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入世篇27

沙茗等人對舉事之後随之而來的搜查,并沒有看起來那麽漫不經心。

天還未亮,沙茗就起來,帶着一夜未眠的狐貍順着暗道鑽入了昨日進去過的大廳,将她放在這裏:“應該搜查不到這裏,若是有什麽動靜,你只管自保就好。”

程錦朝道:“你要上去?”

“只怕清晨起來清點人數,挨家挨戶地查印信,我家裏突然多出你來,不好解釋。若是沖着我來,你正好逃離。”沙茗從囊袋中分出一枚飛镖給程錦朝,看她只有一柄短劍,又遞給她一枚。

“若是城中軍士一小支圍堵,你們索性吞下這一支,劃定地界,光明正大地打進城主府……有這樣的選擇麽?”程錦朝問道。

“你當我們是很多人麽?多的是那些事不關己不開口的,不賣我們便是大善人了,我們勢單力薄,唯有刺殺這條路。不說了,醫者,若搜查結束後我還能回來,再辛苦你為我包紮傷口了!我雖然不知道你從哪裏來,你也不知道我的生平,你要是能順利離開,勞煩你把我們這裏的事告訴別人,別叫人忘了我們!全天下的靈石,有四分之一出自張弓城,我們張弓城的靈石,沒有一塊不帶着血的!記住了!”

若程錦朝真是外地來的醫者,或許也不會這樣憂心。

偏偏這個醫者披着人的相貌,內裏卻是賊眉鼠眼的狐貍,她不是人,一路上見過的事也沒有這樣的,若說這樣的大城,她只能以離星城為參考,想起姚一行擠眉弄眼的樣子,再去看自己從屋頂窺見的摸着玉符的中年人,心中怎麽也想不通。再次追想母親的教導,想起熊爪城和熊心城有點小狡黠卻很踏實的人們,還有在天衡宗所見到的少年少女,自己一路上游歷所見過的辛苦生活卻仍然善良的人們。

若按天道而言,人性本善,因人呼吸靈氣,吐納循環,不像妖,褫奪毀滅,吞進去便不再呼出,本性是惡。張弓城的處境,叫程錦朝喘不上氣來,追根溯源地往高處想,無論如何也不肯怪到什麽修真者頭上——修真者是有道心的吶!

只能再往前想,便想到了狐王唐若,想到了三百年的動亂,最終權力聚集在她一狐身上,對狐族之外的所有種族都那般殘忍,而這也并不只是狐妖自己的錯,這甚至談不上錯,是人和妖的本性不同。人為了抵禦妖,才有了這樣的悲劇,妖,便是罪魁禍首,便是禍亂之源。

若說這些靈石都帶着血,那使人流血的,不正是妖族麽?

作為妖,她是這樣想的,雖然懵懵懂懂也會想為何同樣是産出礦石的城,張弓城是這樣的悲慘景象,離星城卻又是那樣生機勃勃,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狐貍年輕的生命中,并無什麽知識可以被她參閱。只吐出一口濁氣,冷靜地運轉心法,等再睜開眼,便決定了,她不會置身事外。

若以明塵的教導來套用現在的問題,若惡也有一條河,源頭便在妖,支流上的惡,便是各自的問題。她作為一只根源之惡的産物,想要溯游而上地去尋找病症。

睜開眼,氣息平穩,面容又恢複了素日的板正,把彷徨和不安藏起,狐貍搓搓臉,摸過耳垂,屏息朝着來時的路回返,緊貼暗道時,聽見了外頭的動靜。

沙茗回去後,把外衣脫去,又自己清洗了傷口,讓血腥氣少了些,重重地包紮着,換了身熏香的衣裳,在最外的屋子裏把火燒得極熱,坐了一口鍋,扔下大把花椒與姜,從地窖中翻出不知何時儲存的一條帶血的羊腿,橫在屋子正中,靠近火爐,皮毛被火燎過,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等軍士搜查上門,不光聞不到血腥氣,還被混合着的這股要吃肉鍋子的氣味嗆到了,盤查過她的身份印信,又問昨天有沒有見到過什麽人在街上。

沙茗:“我都沒有出門,不知道呢。”

“最近據說來了個外鄉人——若是見到了,不要留宿!早些報告!”

“是是是。”沙茗不耐煩地把刀戳進羊腿,翻了個白眼。

等這幫沒用的軍士離開,沙茗剛提起羊腿,便看見暗道中鑽出來的程錦朝:“你出來得太早了,也不怕那些人折返回來。”

“他們已經知道我這個外鄉人了……”程錦朝忽然瞥見羊腿,想起來張弓城目前都沒有見過什麽像樣的吃食,農田倒是見到過,大多是豆子,放牧的人不怎麽見到,按照現在這個靈氣駁雜的程度,養出來是怪物還是牲畜都不得而知呢!

