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素宸這一去就是大半個時辰,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個包袱。
“我去過你屋裏,沒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就只收拾了一些衣服幹糧放在裏頭。還有銀票和碎銀。你年紀也不算小,還學過術法,即便下山,也不至於被人欺負,有這些就足夠了……”
“師兄!”花月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會下山的!”
素宸置若罔聞,一手抓住他的衣領便禦劍往山下飛去。
花月在空中還不停地掙紮:“放開我!”
“安份點。”素宸的聲音聽不出起伏,手卻很穩,一直帶著花月飛到山門處,才落在地上。
花月看著眼前古舊的牌坊,下意識地想往後退,纏繞在身上的水龍卻依舊禁锢著他的行動。
牌坊之下是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的階梯,遠遠地還能看到幾個人垂頭喪氣地往下走,看起來像是同樣沒有通過考核,被趕下山的人。
“師兄……”花月扭頭想要去看素宸。
素宸卻只是把手按在他肩上,不著痕跡地制止了他的動作:“你現在走,還能追上那幾個人,結伴下山。”
“我不下山!”花月有些激動了,“之前的話都是真的,你若不信,可以去問掌門、問靜和或者問其他長老,一定會有人知道的。”
“掌門沒有跟我交代過。”素宸淡淡地道。
“那是因為還有靜和!”花月剛說出口,便想起素宸說過,靜和不在山上。
他咬了咬牙,終於又道,“當年為了壓制我身上的繞魂絲,由三九神佛合力以聚靈石為根基,在山上布了法陣,它根本不是什麽仙家賜予水雲派之物,那只是為了讓水雲派上下盡心守護才編出來的謊言而已!”
“一派胡言!”素宸本來一直都是輕聲低語,這時聲音卻分明地提了起來,顯然已經被激怒了。“聚靈石是仙家賜予之物,上仙以聚靈石所布的法陣使山上靈氣大盛,助我派中弟子修煉,那是本門根基所在,不管你有多不願意下山,也絕不能拿這個來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話,為什麽你不信!”
素宸沈默了,直到花月以為他再也不會理睬自己,才聽到他低聲道:“你做過什麽值得我相信的事麽?”
花月一怔,張口想要辯解,卻說不出話來了。
他總怨素宸不信自己,卻到此時才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是啊……從第一句話開始,從說第一句話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在騙這個人。
他裝作乖巧,只不過是像哄別的師兄師姐那樣,為了換來他們的縱容;之後是為了騙得這人放松警惕,好輕易逃脫;他答應這個人修煉,卻從來沒有用心過;他假裝勤奮修煉,騙得這人的信任和獎賞,卻趁著這人離開時,肆無忌憚地玩樂;他用過美人計來哄這個人,裝可憐來博取原諒;就連情難自禁的情事,也是借著受傷騙得這人放松防備換來的;這之後這人生氣了,他也只是一心想著怎麽去哄,求得結綠把這人騙來時,他甚至有點沾沾自喜,覺得這個人是在意自己的。
而如今這人發狠了,自己才編出一套上仙下凡的鬼話,還非要牽扯上門派的根基和信仰,難怪這個人不信。
“可是我……這次說的是真的。”話說出口時,花月自己都覺得毫無說服力。
素宸沒有說話,花月不死心地又道:“之前遇到些事,我給天上的好友送過信,也許這一兩個月他就會來,要不師兄再等一等?他是天上仙家,他的話可以信吧?”
素宸還是沈默,過了好久,花月才聽到一聲很輕的嘆息。他無法看到素宸的表情,只感覺到素宸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頭:“若你真的想留在山上,下山後就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修煉,半年後就像往常那些上山求道的人一樣,來參加山上的選拔。”
“若是下山後就再也回不來了。”花月有些灰心了。
“說什麽胡話呢。”素宸無奈地道,一邊推了推他。
花月很自然地随著那一推往前走了兩步,離牌坊更近,他甚至可以看到那無形的結界邊緣。
“是不是……哪怕是知道我會死,師兄也一定要趕我下山?”
“夠了。”素宸只回了兩個字,似乎已經厭倦了他的說辭。
花月也終於放棄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笑出來,卻居然真的笑了:“要不師兄就站在這看著?說不定還能救我。”
“好了,該走了。那幾個人都要看不見了。”素宸又揉了揉他的頭,最後将他推過那古舊的牌坊。
穿過牌坊的一瞬間,花月能感覺到陰冷的氣息瘋狂地從四面八方往自己身體鑽,纏繞在身上的水龍已經消失,他下意識想要抵擋,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啊──”錐心刺骨的疼痛讓他失聲叫了出來,腳一軟便無法控制地跪倒在地,然後一點點地倒下去。
恍惚間他終於又看到了素宸的臉。
還是如廣場初見時那樣,淡漠自持,站在那兒就憑空生出一股可遠觀而不可親近的氣質。
“師……啊──”他想叫他,元神被侵蝕的疼痛卻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素宸似乎皺起了眉頭,卻始終沒有動。
他一定是覺得,自己這是裝的吧?意識都有些模糊了,花月卻發現自己居然還能冷靜地揣度素宸的心思。
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向那個人走去,卻只走出一步,便又重新倒了下去。
沒辦法了……如今的他,根本無法抗衡繞魂絲的侵蝕。
為什麽那個人還能無動於衷?
素宸還站在那兒。花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想要從當中找出一絲動搖,卻什麽都無法看清。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素宸轉過身,一步一步平穩地往山上走回去,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他曾經為那清冷淡漠的人心動,如今卻開始生出了恨。
他欺騙再多,也為這人付出過一片癡心,而這個人,就連一絲猶豫都吝啬給他。
不信,不問,不看,走得這麽幹淨利索,真讓人想知道,得知真相後,這個人是不是還能如此冷淡。
可惜看不到了。
拖了幾千年,最終還是逃不過被繞魂絲侵蝕後魂飛魄散的命,這就是所謂的注定吧?若是一開始就潛心修行,說不定早就飛升上神了。
這幾千年的塵世逍遙,說不定就是他的劫。
那個人……也是他的劫。
度不過去,只好灰飛煙滅。
他是遠古神裔,生來就是仙胎,不需要苦修就有大能耐。正因如此,要再進一步,歸正神位,就需度那比旁人更艱難的劫難。
這便是天道。
他以為他能置身事外,永世逍遙,卻原來早在其中,幾千年都無法參悟。
花月慢慢合上了眼。
恍惚間是那個人對他溫柔一笑的模樣,眨眼卻已化作雞皮鶴發,白骨骷髅。
所謂癡心,所謂怨恨,不過鏡花水月,都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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