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最終花月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進屋，關門，手按在門闩上很久，他才恍惚回過神，又在原地站了好久。

手上還有無法掩飾的顫抖，血流滿地的場景到此時才在腦海裏格外清晰地浮現。

早在多年前，他就知道凡人的脆弱，那不過是供他日常消遣的“東西”而已，幾十年就會消逝得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誰會對這樣的“東西”用心呢？

他并沒有為南庭的死難過。他忍不住在心裏對自己說。他只是在害怕，害怕哪一天，死去的會是那一個人。

師兄是不一樣的。

他只是在害怕而已。

像是再承受不住，花月閉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他甚至覺得自己瘋掉了，只是手擡起後就再也無法放下去了。

舉在半空的手上還殘留著一絲微顫，他握起了拳頭，過了一會，才又重新攤開。

随之緩緩盛開的花開始在掌心旋轉，在散發出比上一次更強烈的白光後，又一次化作了少女的模樣。

少女無聲地從窗臺躍出，頃刻沒入山林之中，眼前的景象也随之逐一浮現。

山野，月色，火光，還有帶著讨好之意遞到面前來的美食……所見一切仿佛一瞬間就與記憶重疊了起來。

──小花月你真是個禍害……哪天我能把你給參悟了，怕就能得大成。

聲音響起的時候，花月甚至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熟悉又陌生的話語，是什麽時候說的他都記不清了，可南庭說出這些話時的語調，卻在突然之間變得清晰起來。

──我是沒想過成仙，混混日子，修得長生，就滿足了。

這長生，修不成了……

花月模糊地想著，心神微恍，幾乎同時，少女穿過了結界，巨大的沖擊讓他無法控制地晃了晃，整個人跪倒在地上。

“事已至此……”素宸的聲音打破了屋裏讓人窒息的沈寂，他臉上是一貫的淡漠，看起來卻讓人莫名地覺得心安。

“封山、戒備、安撫。”他一字一句地數，目光逐一掃過圍在他身旁的人，“從此刻起無限期封山，閉門謝客，山上弟子一律不得下山，下山未歸的人……善舟，你去接應。”

“是。”應聲的青年看起來相當穩重。

“修為在結丹以上的弟子，三人一組，五組一班，每日兩班輪換，按四方與夕來峰五路巡邏，遇了事必須先放信號，不得硬拼。晝影，你來安排。”

又是一位青年應了。

素宸的目光落在屋裏最後一人身上，也是唯一一個女子：“靈書，今天這事，必定會引起一些師弟妹的驚恐，明日早課時，我會将事情向大家交代清楚，但私下的安撫，恐怕要拜托你了。”

那叫靈書的女子臉上還帶著倉皇，卻已經比之前要冷靜得多，遲疑了一下便微微點了點。

素宸輕吐出口氣，沒有馬上接下去說。

那叫善舟的青年卻忍不住開口了：“可是師兄……再這樣下去，我們真的能抵擋得住麽？”

“不行也得行。”素宸的話裏沒有任何餘地。

善舟卻沒有罷休：“這些天，在山下徘徊的陌生人越來越多，除了一些不入流的玄門中人，還有一些無法看出來歷的，修為并不低，萬一他們聯手，只怕我們……”

“善舟師兄的意思是說，我們應該把聚靈石拱手讓出去？”晝影打斷了他的話，目光中有一抹淩厲。

“我沒有！”善舟一下子激動了起來，“聚靈石乃我派根基，更是天神賜予水雲派的聖物，只能要保住它，我萬死不辭。但那些人分明就是不知聽信了什麽謠言，沖著聚靈石而來的，人越來越多，這樣下去，我們真的能抵擋得住麽？我們這樣只知固守，跟束手待斃有什麽分別？若水雲派被覆滅，聚靈石不還是會被奪去？”

晝影說不出話來了。

“你有更好的方法麽？”素宸臉上卻依舊看不出情緒的起伏。

善舟張了張口，最後只能低頭：“我不知道。”

“除了死守，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所以一定要守下來。”素宸的聲音終於重了一分，“掌門和各位長老我會繼續求見，只是各位長輩修為高深，一旦潛心修煉，未必能感受到外界的騷亂……怕是不能指望上了。至於靜和師叔……”

