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婚事

衆人的視線朝着說話那人的方向望去。

蘇荷愫率先回頭,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道清濯挺拔的身影。

那人只着素衫,行步搖曳間卻比那幾個錦衣玉服的王孫公子更添幾分雅致。

再往上一寸,便是一張泠泠如月的面龐。

沈清端迎着衆人的目光走到了回廊的拐角處,他朝着蘇荷愫拱手行了禮,而後說道:“多謝蘇小姐。”

他墨色的瞳仁裏漾着和煦的笑意,溫聲說話時眉目疏朗,躬身行禮時也依舊挺直了脊背,無端地便令人想起了山野間巋然不折的芝蘭。

蘇荷愫多瞧了他幾眼,直到身後的綠韻輕咳了一聲後,她才意識到了自己的逾距,窘迫地收回目光後,借着沈清端的話往下說道:“區區小事,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綠韻方才也被那幾個纨绔們的調笑之聲氣了個夠嗆,如今既是有個好心的公子願意幫她們姑娘一把,她便也乖覺地搭腔道:“這大氅原是我在涼亭處瞧見的,正想去外院交給管事呢,幸而在這碰上了公子。”

沈清端從綠韻手裏接過了那墨狐皮的大氅,喃喃笑道:“是我今日穿得多了些,方才嫌熱,便擱在了涼亭的圍欄上。”

蘇荷愫側身瞧見成惘陰寒似冰的面色後,方才壓在心口的那點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她笑盈盈朝着成惘說道:“世子勿要誤會。”

她說這話時眉宇微微上挑,眸色自得張揚,整個人仿若浸在了無邊無際的喜色之中。

成惘多瞧了她兩眼,眸中有掩蓋不住的訝異,只是面色卻依舊鐵青。

那幾個與成惘交好的纨绔也盯着沈清端瞧了好半晌,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那挺修的身姿鑿穿一般。

那墨狐皮大氅雖十分名貴,可沈清端所着衣衫也不堪匹配,可他姿态大方從容,沒有半分窘迫心虛之感。

那幾個纨绔也并未多疑。

只是成惘卻着實丢了臉。

既是有人解了蘇荷愫的燃眉之急,她也不欲在和這幾個人有什麽牽扯,她離去時将沈清端的面貌牢牢記在心裏後,便帶着綠韻和碧窕穿過了角門。

兩刻鐘的功夫後,蘇荷愫才在前廳的偏院裏尋到了梧桐。

她與成惘交鋒了這麽多次,還是頭一次看他如此吃癟,心裏當真是歡愉得不得了,眉梢間的喜意怎麽也藏不住。

梧桐正忙着給今日赴宴的賓客們備随禮,正與外院的管家們比對禮單賬目,觑見心情大好的蘇荷愫後,便只得擱下手邊的事,迎上前道:“三小姐。”

蘇荷愫待梧桐也甚是客氣,聞言便笑着說道:“叨擾你了。”

梧桐引着蘇荷愫走至花廳旁的耳房裏,屏退了在耳房裏伺候茶水的丫鬟們,見四下無人後,才輕聲說道:“姑娘尋奴才何事?”

碧窕和綠韻瞧見他這幅戰戰兢兢的模樣,俱都立在蘇荷愫身後偷笑。

蘇荷愫自然也知曉梧桐這般謹小慎微的緣由,蓋因她實在不想嫁去成國公府,便想了不少法子在父親面前“貶低”成惘的名聲。

梧桐便被她指使着在父親身邊吹耳旁風。

蘇荷愫輕咳了一聲,鄭重其事地對梧桐說道:“方才我在假山處撞見了個人。”

梧桐納罕般問道:“三小姐撞見了誰?”

他問這話時忍不住放緩了呼吸,雖則面上還持得住,心裏卻已在叫苦不疊。

三小姐與老爺打擂臺,何況為難他這個奴才?

“我撞見了成惘和唐家小姐,他們似是私交甚好,拉拉扯扯的樣子被我瞧了個清楚。”蘇荷愫說這話時眉飛色舞,掩不住心內的喜意。

只是她的這點喜意落在梧桐眼裏便是她又編出了些話來中傷成國公世子。

早先她不就曾說過成國公世子沽名釣譽、徒有其表嗎?可滿京城誰人不知成國公世子最為品性高潔,又怎如三小姐所說這般不堪。

梧桐是半點也不信蘇荷愫的話,又不敢當着她的面駁了她的意思,便只得搪塞道:“奴才知曉了,一會兒老爺空了奴才便向他禀告此事。”

态度誠懇,語氣真摯。

只是蘇荷愫卻聽出了他話裏的敷衍,一時也犯了難,踟蹰着不知該不該将成惘與唐柔所做的“事”說出來。

猶豫之際,碧窕卻先一步說道:“是該說與老爺聽,那兩人都沒皮沒臊了,竟敢在我們府上這般荒唐行事,發了情的野貓也比他們守得住幾分。”

