麽不能說的!就說一切安好勿念。”

明塵循聲轉過頭去。

少女忽然僵住了:“诶?你誰?”

程錦朝急忙跑過去:“許姑娘!這是我……我……這是明塵尊者!尊者,這是我的朋友,許——”

砰——

尊者的竹杖精準地敲在她肩頭:“去寫你的信。”

“是。”

她跑回桌前,咬着指頭斟酌語句。

那高壯少女呆了呆,居然興奮起來:“好!錦朝不和我比力氣,您能和我比嗎!我好知道人外有人——”

明塵只是淡漠地轉過頭,一手扶住推開的窗戶要推回去,平靜道:“不能。”

程錦朝悄悄擡着眼,低頭冥思苦想,卻被明塵打斷了:“寫不出來,就不要寫了。”

她默默不甘心地收起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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