“出事時我就已經找過了，但完全沒有靜和師叔的蹤影，甚至……感應不到師叔的氣息。”善舟看起來憂慮又多了一重。

素宸蹙起了眉頭，卻沒有說話。

掌門與諸位長老閉關之後，山上就以靜和輩分最高，他雖然代掌門之責，也有多位師弟妹相助，這種時候其實更應該由長輩主持。

靜和卻偏偏在這時候失蹤了。這樣的巧合……

他沒有放任自己思考下去，只是小心地掩飾好，對三人道：“好了，就到此為止吧，接下來好要辛苦你們了。”

“素宸師兄言重了，這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晝影先笑了笑，深吸了口氣，一手摟住善舟的脖子将他往外帶，“走了，幹活去！哎，師兄你就別愁眉苦臉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先把眼下的事做好吧。”

善舟似乎低聲念叨了幾句，倒也沒有反對，就那樣跟著他走出門去。

素宸看著兩人走遠，目光微暖，一轉眼卻見靈書還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還有事？”

“師兄……如果最後真的沒辦法呢？”

素宸看著她，眉目比平時柔和得多：“死後的事，我不會去想。”

靈書渾身一震，素宸的話說得輕巧，內容卻動魄驚心。

石在人在，石亡人先亡……這麽理所當然地說出要以身相殉的話，本應是水雲派每一個弟子都該做到的，可是她……

“靈書，你害怕麽？”

被看穿了心事，靈書卻越發地心虛起來，她沒有說話。

素宸站起來，輕輕揉了揉她的頭，語氣很溫和：“那也沒什麽，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只要不背叛師門……”

“我不會的！”靈書吓了一跳，馬上就否認。

素宸笑了：“那就足夠了。”

靈書看著他，一時間眼中多了一絲迷茫，過了很久，她才垂下頭，勉強笑道：“說起來，好象還是第一次看到師兄你笑呢。”

──師兄你笑了！

一瞬間，仿佛有誰的聲音同時響起，聲音裏那驚喜的意外濃郁得像是随時會溢出來。

素宸恍惚了一下，便忘記了回應靈書的話。

靈書也沒有再說下去，只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也轉身走了出去。

直到門被掩上，素宸才慢慢回過神來，重新坐了下去，輕輕地嘆了口氣，展開在手心捏成團的信箋。

信箋之上，只有一個筆墨淋漓的“殺”字。

他還記得自己趕到時的情境。血流遍地，零碎的屍骸散落在各處，殘破的手臂孤零零地在血泊中，舉著一紙信箋。

簡直就像示威。

當初兩名弟子在夕來峰被殺，他與清唐趕去時，雖然一死一重傷，但也摸清了對方的來意。

聚靈石，水雲派的根基所在。

派中千年相傳，都說此乃天賜之物，是上神被派中弟子求道的赤誠所動，賜予仙家之物，以此為眼在洛雲山上布下法陣，使得水雲派所在之地靈氣大盛，助派中弟子修煉事半功倍。

因有天賜之物，只要一心向道，終可得道成仙。這是信仰一般的存在。

但很明顯，因為有人刻意地傳播，加以歪曲，使得很多人盯上了聚靈石。

他問善舟還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善舟答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他合了合眼。肩上似有無形的力，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将事情處理完，走出正殿時，素宸只覺得累得不行。派中的氣氛變得格外緊張，好像一夜之間什麽都不一樣了。

他暗暗地吸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才轉身往歸雁峰的方向走去。

因是早課的時辰，一路走去都很安靜，幾乎看不見人影，清晨的山間蕩著微涼的風，到此時此刻，素宸才重新覺得，這還是往日的洛雲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山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似是什麽被炸開了。而聲音來處，正是花月住處的所在。

素宸大驚，毫不猶豫地禦劍而起，迅速往花月的住處飛去。

然而花月的住處看起來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素宸走到屋前，也依舊看不出任何異樣，甚至再聽不到任何動靜。

他微皺了皺眉，終於敲了門：“花月？”

屋內沒有回應。

心提了起來，頓了頓，他又敲了一遍：“花月，在麽？”

依舊沒有回應，只是過了片刻，他卻隐約聽到了一聲輕響。

再忍不住，他猛地推門闖進去，入眼便是桌椅翻倒，碎瓷鋪了一地，而花月就倒在這一片狼藉之中，動也不動，不知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