沙茗推過羊腿道:“我家的窖藏。”

“哦。”并沒有多問。

“我父親從前是個商人,能從南邊捎帶些貨物。”沙茗道,看看那條羊腿,拽起來,“這根也有些年頭了,臭了,酸了,其實不能吃,我只是拿來放臭氣用的——可就是這麽一條臭羊腿,在外頭很多人家裏,都是難得的美味。”

程錦朝抿着唇,她嗅過了,自然知道,轉了個話題:“商人,是能夠離開張弓城的,為什麽沒有想過借此機會逃離?”

“現在出去的商隊,只有城主自己管着的一支了。”沙茗道。

“抱歉。”

“是賣奴隸的,出去把外鄉的人捉為奴隸,路過火岩城,賣一點下去,再回到這裏,進神羿山……要是在火岩城被截住,那奴隸的命運還算是好的了。”

這話,沙茗都是聽父親說的,父親就是因為奴隸被中間的火岩城掠走了太多,才被扔進神羿山的。

其實是他路過火岩城,極力地勸他們買下,在火岩城做奴隸,好過在張弓城做奴隸。可笑又可悲的父親,一顆自保懦弱的心,竟然還分出點吝啬的同情給那些被自己捉來發賣的貨物。

她聽見人罵父親時,心裏總想着,他并不是全黑的一團。

程錦朝驀地想起明塵來,是否就是被商人半路賣下了,否則就要被拉到神羿山來?

她忽然道:“北州,只有張弓城在做奴隸買賣麽?”

“我并沒有去過別處,但……我想,應該是這樣。”

她攥緊拳頭,想起自己初探神羿山時,遇見那人胸口被貫穿的一個血洞,若是明塵再丢掉半分幸運淪落至此,那堂堂的尊者,那在天上呼風喚雨的人,就也有可能被這樣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家夥輕易捏死?

喉嚨忽然罷了工,也不知道該怎麽呼吸,只感覺一陣劇烈的嘔吐感,她忽然扼住喉嚨,想勸自己快些呼吸,快些吞吐這地方雜亂的靈氣,別幹瞪眼,別喘不上氣來——眼前驟然發黑。

入世……入世……世間是這樣不安寧。

她戛然昏過去的樣子吓到了沙茗,一陣捶胸撫背之後,才見程錦朝發青的臉恢複血色。

沙茗愧疚道:“是不是,你有自己的朋友……被發賣做了奴隸,才來我們張弓城一探究竟?”

程錦朝卻擺擺手,捂着臉,道歉一聲,蜷縮在火爐邊平複心緒。

是了,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壞了。明塵比別人多了半分幸運,在半路被扔了下來,若是這樣想,呼吸才會平靜下來。若是尊者折在區區張弓城,她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道心,認定這些人類不過是渣滓,作出些出格的事。

還好沒有,她還記得罪魁禍首是妖。

就在剛剛自己險些掐死自己的一瞬,血紅靈力深沉得發黑,金色靈力光芒大盛,兩股念頭,兩道靈力并不像平時一樣纏鬥,竟然做好了最後一戰的準備。

接下來的幾天裏,程錦朝便跟着沙茗行動,沙茗等人的安排,她略知一二,對這支所謂舉事的隊伍,也有了一些了解。因她并沒有見過同類的其他的舉事隊伍,所以并不能說好說歹,只是詫異于那年紀輕輕的,還是孩子的小掌櫃,竟然還主管着糧食。

上次暗襲城主府失敗後,軍士們一無所獲,或許是因為這次已經直接殺進了城主的院子,也或者是因為一次次不堪其擾,軍士們搜查的規模也愈發大了,所以這支隊伍轉移了重心,除去平日裏共同商議決策之外,暫時不考慮什麽刺殺的事,反而要去劫糧倉。

提出此事的,正是小掌櫃,她摘下帽子在胸前揉了揉,站上桌子道:“城中正是戒備森嚴,我們的暗道卻有兩條通往外面,我先前與人做生意,管城主糧倉的人會偷偷發賣一些,反正他不過一人,也吃不了那麽多,我們雖然不能大張旗鼓地舉事,卻可以暗地裏用個一夜時間,搬上大半回我們的糧庫。”

程錦朝有幸坐在角落聽衆人議論,聽罷,便去看衆人反應,雖然各執一詞,但都贊同去偷糧。

她不由得詫異,待到散會,詢問道:“大家難不成是一同吃用?才需要這麽多糧食?”

“不是,這是為奴隸準備的。”

小掌櫃把帽子壓在胸口,從桌子上跳下來,仰臉:“到舉事成功之日,我們把奴隸們救出來,那時再籌措糧食就來不及了。”

這些人,明明眼看舉事就要失敗,連城主的邊兒也沒摸着,居然就樂觀地想到了這麽遠?程錦朝睜大眼睛,并未說什麽,只眨眨眼點頭。

沙茗似乎看出她的不解,只道:“即便我們這些人都被軍士搜查出來殺死了,也總會有人起來,這樣的日子,一定會有人站出來的……一定能夠關閉靈脈……”

沙茗重重地握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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