話音甫落,梧桐禁不住訝異,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打量碧窕。

碧窕的性子說好聽了是直爽大方,說不好聽了便是過分的憨傻,說謊時那拙劣的神色再明顯不過。

可此刻的她卻面容鎮定,雙頰處甚至還染上了兩抹氣憤過後的紅暈。

蘇荷愫未曾預料過碧窕會這般心直口快,可她既是将此事說了出來,她便也接話道:“正是如此,可見那人并不如外人所說那般清明磊落,相反還是個荒.淫之徒。”

梧桐驚訝得嘴巴遲遲未曾合攏,他心內雖不敢相信成國公世子會在蘇府裏做出這般離經叛道的事,可瞧着碧窕的面色,心裏已是信了幾分。

他也知曉承恩公蘇山的性子,老爺雖卯足了勁要跻身京城世家大族,私心裏卻還是極為愛護自己的這些兒女。

賣女求榮這樣的事他不會做,也不屑做。

若是成國公世子當真做了這樣不堪的事,三小姐則斷斷不能嫁過去。

蘇荷愫回楓泾院的路上步履成風,若不是腳上的繡鞋是織金蜀錦納的鞋底,此刻她只怕早已不顧閨譽地小跑了起來。

本以為她要大費周章才能讓梧桐信了她的話,誰成想竟會這般順利。

有了梧桐的證言,再加上自己的哀求,父親還有什麽不相信的?

綠韻也被蘇荷愫的喜悅所染,只是想到那件金貴的墨狐皮大氅,心裏不免有幾分擔憂,“那也不知是誰家的公子,可會眛了姑娘的大氅?”

蘇荷愫憶起沈清端那清潤的模樣,便開懷笑道:“那位公子是個善心人,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便是将那大氅送了他,又何妨?”

綠韻不再說話。如今的蘇家富貴到了極點,雖則少了幾分世家大族的底蘊,可白花花的銀子卻是數不勝數,自然不在意一件大氅。

“姑姑疼極了我,到時我再與她撒撒嬌,便也不算什麽大事。”邊說着,蘇荷愫已先綠韻一步推開了楓泾院的院門。

一過院門,便能觑見庭院內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幾座價值不菲的奇駿假山,自筆直的廊道走進楓泾院的正屋需繞過幾座白鳥花卉的織錦屏風,廊庑拐角處還挂着些金邊鹦鹉籠子。

氣派富貴之甚,遠勝京城其餘小姐的院落。

楓泾院的丫鬟們俱都圍在耳房裏,一聽見外頭的聲響便快步走了出來,提銅盆絞帕子,斟簾子泡香茶,遞糕點奉熏爐。

數十個花容月貌的丫鬟們俱都圍着蘇荷愫一人轉。

一炷香的工夫後,二門外走來了個粗使婆子,手裏正捧着蘇荷愫的墨狐皮大氅,綠韻親自給了賞,将那墨狐皮大氅拿進了正屋。

蘇荷愫已卸下了釵環,此刻正靠在貴妃榻上品讀詩書,她雖識字不多,一些寓意淺顯的詩詞卻也看得懂。

她瞥見綠韻忙碌的身姿依舊她手裏的大氅後,驚道:“是那公子親自送來的?”

綠韻忙道:“是外院的餘婆子。”

蘇荷愫聽罷便将那詩集擱下,頗為感嘆道:“明日你去問問餘婆子,她可知曉那位公子的姓名,我總該備份禮以表謝意才是。”

綠韻一一應了,見蘇荷愫沒有其餘的吩咐後才将那墨狐皮大氅放進了箱籠之中。

将相熟的賓客送走後,天色已近昏黃。

蘇山便去了外書房提筆練字,沒練幾個字就聽伺候筆墨的小厮通傳道:“沈公子求見。”

蘇山擱下了筆墨,沉吟一陣後便回道:“請他去前廳坐坐,我去換衣裳。”

那小厮應聲立時離去,路上卻好奇不已,這沈公子名不見經傳,老爺怎得這般謹慎待之?竟還要洗漱換衣?

半柱香的工夫後,蘇正才步伐匆匆地趕到了前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後,與那位沈公子獨處了甚久。

夜色入幕之時,沈清端才離開了蘇府。

他如玉般素白的面龐隐在寂夜之中,神色也不似白日那般溫文爾雅,相反此刻他仿佛浸在了無邊的愁色之中,整個人濃重得好似化不開的石墨。

身旁的書童幾度想開口說些什麽,可觑見沈清端的面色後卻硬是把話咽了下去。

臨到那兩進的宅院前,沈清端才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話:“你不想我趟這趟渾水?”

書童面色一白,旋即便慌張地回道:“奴才不敢,只是成國公府要借着蘇家的榮勢補了裏子裏的虧空,公子該樂見其成才是。”

沈清端半晌不語,耳邊時不時響起些鄰裏右舍此起彼伏的煙火之聲,心裏的寂寥也好似得了幾分慰藉。

“于女子來說。”

“嫁錯了人,一輩子便沒有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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